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离殇(2)
4、
得知兄长要来省城,南建英心里先打起了鼓。眼看就是寒假,兄长来省城不会再有别的事。关于他的婚事,该怎么答复家里呢?在老家,三十岁不婚,就成老小子了。
三十岁,是不是该将心事理清,走上世俗要求的正道。三十岁之后,就得按照农民妈妈和农民爸爸的话过么。
要不要告诉陶素心大哥要来的消息呢。
陶素心来音乐学院四五年了,是和大哥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当然也和那个木千叶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也许仅仅因为此,他和素心的恋爱似是而非的开始了。这四五年里,陶素心为建英放弃了许多不错的追求者,但陶素心一点不催建英,仿佛可以将这场似是而非的恋爱等到地老天荒。
一场长达四五年的恋爱,没有失去温度,虽然并没有再升温,这折磨人的恋爱,双方都无法确知这一次爱情的最终去向。
还是先不要告诉素心大哥要来。如果告诉了她,素心一定会以朋友的身份将一切事务,包括住宿的事情张罗得妥妥贴贴。素心是家里的姐姐,不自觉就将这种姐姐作风带到了建英这里,建英有时真嫌她太周到了。
“姐姐”,建英心里一直羞于承认: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姐姐”,但这个姐姐不是陶素心。那个姐姐像一只蝴蝶,那样轻灵,让建英仔细回想起来很难相信她是真的存在过。
高一年级,那个叫南建英的少年情窦初开,穿上大哥给买的西装,建英成了大哥婚礼上最得意的迎宾。大哥要他招待好的五位女宾里,建英无由便对穿淡黄色连衣裙的那个姐姐生出好感,她眉眼之间的温柔,她娟秀的脸、柔顺的长发说不出的可人;她坐在那里安静地喝茶,他添一杯她便喝一杯,就像自家的姐姐一样没有虚礼客气。建英从来不曾有过姐妹,如果有,他想最好就是这个样子。这也罢了,无非是一个容貌娟秀的大姐姐而已。
天热了,南建英开着门在兄长办公室里学习,门里突然闪进一个人影来,气喘吁吁的,差点按住了门,她反手捉着门,靠在门扉背后。
“建设!我……”
建英转过头来,十分吃惊:“是你!有坏人在追你?”
“不,没有,没有!”来人恰是在大哥婚礼上见过的那位黄衣裙姐姐,她穿着红色新娘旗袍装,盘着头发,眼里泪光光的,嘴唇哆嗦着。
“不是建设!对不起,打扰了!”她的目光一下散开了。
“姐姐,你坐!我给你倒茶。”
“不,不,不用!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我是路过。”
建英点点头,还没反映过来是怎么回事,“姐姐”已经转身走了,只听见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急促又虚弱。从来没有一种脚步声那样踏在建英的心上。
姐姐怎么了?建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为什么,建英就是不想告诉任何人千叶来过。对大哥建设也保密。
这个画面多少年都印在建英脑海里,深藏在他的心里:闭着的淡黄色门扉后,贴着一个摇摇颤颤的女人,她满是泪光的眼睛,嘴唇哆嗦地说:“建设!我……”
建英成年后,这一幅画面更多次的跳出来,在他拉琴的时候,在他写作、谱曲的时候,那个形象会突然跳出来,急转身按住了门扉,叫道:“建设,我!”
南建英似乎听见那个声音了。这个画面折磨得他很苦。
南建设一进省音乐学院大门,见这里人影稠密,眼里所见尽是盎然的青春:男女同行,低低哝哝;角落里,有的男女学生同坐,寂静无声。
一个空着的圆形汉白玉石桌前,让建设幽幽的想起了自己的青春。
校园里一方成阵的槐树林中,一张相似的水磨石圆桌上,谁在远处放着轻音乐,建设千叶坐在石桌边,她不急不慢齿尖上咬破瓜籽,一粒一粒退去皮,瓜籽仁放在一边的白色稿纸上;建设一手执书,一手将瓜籽一粒一粒拣起放进嘴里;她一双眼睛全在书上,双手全在瓜子上;他的心思全在字里,味觉只在瓜籽。
空空的石桌前,仿佛还见她眼瞅着书剥瓜籽的娴静模样。
建设如今自己也嫌恶起了自己,却为这久已忘记的一幕心里发酸,这样纯情的时分再不回来,这样身心分离的时刻要到什么时候!
兄弟俩吃完饭,在校园里闲转了一圈,冬青树依旧绿意盎然,隐约的钢琴声回响在薄暮里。建设说,建雄现在开了个小饭馆,生意还不错。又念叨:“小建,也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你二哥总好像是躲着我,真不知是怎了,总好像是哪儿跟我较着劲。真是捉摸不透他!”
“太容易理解了,咱仨就他一个在农村;再说,你俩才差几岁,他不跟你较劲跟谁较劲。”
“小建,那你跟哥叫劲不!你要比哥小三四岁,也要跟哥叫劲?”
“叫!”
“白给你开那么多家长会了,跟谁叫劲也不能跟自己亲兄弟较劲,手足之间叫什么劲呢!我可把你们俩从来就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你二哥补习那年,我把他痛骂了一顿,就只这一次,再连重话也没说过一句。”
“二哥自尊心太强了,我担心我成家以后,他怕还要疏远我呢!”
