空山人迹杳,犬吠碧烟深。
刘勔领着手下五千将士自莫邪山撤回,匆匆南下,昨日自淮陵郡出发,即将越过前方的张八岭前往徐州,岭势险峻,尤其是主峰玉屏山,作为滁州的西北屏障,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
刘勔久经战阵,自然知道《孙子兵法》所言“军行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蘙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所处也”的教诲,所以早在昨日驻军之时,他的斥候便已经派了出去,想来此时也应该有消息了才对。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勔正走在中军,便听得前面一阵嘈杂,正是斥候回来了。
这位斥候是刘勔的远房侄儿,大名叫做刘宇,自小便是偷鸡摸狗,爬树摘桃的一把好手,如今当了斥候,却也是人尽其用,从刘勔离开山阳王刘休佑军中独立领军开始,这小子为刘勔获取了不少的重要情报,之前在莫邪山的一场大胜,也是多亏了他的情报。
往日里刘宇一回营,总是会闹得一阵鸡飞狗跳,年轻人性子跳脱,刘勔几次斥责却也改不了。可是这一回,前军中乱糟糟的各种声响中却唯独少了刘宇的大嗓门,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刘勔心下还是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将军,刘兄弟受了重伤,老李头已经去给他医治了。”刘勔匆匆赶到前军,却只见到几个兵丁围在一颗树下,正要发问,便听得有人在自己身旁说道。
说话之人是前军的统领魏三,因为奋勇杀敌,得以封了个杂号的宣威将军,虽只是个第八品的小官,却是敢于刀头舔血的好汉子,可这回说话时声音却带着点鼻音,眼圈也略有些泛红,看来刘宇的情况实在不太妙,刘勔心中也有点发沉。
老李头是刘勔军中随行的军医,年纪大了,满脑袋都是白发,一身的皱纹,却也弄不清到底岁数有多大,不过他的艺术却是一等一的好,只要战后还有一口气留下,多半都能治得好,三五天后又能和大伙一块儿吹牛打屁。
可是刘勔在外边等了许久,也没有看见老李头像往常一样捶着老腰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同样没有听到那标志性的“哎哟,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恍若失神一般地挤开人群,刘勔才终于看到了自己的侄儿,刘宇就那么静静地倒在一卷草席上,面色惨白,不似人间模样,胸口的衣襟满是血色,破裂处还能看见箭头的微光,老李头甚至没有将箭矢拔下,为的只是再为刘宇延长一丝生命。
涣散的瞳孔已经看不清刘勔的面容,但刘宇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弥留之际却还露出了一丝笑意,刘勔惨笑一声,上前为刘宇合上了双目,然后转而满脸毅然地开口问道:“宇儿是怎么死的?他拿回了什么消息?”
魏三已经走到近前,低声道:“前面埋伏了一伙人,人数不清楚,但是绝对比我们的兄弟多,刘兄弟从悬崖爬上了他们的埋伏地点,之后不慎被发觉了,中箭掉落山崖,他们可能认为他只是附近的猎户,又断定他必死,所以没有继续追查。”
刘勔咬牙道:“不是山贼?”
魏三道:“不是,刘兄弟说那伙人的衣甲武器齐整,看起来是官军。”
“这种地方会出现官军,来者不善啊。若是山贼土匪,我们倒可以避一避,可官军定然是冲着我们来的,狭路相逢,非得一战了。”
“可是敌军人多势众。”魏五不是一个单纯的莽夫,虽然心痛刘宇之死,却依然保持着理智劝谏刘勔。
刘勔却是摇了摇头道:“敌军人数虽然多,但山林之中施展不开,若是我们不知道这回事,误入他们的埋伏之中,那他们定然能以极小的代价将我们全部歼灭,但现在我们获得的消息却能让我们反败为胜。”
魏三喜道:“将军已经有了计策?”
刘勔看了一眼倒在草席上的刘宇,道:“传令全军,加强戒备,就地扎营,养精蓄锐。”
魏三闻言却没有立即行动,而是肃然道:“官家下了严令,若是不能按时到达丹阳尹,那可就算是违抗军令啊,我建议转道南下从水路走,也可以及时到达。”
刘勔冷冷道:“走水路,你知道我知道,难道敌军就不知道了?就地征用的民船能有几分战力,那时我们岂不是更成了瓮中之鳖。”
魏三依然站在原地,继续道:“可是留在此地也没有什么用处,敌军人数众多,即使放弃埋伏,直接攻过来我们也很难对付。”
刘勔看了看四周的将士,然后猛然大声道:“你们是不是都是这么觉得?即使真刀真枪地打上一仗你们也不敢动手?”
