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第三天的下午进来的,已经是我在警局见过的第125人了。那天的她穿了一件姜黄色的薄外衫,在五个人中显得很扎眼,下巴,脖颈白的发光,她看到我了,瞳孔在微微的震动,眉上方的那颗痣还在,她站在靠门的地方,我的眼睛一动不动直跟着,她有意站着旁边那个人的后面,眼睛没往我这看,我认出她的是那双银色高跟鞋,地面与脚跟来回碰撞到地面上的声音和那天晚上的声音几乎一样,这双鞋从我的身边跃过往上径直走,暗黄色灯光和着鞋跟触碰地板的声音,她的双手背着我,显然用的是最快的步伐,我即将将铁门开启的那一刻刚好我抬头,她手里的黑色盒子被快速地放进肚子的位置,我将手指着她,“是你”,她几乎被吓到了。她快速招手,分明好像从没见过我。我更大声了,“是你”,那天晚上。她的脸色苍白,连忙拉住旁边那个人的衣角。她的手心在出汗,是不断往外冒。
刘警官是当地最好的警官之一,这是他今年接手的第一起带命案,他根据楼道监控发现当天事发前一天晚上的最后一顿饭是在柳师傅房里的,参加这次饭局的都是和房东同住在这一层的几个租客其中也包括了这个女孩子谭雅,可是她和我说的出入的时间有点不吻合,确切来说在下午的5点她是在最后一个进入的房间。监控屏幕里时间段不断来回切换,细分到晚上的9点30分,他们在门口围成一堆,一一和柳师傅拥抱,谭雅一个人默默站在最门边的位置。
一年前。
铁板上不断翻炒的饭粒混着刚打上去的鸡蛋,此时已慢慢变成金黄色,烤架上串好的牛肉、羊肉;碗缸里不断搅拌的凉菜以及砂锅内滚烫的米饭和虾仁让这些老板们挪不开手,这条不到100米的街,每天下午三轮车的手铃声开始此起彼伏,摇摇晃晃,时近时远,从很远的街巷中穿行而来,车背后的木桶里有事先备好的充足食材,一叠叠铁质餐盘、事先堆好的一叠红色塑料椅、木质小桌。“砂锅粥”、冷面、“烤生蚝”、羊肉串”红黑的纸壳字牌被随意压在了车的最角落位置。
“随便坐。”王老板麻利地收拾好前一桌剩余的汤汁碗盆,汗已经浸透了他的黑色背心,用手里抹布将桌上的四个角落往中间一抹。小四方桌拼起来,用塑料椅围了一圈,不到十分钟就会换上下一拨,这个摊位来不久但却变成这条街最红火的,来过一次的基本就会变成常客,常客说到底不是完全冲着眼前这个略带憨厚的老板,确切的说是冲着这8块钱来的——一大份腌面再加紫菜瘦肉蛋汤。
王老板的眼睛都在一个个生意上,他不知道临街旁边摊位的眼神全都已经在一席发光的黑长直发和这双8公分的银色的细高跟上。
穿着浅紫真丝连衣裙的谭雅站在最后,和前排的人隔着些距离,蓝色的精致钱夹从同色系的皮质方包里拿出来,用手示意一份的数量。
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在这条街的摊位上买东西,谭雅打包了两份。
“你这面相啊,就是什么都不缺。”
“这些个追求你的,你随便送我一个吧。”谭雅办公室里的人第一次见她,都会来不自觉的多看两眼,主动说上两句。谭雅只是莞尔一笑,不折回你的话,让人愉悦的氛围里让话题戛然而止。
有时候的确很难把别人的评价和自己的现实混在一起,两条线不停的交织、缠绕,“精致五官、优雅、识大体、不错的工作。”好在没有一个同事知道过她的确切住址,笼统的被告知在某个地点附近,主动避开聚会活动,久而久之,同事们自然也就知趣的不再过问。
这感觉像极了小时候日常的某天,假装从另一头的居民楼走出来和小伙伴相遇、不邀请同学去她的家,拒绝老师的家访。当时家租住的两层的砖瓦房是以前的一个老师建筑宿舍,二楼长长的的走廊内分布了四户人家,没有厕所,在2000年,这样的房子情况即使在县城里也很少见,每天清晨谭雅都要穿着父母的拖鞋,走下长长的楼梯,去到下面的公厕倒掉前一晚家蹲桶里的粪便。她害怕晚上独自去没有电灯的公厕,不喜欢里面刺鼻的味道,谭雅不羡慕别人家有多大,只羡慕别人家里有厕所,一室的房间里挤着父亲,母亲,爷爷,和弟弟。客厅的房子用布被隔开而来,她和弟弟的床褥是到了晚上才开始铺出来,一睡就睡到了15岁。当她得到通知书,一个人拖着诺大的行李箱,所有的一切空气都是自由了,把东西放上了宿舍单独的床铺,她知道她的生活从此要改变了,这种脱掉的感觉让她如此的浑身舒畅,脚底生风,任意的变换形状,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她畅快啊,在一池清澈的水里撒了欢似得游了个底。
“去开个家庭困难证明,这样可以得几千补助。”母亲一年后告诉谭雅。
“不。”
“为什么不要!”
“不要。”声音几乎是从嗓子边冒出来的。
“我自己可以挣。母亲看着她的眼眶憋红了一圈又一圈,她把头往后靠,没有任何抽泣。往后大学的暑假她都没回家。她坚信这个世界是无限广大的,是她一步步可以走出来的。楼上的桌子四双手把牌一推,一个四四方方的牌在来回的抽搓,碰撞,混合了大笑声和桌椅的摩擦声中又开始了下一局。她瘫坐在沙发的地上,过了不知许久,牌在桌面上的声音也明显轻缓柔和了很多,房间里电台里的声音才开始慢慢变大。疲惫的眼神因为刚喝过的汤缓过来了一些,镜子里占了大半房间的床紧靠着白色的瓷砖墙面、潮湿些许掉落石灰的墙角,置物架上几天依旧未干的衣物,宽松的睡衣,半掉的睫毛,三十岁,越少人记住这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