“你还知道成家呢!”建设笑了。
建英买了酒菜要回宿舍,建设说:“别喝酒,这次是爸妈让我专门来跟你说正事的。”
“就一瓶,两个人一瓶,误不了说正事。”
“爸爸妈叫你赶紧成个家,过了年你就三十了,知道不?”
“知道哩。哥,这么说你都快四十了!”
“你和那个教授的女子到底是怎样么?”
“就那样,罢了再说。”
“什么叫就那样,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就没有碰上一个合适的?”
“哥,你也念了那么多年书,你也没碰上一个合适的!”
“说我干啥哩,我好歹都成家了!”
“哥,我不喝酒不敢在你面前说话,小时候我可怕你呢,你在我眼里从来就是第三家长!高中时你一来开家长会,弄得我不知是你儿子还是你弟弟。”
“傻话!才喝呢酒就大了?”
“我不知二哥怎看你,对我你是够好了,爸妈不能给我的荣光你都给了我,你给我买衣服,哈,还给我洗衣服,我心里刚想要个什么衣服,哥你就端端的给我买回来了,连颜色也和我想象的不差!”
“净说些淡话。”
“你当老大的,不知道当弟弟的难,你又样样优秀,当然,我也不差。我心里,其实可恨你!
“恨我!”
“嗯,恨!”建英果然酒多了些,眼里有些泪意,建设一下着了急,不知自己怎么伤害了弟弟。窗外,夜已很静了。
“恨你和爸一起非得让我学理科,非得让我去当医生,那时我差一点就妥协了。我考了个音乐学院,你看你和爸当时那态度,就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是我的错!我太正统了,你现在干得好,爸爸妈都高兴,我也高兴!”
“我现在除了学校上课,还为电视剧写插曲,还去外面演出,再去音乐教室上课。哥,你不要认为会写文章人家就会重用你,我通音律却可以行走市场,二哥开饭店从我这里拿了五万,让我别告诉你。”
“你这不告诉我了嘛!这我就放心了,你二哥有个事做就好了。你结婚要钱,哥给你抽些钱出来,你哥当上羊倌了,还说什么文章,现在改唱牧羊曲了,也是面向市场。”
“这么一点小事,就把我记恨了,你还没长大?”
“是,这是小恨,不值一提,尽管当时我心里很难过。”
“还有啥!”建设吃惊了,建设隐约感知,小弟心里可能真有心结。
“还有……”建英一语未出,又是一杯酒灌下。
“小建,别喝了,你有啥只管说,哥都听着,有啥错,哥都改正!”
“改正,那么容易!哥,我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次嫂子到咱家,咱爸、尤其是咱妈的那一份战战兢兢,我一想起来就心疼!她再怎么也是个儿媳妇么,回一次家,就差全家人给她摆驾了。她不就是个学业平平的高中毕业生,靠老子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还把架子端得那么高!没有一点休养,浑身上下就剩下了一张商标:区长的女子。哥,我真是恨你为什么要娶这个区长的女子,娶了你又不管好。有几次,看见嫂子对妈说话带理不理的神气,我都气得要上去和你打一架!”
建设无语。
“在一个家里,人和人就这样等级差了天下地下,好像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贵族,我们生下来就是奴隶,我实在是接受不了!哥,你知道我这几年为什么这么拼命的干么,我不愿意哥你孤立无缘,我不愿嫂子和嫂子一家认为我们南家没人了!”
建设端起洒,递到小弟手里,自己也端起一杯无声咽下。小弟这哪里是恨他呢,小弟是心疼他!血浓于水,血烈于酒。
“哥知道,哥都知道!哥又不是瞎子。”
“我想你也知道,我知道哥也是无奈!”
“只是,我没有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唉!”
“说到伤害,这也算不得是什么伤害!”
建设不敢再言语了,他视为手足,梦里有时真分不清是小弟还是楠楠的建英还会因为自己受到什么样的伤害呢?
看他抹了泪,心绪平静些了,建设只有沉默,只有倾听。
“哥,还有件事,我要不要告诉你?算了,不说了。”
“怎了,有啥都说开来,我听!”
“你还记得你结婚那天,你让我去招呼客人,其中有几个女同学!”
“怎么了?”
“那时候我上高一,还什么都不懂,那其中有一个穿米黄色连衣裙的,她真是美极了,是那种初看宜人,越看越秀气、越看越美妙的美!很快我从她们的谈话中知道,她叫木千叶。”
“木千叶!怎么了!”
“哥,你别急!你听我说。你结婚那天,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高兴,我太高兴了!现在想起来,我这三十年里都很少有那么高兴的一天。我对她说:‘姐姐,给你澄汁。’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口就叫她姐姐,我多希望咱们家就有这样一个姐妹。她以寻问的目光看我,我说我是你弟弟。她将我从头到脚看了一眼,那目光就像是一道神光,那样亲切,温暖。长那么大,没有谁那样看过我!那目光太美了,不是明亮,也不是透彻,而是纯净、温柔;让人觉得安适,让自己确信得到了认可。我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她好像和你关系不一般,整个婚礼上,我一直在观察她,也在猜想她和哥的关系。在那么热闹的场合,她若在闲庭,有礼节有品度,如果真的是和你有什么关系,则又更叫人另眼相看。中间她出去了一次,行走的时候,轻盈如梦,就像是浮在琴弦上一串音符,哥,你可能没注意到,大厅里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看她,她真是一朵水仙花。
“你把她说得太美了。”建设谦虚地笑道,就像谁在夸他自己一样。
“是,不管是蔷薇花也罢,还是水仙花也罢,我上高中那么忙,转眼就将这事忘了,我年龄那么小,不可能将这事记在心上,要是只是这样就好了!”