这话一出口,便好似向平静的池水中丢下了一块石头,激起了阵阵涟漪,四周陡然间嘈杂起来,所有将士都受不住这样的轻视,尤其是一向以武勇自居的魏三。
“谁怕?不敢上的就是没有卵子的!”
“对,不怕!就跟他们干了!”
“为刘兄弟报仇!”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就大赚了!”
所有将士群起响应,骂阵之声直到刘勔开口阻止才渐渐停息。
摆了摆手,刘勔冷静地开口道:“离此地不远有就有滁水的支流,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又是低洼之地,一旦引水来灌,我军将不战自溃,但敌军想来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说到此处,刘勔顿了一下,看到所有人都在认真听他讲话,才继续说道:“敌军绝不会再深山老林中埋伏太久,那种环境也不允许他们一直潜藏,如果我军迟迟不进,敌军一定会先受不了,那时,他们想到水淹之法的可能性非常之高,而我们正好将计就计。”
魏三急切道:“将军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刘勔瞥了他一眼道:“今夜你就带上三千兵马退出这个山谷,埋伏在谷口之外,剩下的两千人留下来充当诱饵,炊烟、灶火依然按五千人时那样,不能有半点破绽。”
魏三面带担忧之色道:“这样一来,谷中的兄弟们不就······”
刘勔看向丛林深处道:“林中多树木,制做大船不易,做上几艘独木舟藏在无人的营帐中却很是很容易。”
魏三喜道:“将军神机妙算,魏三佩服。”
刘勔摆了摆手道:“快去准备吧。”
魏三飞快地跑出去,带上三千人马出了山谷,顺带砍伐一些树木准备之后使用,刘勔坐在帐中,仔细思考了一番自己的安排,又向手下传达了一些安排,直到天色渐暗。林中一向寂静,往日里刘勔也没有在意,此时却隐隐觉得不安。
军中燃起了炊烟,多煮的份额便偷偷送出去给外面的伏兵,一派安详宁静、世外桃源的景象,直到一阵重物崩倒的声音传来。
为将者最忌讳以己度人,刘勔此刻就为此而万分懊悔。
滁水上下游他早已另外派遣斥候查看过,并没有敌军活动的迹象,是以他就以为自己能够安枕无忧,但谁知道敌军竟然将这个天大的优势弃之于不顾,而是直接选择了正面进攻,滚石、乱箭,一下子就将谷中的两千兵马打懵了,虽然谷口易守难攻,一时相持不下,但兵员不足,早晚会支持不住。
鏖战直到了夜里,魏三却没有半点音讯。也许他依然没有动手,又或许他只是兵败了。刘勔已经不得不自己冲上前线,而敌军的数量好似一点也没有减少。粮草还算充足,但不断增加的伤员却已经无法救治了。
鲜血染红了谷口处的一大片土地,而外界的信息也终于踏过这鲜红的地摊传来。
借助夜色闯入谷中的便是魏三手下最后的几人了,三千兵马在一次战斗中全军覆没,以此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情报就是敌军的数目足足有两万人,而敌军依旧把控着山谷的入口,刘勔彻底成了瓮中之鳖。
自一开始他就已经落入了敌军的算计之中。
对面这两万大军的统帅正是宁朔将军刘怀珍,最初刘勔派遣的斥候也是他故意放回去的,只给出一些虚假的情报,却更能令一些“聪明人”自己走进陷阱之中,刘怀珍深谙此道。刘勔根据刘宇拼死换来的情报错估了刘怀珍的实力,事实上,若是刘勔拥有两万大军想要打敌人区区五千兵力,多半就会直接冲上去了,而刘怀珍却是无比的谨慎,一步一步地控制着刘勔的行动,直到最后一刻才露出獠牙。
螳螂想要捕捉蝉,最好的办法不是乘蝉在吸食树汁的时候偷袭,而是让蝉认为自己是一只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