“怎么了!还有什么?”建设真急了。
那年夏天,快要高考了,我记得特别清楚,是5月6号,我正在你办公室里复习功课,我并没有听见楼道里有脚步声,突然有个人气喘吁吁的闯进门来,她一进来,就将门反带上了。
“是谁?啊!”
“我一回头,见她贴着门站着,迎风欲倒的样子,当时我以为是有坏人追赶她。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
“来的是谁啊?”
“她穿着新婚的旗袍,高挽着发髻,身段无法形容的美,她一进门,反手捉着门,就说了半句话。”
“半句话?”
她说:‘建设!我……’”
南建设大喘了一口气。
“我一回头,就被她脸上那一种表情吓呆了!我现在再也找不到的那一种表情,我无法说!一想起这个刹那一逝的表情,我心里就疼,就有一种特别难受的感觉。只有你爱过,只有你真正成了男人,你才能理解她的这一种表情;或者,你看了这样的表情,就是木头也会顿然知道了什么是爱。
她看到是我,那种表情淡淡散开,就像是投下一块石头的深潭一样,那个涟漪渐渐散开。她笑了一下,说:‘不是建设!对不起,打扰了。’站了不到一分钟,她走了。
哥,你不用问是谁了吧?你算算,那年的5月5号是谁的婚礼,我在你的抽屉里看见了请柬。”
“你为什么不早说!为啥不早告诉我!”
“她要我不要告诉任何人。”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是我自己不想说!这么多年了,这个表情一直压在我心上,压得我心里难受,好像那是一幅会动的会出声的画,一直活在我心里,我想要拿出她都不能!哥,她走了之后,我一直坐在椅子上听着她的脚步声下楼,我整个人都木呆了,好像头上挨了一棍,半天都反映不过来!”
“我不知道是这样!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直觉知道她在乎的是你,但我就是不愿意告诉你!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见过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她新婚第二天就去找她爱的人,哥,你想一想,这和逃婚有什么区别!”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
“哥,十年了,我一直在找一个和她相像的女人,可是我哪里也找不到,谁也不肯像她!哥,我没有想过要找她本人,可是,我要找她的影子都找不到!”建英真醉了。
“小建,你怎么,这么傻!”
“哥,你当初为什么不娶她!你既不娶她,你为什么又要让我见到她!”
“怎么会是这样!你,你这个娃娃!我一个人为这些事伤心费神还不够,还把你也扯进来。要是让爸妈知道了这事,我的罪孽还有完没完!”
“哥,你千万别告诉爸妈,到死都不能告诉任何人,哥,你记住了没有?你发誓!你告诉我你没有听见我在说这些!”
“我发什么誓,我把自己的弟弟、把千叶害得还不够吗!我还再有脸说!”
“倒是小建,你懂不懂啊,哪怕对于音乐的爱,太过痴了就成了病,爱情也罢,事业的追求也罢,是要执着,但更要超脱,否则一生总会套在一个死环里出不来!过日子,与追求艺术和理想是有大区别的。”
“哥,我知道,原则上我都知道。”
“知道就好!她就是一颗珍珠,咱今天也不说她了。”
“哥,你说得太对了,千叶她就像是一颗珍珠,还是你了解她!”建英不好意思地笑了。
“别千叶千叶的还叫顺口了!我认识千叶的时候你还在踢石片呢。”
“家长作风!”
“小建,说开了就没事了噢,哥就盼你好!说起来,你和千叶还就是哪儿有一点像:都单纯,都执着,都很聪明,最像的是,都敢和我顶嘴。千叶,你别看她面上文静,真正说起来她可不让于我,常有观点要驳倒我,哥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和千叶的对答!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平常我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是有。她说话的那个有趣,不是你们当下年轻人的开玩笑,那是真正的妙对!我到今天还在怀疑,是不是千叶也是只与我说话时才有这么多的妙语?”
“你不必怀疑,肯定是的。连同一张琴都识得主人,更何况千叶那样灵异的女子!”
“醉话!”
“哥,艺术的感觉相近的时候,离爱情也就不远了,如果双方是条件相当的异性的话。”
“你到底清醒了没?”
“一瓶酒还剩一少半呢,我哪里就醉了!”
“没醉就好,以后少喝,靠酒醉达到艺术境界的艺术家那不叫艺术家,以清醒的灵感驰骋于天地的那才叫艺术家。”
“哥,你说我是不是艺术家,不管别人认为我是不是音乐家,我认为我是。音乐的美,你是没体验过,有时真的可以叫人忘了尘世;可以不用再说话了,连谈恋爱都不用说话了,音乐把你要说的,把你想说却无以表达的话全都说出来了;甚至,连恋爱都不必再谈了。”
“我不懂,我就识得几个汉字也快忘光了,就你懂,靡靡之音丧人志气!我看你是沉在那里头了,你三十的人了,做事总得切点实际。”
“切实际,看你把那实际切的,一块一块的,跟个干砖打起的房子似的,干巴巴的,给谁看呢?人家谁看呢?你自个不嫌难受!也就南楠相信你那童话屋。”
“没大没小,越说你还越来了!”
“我是心疼你,你要不是我哥,我都懒得说你,不过在心里笑笑你的湖涂罢了,世间多的是这样的市侩。”
“啥!你说你哥是市侩!”
“不是,我不是说那些人说得顺嘴了么。我哥是什么呀,我哥可是儒子,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
“少给我在这儿讲究。就你清高,你就在这里耗着!”
“天生我才必有用,哥,饿不着我!”
“什么天生我才,那不过是天一时半会儿高兴哄你罢了,到我这年龄上你就知道是不是天生你有才了!”
“知道哩!我一辈子谨尊你的意思行事,哥,你终于有点承认我向艺术家靠扰了!”
“我早认了,我只是想让社会也来承认!
哥已经快四十岁的人了,并且是陷在了生活的泥滩里,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如果在音乐上真的热爱,一定要上个心,争取有更大的发展!等你成了家生了孩子,孩子也放家里,让咱爸咱妈带。给咱埋头拼上几年!”
“哥,你的意思我全明白!”
“咱爷爷咱爸,被生存淹没了;哥现在就这样了!你要觉悟,不要被细碎的生活所淹没,更不要被细微的感情所淹没,成就一个音乐家,和成就一个伟大的作家一样,一定是胸中要有大波涛。”
“哥,你啥都懂啊!”
“就你站了两年大学讲台的懂,真当我是喂羊的了!”
兄弟夜话,从当下事说到儿时事,从家事说到对艺术的观点,尤其是兄弟间能从艺术上沟通,彼此深觉心中畅快,庆幸是生在一个家里。
夜已深静,兄弟俩和衣眯倒。“哥,你咋不早下来呢,那样我就早解脱了!我放下了,只有对你说了,我才能放下,心里才会轻松。”
“小建,以后你别提千叶了,我心里怪不舒服。”
“哥,你是醉了,说真话了!”
“有你这样一个弟弟,哥心里也安了。苏轼一生就是因为有那样一个亲弟弟,才一生不孤
单。”
“哥,那朝云呢,你有没有朝云?”
“哥把一个好好的王弗都错过了,还谈什么朝云。别胡说了,她会是长命百岁的!
在感情问题上,尤其是与异性的感情问题上,如果你不打算跟她结婚,永远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记住哥的话,这是真理。多少人就吃亏在这上头,哥见得多了,人要完成一生,情与色,这一关得克服,否则难成大气,有了名,也是个下三烂的鬼名、歪名。情与色,永远是沾了血的利刃。”
“哥,你越来越像咱爸了!这么说,人还敢不敢活了!”
“不是我像爸,老辈人传下来的教训一定是有着道理的。活人就得小心些,别让自己惹上麻烦。天大地大,情重义重,也比不上我女子南楠在我心里重大;你谱的曲子再好,也没有咱南楠笑一声入我耳。这就是父母啊,你当了父母你就知道了!”
“你就活一个南楠了!”
“千事万事都从我这一个身子上过,我这身子成了乡政府了,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哥,你真醉了。”
“哥没醉,哥是累了,睡吧。”
“小建,以后谁都不许再提千叶。你,还有我!”哥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眼角渐渐沁出一滴泪,惊得建英酒醒了一大半,再不敢说话了。
这三四年来,哥里里外外际遇里的夹击,建英是知道的,为体么还要说埋怨嫂子的那些话呢,埋怨嫂子就是打哥的脸呀,他怎么就没有想到;一个木千叶,是哥心深处的梦,他怎么竟然说出那样的话呢!他真是太莽撞了。
因一面之缘而结的情,也会因一席之语而获得解脱。情如网,心似结,纠缠越深越难以解脱,南建英一时解脱了,听着哥沉沉的呼吸却又在想:人人都在说着情的问题上浅尝辙止,人人心里都希望能有一场深深的、解不开的爱。
5、
昏糊的醉梦里,建设心含酸痛。醉了,变得众心模糊而一心清晰:只有她是处处合心合意的人,除了她,他谁都不爱。不惑之年了,还有这样单纯如少年的想法,情的困惑,要困惑人到何时何年!
木千叶于结婚的第二天来过了,她穿着新婚的旗袍闯进建设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力量让她这样做?建设不能想了,越想心越痛;不想,千叶眼眸盈泪、反手捉着门扉的惊慌神态就在眼前。
“哥,那不是逃婚是什么!”
那不是逃婚是什么!
千叶结婚那天,他并不是去市里开什么紧急会议,只是在三十里铺下乡。当她结婚的消息真正来临,他才体会到了自己结婚时千叶的心情。他没有力量去参加她的婚礼,他也没有力量为她送上一件有形的物品,只有托同学捎去一份普普通通通、混在收礼人的手中再也认不出了的几张人民币。他在三十里铺乡政府喝了些酒,酸楚的泪像旧棉絮湿了冷雨,一滴一滴的往下滴,只装作是醉了酒,只是以为酒使胃里难受。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天真,模模糊糊的只是把千叶当作了自己的妻,仿佛他们早就定了终生,他迟早总是要娶她的;她也总会一生一世、千年万年的等着他来娶她。他们从不曾相互许诺,但是就这样相违背,这内心的许诺骗得过世人,骗得过戒律,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醉了,千叶的影子如影随形,千叶的一颦一笑,千叶的那些话语,沉静的姿态,脉脉的眼神,还有两人在图书馆里无声笔谈的情形仿佛都在眼前;再想,却只是一些影子,连看也看不清楚了;仔细的想,他甚至没有千叶的一张照片,连同毕业留言册上的照片也是说过后再给,结果就这样永远的错过了。他们倾心的爱情没有给这尘世留下任何可以作证的东西,作证的只有校外的一条小煤屑路,只有路边的小河,只有清风,只有二年里的书信往来,只有清川师专三斋的宿舍里,他怀里的暖与柔。然而回想累累的两地情书,他们彼此没有谁在纸上明明白白写过:我爱你,我要娶你!
千重恨:这些情书诗笺都不会说话,并没有录下她们的身影,更没有记下他们流转的眼波和心思;那些眼波和心思,那些清谈与妙对还会为未来的爱情作证吗?千叶是清雅独立的女子,在没有结合之前,绝不会依从于任何人;或者千叶的人格是独立的,一生不会依附于任何人,除非是她内心所衷爱。
相思是一场病,相思到深处,这病又非人力能排解。想起与千叶的道别,在没有足够准备的情况下,建设是不敢回想的,一想,建设内心绞痛。
寒假过后,千叶返校,她一点也不能想象到在一个寒假里,那心神相通、妙语相对的爱情会真的变了模样。一个寒假,高丽娜以木千叶不屑的方式帮犹豫不决的建设做出了选择。建设已与高丽娜有了夫妻之实,不能不对千叶说出他将要迎娶高丽娜的事实。
走进302室,只见地上水滴均匀,炉火暖烘烘的,她粉红色的毛衣,浅灰色的紧身羊毛裤,粉红色的脸,刚刚洗过的长发披散着,那温柔的眼眸,弥漫着青春的暖雾。见他进来,是一个浅而暖的微笑,在这样一个温暖夜晚,在这美人如暖玉的时刻,建设却要说出一件冰冷的事。
他蔫蔫的,全无精神,一堆死尸似的瘫在沙发上。千叶放下一杯茶,笑容没有了,悄悄转过身去收拾写字台,一句话不说。
茶的热气渐渐在消散,千叶坐在沙发对面椅子上,仿佛一团粉红色的雾要化了去。她没有走近他,没有像往常那依偎他怀里。
建设不敢去看他,无法开口说话,建设本来打算是一进门就说,生怕在千叶的柔情面前再也说不出口。
可是怎么开口呢,说什么呢!
“你……有事?”还是千叶先开口,一双眼睛胆怯的望着他,极力在他脸上捕捉着他的语言。
“嗯。”他点头,泪水突然遮盖了一切。他双手捂住脸,不顾羞耻地哭了,泪水钻出指缝,声音夹在喉咙里。他意识到这痛哭的不应该,起身去洗脸。
重新坐回沙发,低着头,不敢看千叶的脸。
还是安静,静得压迫人的心脏。
那一张泪蒙蒙的脸,那泪湿、打着颤的声音:“你是来告别的!”
建设点点头,泪水再次坠落。
她睁大了眼睛,摇着头,全身瘫软地椅子上,脸色全白。
“我没有想到,不,我决不相信。”她不是哭,只是眼泪哗哗的流,只是轻轻的在自语。
“千叶,我对不起你!”他抱住了自己的头。
“你不要离开我!离开了你,我在这异乡有什么意思,这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她突然扑过来,伏在他怀里,泪落如雨。两人抱着伤心哭泣,就像是谁在逼他们分开似的,仿佛这并不是他的选择。
千叶不说话,就是哭,就像她是不会说话的孩子,只是哭,只是泪水不尽的流。建设叫着千叶,百般抚慰,为她拭泪,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在他怀里哭了好久,好像她要死了,哭声渐渐低弱。说“南建设,你走吧,我头晕,我要休息了;你走吧,我没事。”
她叫他南建设了。
扶她躺在床上,发丝和着泪缠绕在脸上,她半躺着,气息幽微。建设拉着她的手,轻软无力,只是心欲碎,只是担心千叶会有不测。
“你走时把门带好,我累极了。以后不要来了。祝福你。你是自由的,你有选择的权利,我懂。”说着又哭,又咳嗽,气不能出,嘴唇全干。建设心里只觉是:长相思,催心肝。
她闭上眼睛,一句话没有,像睡着了。
建设不敢走,立在床前,千叶好像真的睡着了,身体疼痛似的蜷缩着。北山的冬夜静悄悄,炉火奄奄一息。建设环视这屋内:半年多里他几乎是天天来的屋子,泪水又来了。
轻手轻脚的站在屋当中,就这样悄悄走掉么?
建设正欲举步,忽听得一声哭:“爸爸,爸爸,他走了,他不要我了!爸爸呀,我不要他走!”
建设愣住了,返身叫叫醒她。
千叶痴痴呆呆的望着他,仿佛在回想什么。建设心里害怕了:“千叶,千叶,木千叶,我是建设。”
“建设,是你!原来是你啊!建设,我想写诗,给我拿纸来,快!去拿。”她害羞似的笑了。
建设拿了纸笔,千叶俯身歪歪斜斜的在纸上写道:
一语休书惊肺腑,
天庭动摇人间远。
她似笑似哭,似哼似唱,在纸上狂乱的划,泪将稿纸滴湿了,伏身低哭,伤心欲碎,又划道:
红烛摇曳灯将尽,
心真犹自执情痴。
写完了,支起肘,将诗稿扯碎了,又哭倒。那没有声音的哭,让建设的心要碎了。
她却笑了,似笑非笑,道:“建设,我想唱,我想唱歌。”
“你唱吧,我听着你!”
她断断续续唱道:
一语-休书-惊-肺腑,
天-庭动摇-人间远---
唱着,渐渐的睡去了,还握着他的手,拉在枕边,喃喃的说:“心爱的,我心里的爱。”
她闭上眼睡去了。一刻又叫:“爸爸,他那样好!他哪儿都好!爸爸呀,我的心都碎了。快救我的心!”
建设急叫:“千叶,千叶,你不要这样,我不离开你了,我不离开你!”
建设的话没经过心的同意已经出口了。千叶扑进他怀里,哭道:“爸爸,我离不开他。爸爸,我好难过,我心里难受。”她手抚着心口。
“我知道,我都知道!”建设扶着她躺平,盖好被子。
南建设突然觉得害怕,悲凉。再不能刺激千叶了,得让她休息,千叶要是这样清醒不过来怎么办。他握着她的手,掐着脉搏,抚摸着她的头发,让她入眠,一只手的温度,也许是那个在太空里飘游的灵魂的手杖,但愿她的灵魂终将驶回地面来。
南建设不敢松开手,千叶的灵魂若真迷失了,只怕这一松手,千叶的离魂就真的再也回不来。
如此深爱他的女人,用全部灵魂爱着他的女人,他真的要抛弃吗!
千叶的呼吸渐渐平稳,枯瘦的手渐渐有了温度,脸上也有了血色。已经是深夜两点多了,建设关好门,关了灯,搬了个小凳坐在床前,握着千叶的手,他要守到凌晨三点一刻。让千叶平安的走过三点一刻,走过今夜。
千叶醒来会不会意识模糊,是他要亲手毁掉千叶么!建设突然不再担心了,如果千叶有什么不好,他就娶千叶为妻,高官的女儿他也不要了。
炉火熄了,远处工地上的灯火也暗了,房间里无限止的黑,黑暗中是千叶温暖轻软的手,建设一动不敢动,怕惊扰了她,如果不是手心里卧着一只温暖的手,建设很怀疑这床上是不是躺着一个人,那呼吸,轻到好像并不存在,人在床上一味地轻下去,好像要不见了。只有偶尔一声呢喃,在叫“爸爸。”又在叫“建设。”
迷糊打了一个盹,只见窗外透进一片微明,千叶睡得呼吸正匀,他轻轻抽出手,千叶人未醒,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那样油然,准确。像在睡梦里,她也看得见他的手在哪里。他还是轻轻抽出手,将棉被的一角放在她手里。千叶模糊地呻吟了一声,犹未醒,鼻吸还很均匀。睡眠真是个好东西,使得痛苦的灵魂得以拯救,破碎的心灵渐渐得以修复。
建设站着,倾听房内的动静,依旧是轻微的鼻息,这如此温软的女人,连同她的睡容也是这样的安静柔美。
晨曦到了,一直到晨曦照进了天窗,千叶才动了动。建设又牵她的手:“你醒了,好点儿吗?”
她望着他,大惑不解的目光。
他柔情的为她理发丝。她突然推开了他的手,怔了半天,道:“谢谢你!”是那含怨含羞的眼光。
她清醒了!
建设将火生好,又出门去提热水、去饭堂买了早餐。这些他以前绝不好意思去做的事,这一刻全无一点迟疑地去做了。
房子里又是温热的了,建设倒好了洗脸水,要她洗脸。
她洗了脸,清洁整齐的模样,见他看她,朝他妩媚地一笑,突然意识到这笑的不再合适,于是低头不语。
建设心里一下轻松了,这低首迟疑的神态,这妩媚温暖的笑又是那个熟悉的千叶,又是那个神经纤细、丰富的千叶;建设不能毁了千叶,不能毁了在他心目中完美的女子,这罪过太大了。
“千叶,吃点什么吧!”建设端起了粥。
千叶低头就着他手内喝了一点稀粥,碗底只剩下了粗糙的米粒。建设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很好喝。”她笑了,笑得泪水迷茫。
“千叶!”
“你快去上班吧,我今天有课。”她越笑,泪水愈流。
“千叶,你可得保重!”
“我懂,你再不要来了。”
“有什么事,说给我,我永远帮你!”
“我什么事都没有。今天星期几了,今天该讲李后主的最后一首词了,《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她突然顿住,拿起教案就要走。要出门了,再望着他的眼,笑着,眼里只是泪,悠悠道:“你也保重!”声音里没有怨恨,没有负气,是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怅然。
建设站在校园里,一直望到她走进教学区,走进三楼的一间教室。
建设茫茫然的回到办公室,脚踏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坐在椅子上,像要溜下去。向主任告了假,回到了南家店。建设突然的发起高烧来,烧得满面是泪,妈给做粥做汤,冷毛巾拧了敷在额头上,到最后,连心眼最实的妈也看出端倪来了,背着南父问:“大建啊,你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没有。”
“那是不是人家政府里不要你了?”
“不是。妈!”建设背过身去,哭得眼泪纵横。
“妈的儿子,啥时候才能长大!”
南建设躺在家里,身心皆在冷热相侵之中,自身之痛,叫他更加担心千叶的状况。她果真能顺利地度过这一次危机么,母校里教中国通史的女老师是个漂亮的女子,听说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和她分手了,那样美貌那样骄傲的女子,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变得精神恍惚。上着课,突然就笑了,下了课也不及时走,和班里的男生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真像。建设当初还在骂那个研究生毁了历史老师的一生,如果千叶也成了历史老师那个样子,他南建设岂不是罪该万死。
南建设也不敢再呆在家里,匆匆上班,请若秋去看千叶,若秋回话,木千叶这几天只是感冒了,什么事也没有。过几天再让若秋去看,若秋专程赶来,在南建设面前道:“你个卖良心的!”
南建设还是去校园里偷偷望了一回,才几天功夫,千叶已是骨瘦形销。
与丽娜的婚期定下来后,建设托人转折通知了千叶,南建设觉得自己所有的情欲仿佛突然死亡了。丽娜坐在他怀里又摇又摆,嗔怪都这时候了他还顾得上吸烟。建设却是要借一支烟保护自己,那样惦记千叶,想到心里头疼,口里头苦。
婚期已经定了,到底要和谁结婚,还在犹疑。
6、
次晨酒醒,建设暗悔酒多,不该和小弟说那些事,更不该说关于千叶的话。转问小弟,可方便见见那个教授的女儿。
建英说:“我一句话的个事。”
建设上午去城里转了一圈,给女儿买了衣服,给自己挑了几本书,拿了一套《苏轼文集》。在苏轼文集前迟疑了好久,拿不定主义是只买一套,还是再买一套,翻翻捡捡,拿起又放下。若一样的书拿两套,小弟看了一眼便知,终于决定只买一套。
临出商店门,建设又看见了一件真丝的睡裙,红色大花朵,丽娜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建设管不了那么多,已经好多年没给丽娜买衣服了,全当是礼物吧。
建设回了宿舍,再问建英教授女儿陶素心家庭情况,与建英的交往。建英说认识已五六年,还是哥的校友、也是学中文的。在音乐学院里教文学课,父亲陶然也是省内另一所大学讲授古典文学,母亲也是大学教师,有一个弟弟,留学美国。
建设说:“那你还犹豫什么,担心人家门第高了!”
“那倒也不是,再者,陶教授不是那样的人,我已经见过一次;素心更不是那等浅薄之辈”
“那是怎么,他家女儿不漂亮?”
“别问了,到时候你见了就知道了。”
建设随弟弟来到学院门外的饭店,二楼一个雅间里已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建英介绍说:“这就是我家大哥。”接着又对哥说:“陶素心。”
建设正嫌弟弟简慢,陶素心却热情笑语:“大哥,建英常常说起你,咱们还是校友呢。”
一席饭间,建英见大哥与素心相谈甚多,是完全赏识肯定的态度,他也渐渐多了话,脸上的笑意也多了。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建设揣测着弟弟的意思,替弟弟考虑,有意挑起话题要让这个小校友言语出彩。
从饭店回来,建设和建英就在校园里散慢的走。
“小建,依我看,素心就再合适不过了。婚姻,一定要切实际一点,不是找那乌山神女。”
“我知道素心很不错,可就是心热不起来。”
“热不起来,那这几年里,放凉了吗?”
“那倒也没有。”
“那还等什么,热亲热亲,亲事就要热热乎乎的办,再放上一二十年,黄瓜菜都凉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办!”
建英哈哈大笑:“还以为你有什么妙语叫我心服呢,你就和咱妈一样,连咱爸的水平也没达到!”
“你放心,陶素心能找到比你更优秀的,但你很难找到比得上陶素心的!”
“我?”
“你!你不觉得这个素心有许多好的品质,正是与你互补的么?”
“知道了,我认了。已经五六年了!哥,那这个寒假结婚怎么样?”
“你可想清楚了,别怠慢了我的校友。”
“其实,早想清楚了。只是,”
“想清楚了就别只是了,要再只是,一辈子也别打算清爽活人。”
“哥的话,句句是真理!”
“那就赶紧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年前结婚,妈不想听人说南家的儿子过三十岁还没结婚。”
建英接到电话有临时有一场排练,建设接了钥匙,顺边问是什么排练,建英说:“咱北山的秧歌。”
建设在依旧在校园里慢慢的走。温和的冬夜,建设走在这久已生疏、无比怀念的校园环境。
“建设,我想去看北山秧歌。”清川师院302室里,他的那个她,语俏声轻。
“到过年吧,过年我带你到南家店镇去看,扭秧歌的人只是粗黑的脸上涂了一层粉,衣衫颜色又酸又艳,这些扭秧歌的又都是我平时所认识的人,动作并不全按规范标准来,各人身手不同,依自己的心情随意扭,自在夸张、非常有个性,那才是真正的秧歌,才有看头。北山市节日里表演的秧歌都快成宫廷舞蹈了,秧歌本来就是大众舞蹈么。”
“那我现在就要看,我要看你扭!”
“我!我不会。”
“那你怎么以前告诉我你会呢?”
“秧歌,你又不是没看过。”
“我没看过你扭,我就想看你扭!”
建设把窗帘拉上,又将门轻轻带上,瞅了一眼千叶,说:“那我扭了,真扭了噢。”
千叶已经笑了,频频点头。
建设随意拿起桌上一柄绢扇,扭了几个最基本的十字步,再要换一个花步,千叶却笑道:“别扭了,别扭了!”建设看她含羞的模样,偏又扭了两个花步。
千叶上来拉住他的手:“别扭了!”
“怎了!”
“可那个呢!”
“可哪个呢?嗯!”
“就是,可性感呢。”
“我不扭,你非要我扭;我可是从来没扭过秧歌,在我们这里,把扭秧歌叫丢丑;我是为了你才丢这丑,我刚想扭了,你又不让我扭!”
“就是,丑死了!”
“你刚才不是说性感,怎么又成了丑了?”
“你不要挑字眼么,反正就是太那样了!”
“这算什么太那样!在北山,最那样的舞蹈是打腰鼓,那才叫雄风刚健,岂止那样,那是至极性感!”
“你就太爱吹牛了,在你说来,北山的一棵草叶儿都与别处不同,简直就是遍地神奇!待我来了一看吧,只除了你还有点神奇,其余的也就罢了。”
“你来北山才几天,你是没看进去,看进去了,北山会在你眼里出不来。我们认识都四年了,我的木千叶!”携手相依,所有的言语里都是欢喜。
小弟的宿舍里,还算整洁干净,建设便猜测这里是有一双女性的手前来整理过。素心会是个好媳妇,尽管她是一个教文学的大学老师,但她更是一个诚实、勤恳、善良的好媳妇。短发、白面、高高的个子,眉目安静,举止稳重,不与人争;这是一个脚踏实地、生活在现实中的女儿。人的个性与基质是很难通过教育来改变的。
素心的容貌、身材、甚至家庭背景、本人学识都是挑不出来缺憾的,几乎是完美的,完全合乎社会眼光的。建设很知道建英心底里的那个“只是”,建设心里也愁肠万端的“只是”起来,素心这样的女子,是可以与之照肝胆,却无法与之道幽微。
建设突然想到,人的大脑有不同的回沟,这决定了人的智商,这回沟是不是也同时决定了人的才分、情怀。有的人,其灵魂的触角永远也不可能探到某一处的深壑与曲折,而有的女子,凭借天生的直觉对这些幽微准确感知。在她的那个思维世界里,一切无声也自有韵,她好像天生知道这人心的曲与韵。那样婉转伶俐的女子,禀赋几分姿色,又不以姿色行于世。这样通灵的女子啊,这样的女子才是男人永世的诱惑,才是那艺术女神,才堪为他南建设的红颜知己。心里这样想着,尽量避免想到一个人,但想来想去却全是围绕着那个人。
想那沉默含蓄的模样,将一切的激情藏抑,她天性的单纯,加上后天的修养打造出这样一颗珠圆玉润,含而不露的明珠来,情不外露,聪明不外漏,但人人一看便知她有。
可与他道幽微者,唯木千叶。
车窗外的山川匆匆掠过,建设执着地在想,新婚的千叶真的跑去找他了吗?如果当时他在呢!
那一种明媚的眼神,妩媚的笑脸,建设在没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见过千叶的妩媚。女人是花,只有在她爱,爱她的人面前才绽放妩媚。建设何德何能独领千叶的妩媚!那没有声音的妩媚,是流淌在风里的一缕气,是附在她身上的一段韵,即使眼里不见,他也能感觉得到。
爱情是怎样地改变一个人,那不能实现的爱情又是如何地折磨人!
建设回家先向父母回明,已按父亲意思,以北山乡下礼节,与小弟一起提了四色礼品去陶家求亲,陶教授如何通情达理、亲切随和,并陶家女儿、未来的儿媳如何知书达礼也向父母详细学说,这才回乡下着手羊子销售。
建设一回到乡下,白美丽几乎天天来养羊场,声声气气,就差点明了说。建设有些害怕呆在周湾村,不惜往返去五里外的周湾乡政府住。周湾乡乡长肖毅是早建设两级的大学校友,是蹲守基层十多年的老乡长了,眼看官至乡长不再动,也渐渐失了钻营兴头,露出中文系学生的本性,作起文章来,还探头探脑在本市的报纸、一些文学杂志上发表。建设打趣道:“肖毅,你有意思没有?还纯文学起来了。有点精力用在升官上,你划拉文章,得不了几块稿费,还让官场中人无意一句话就为这事搞了你。”
肖毅笑道:“没意思没意思,全当是自摸,周湾这地方你也知道,只有山水没有官场,你想让我闷死啊。”
建设笑:“看可怜的,升官事小,闷死事大,老肖你就只管自摸吧!文字,天生就有自摸、自泄这一功用。”
肖毅说:“听说你在大学时还是自摸的领头人呢,怎么,当了几年秘书,写了几年公文,现在真的一下也不自摸了?”
“求求你,再别跟我提写公文的事,写公文,本心是想摸个什么,不想却被那个什么摸了,这被摸的感觉破坏了我的系统,现在我连想也不想那事了。”
“被摸了,确实不是滋味啊,比摸不着还难受。艾大安,你可认识,不是你们一级的?”
“怎么不认识,前几年就是副县长了,副县长还能认得一个养羊的。”
“也被摸了!”
“什么被摸了?”
“你不上网?已经交待了受贿200多万,双规了!”
“真的?才当了四年副县长,是我一个班的,孩子还没考大学呢。”艾大安当副县长的时间建设记得清楚,正是他从政府大院里分流出来养羊的那个春天。
“佳木县,那个地方太富了,钱多危险也多,看来还是你这样拿文字自摸安全。”
正说着,一只苍蝇进来了,嗡嗡的只是绕着建设飞,大有要投靠着陆的意思。
肖毅说:“看,空中小姐摸你来了,你小心!让你再笑我自摸。”
建设一听,脸上笑着,心里莫名的一惊。
夜深,白美丽又如野狐狸一样钻进门来,一双着了魔的手在建设身上扫荡挑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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