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观看,黎惑父亲选的家裁缝店相当气派,店铺的位置稍微偏僻一些,然而来往之人络绎不绝,观其穿着,都有些家底。
来的时候店里很忙,伙计跟一位夫人起了争执:“夫人,回去吧,我家老板说了,小姐身娇肉贵,这些粗制滥造的衣裳配不上她。”
那夫人不甘心地道:“再让我进去见先生一面,就说得通了。”说着掏出一锭纹银,“你就通融这一次吧。”
小伙计穿戴工整,精神又体面,不为所动道:“夫人还是拿回去,老板说了不见,再求也是无用。”
那夫人神情顿时变得不耐,双手叉腰,啐了一口,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一个破裁缝,面子怎么这么大……”
她还没有骂完,一旁的几个壮实伙计合力将她架了出去,任凭她嘴上骂骂咧咧的,丢到外面去人多了,自然知道收敛。
一旁的宾客对此见怪不怪。林大裁缝的手艺谁人不知,玄城中多少达官贵人争着想请他去制衣裳都还请不到。按理说,手艺人,脾气多少有一些,多说些好话,多送些好礼,自然不会太难,毕竟也是生意人。
然而,他这个人好恶分明,对方名声不好德行有差,无论对方给出什么样的报酬,这个活他便不接,加上一些人过分挑剔,讲话刻薄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恼羞成怒,所以这样的争吵几乎天天有,旁人都心有戚戚,所幸被拒之人不是自己,哪还管这么多。
风波过去,一旁有伙计走到黎惑跟前揖了揖:“公子可有约?”
黎惑不语,只递给他一块玉佩,伙计看了,也不说其他,就领着二人直直进了内堂。
推开古朴的木门,便有一阵清幽的泠香扑面而来,这一股香气与黎惑身上带的别无二致,难怪他身上总是香香的,原来是制衣的裁缝做了熏香。
这是一间简单古朴的雅室,伙计请时依待在雅室用茶,自己领了黎惑进去。她在外面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黎惑手中提了几个堆叠的盒子出来了,林老板紧随其后。见到她,先是一愣,眼里多了一丝不明的意味,但又很快又笑了笑。
“姑娘久等了。”
时依笑着摇摇头:“不久不久。”
他两鬓发白,蓄着短短的山羊胡子,人虽瘦,但是很精神。
“稍等,姑娘的衣服稍后送到。”他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迅速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正说着,他身后一位约摸三十岁的妇人走了出来,手中也提着几个锦盒。见了时依,脸上笑容稍微凝滞了一下,很快又掩饰过去,说了声:“来了来了!”
“想必公子所说的友人就是这位姑娘了吧。”她满面和笑地走上前来,扯了扯时依的袖口,又用手量了量她的腰身,将她翻来覆去的大概瞧了瞧,道:“身量不差,应当是合适的。”
时依自然知道她所说的身量指的哪些方面,面色不由得微微发烫,在她看来,这样的举动有些过分亲昵,但转念一想对方是裁缝,给人制衣前必定先要量体,也就将这份不适压了下去。
黎惑道:“劳菀姨费心了。”
“说什么呢,顺手的事!只要你高兴,老身也稍能心宽了。”
菀姨看黎惑的眼神多有疼爱,但林老板神情之中却颇有恭谦,时依猜测这两人与他父亲已经熟识多年,期间对黎惑也是多有照拂,然而看黎惑一脸冷清的模样,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虽看他们面上和蔼,时依却莫名感觉气氛怪异,悄悄拉了拉黎惑的衣袖打算离开。却见珠帘被人撩开,走出来一位娇俏的姑娘。
那姑娘气质恬淡,穿一身水芙色纱裙,身量纤纤,配上一双含羞的眼睛,显得楚楚动人。她亲昵地唤林老板:“爹爹!”
时依心中灵光闪过,顿时明澈如镜。林夫人又未曾见过她,怎么就做得出跟她身量差不多的女装来,原是照着自己女儿来做的,她若是不来,这些衣服本该归这位姑娘,说不定过去皆是如此。
想到这里,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觉得自己拿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反悔了,不想要了。
于是施了个传音术,对黎惑道:“黎惑,这位夫人做的衣裳原先是打算留给女儿的,我不想要了。”
黎惑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道:“先前我们早已说好,我之钱财皆归你所有,这些也算在里面。”
“可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少女弯起唇角,迎上前甜甜唤道:“眠风哥哥!”
原来黎惑尚有别的名号,仔细琢磨,“眠风”二字当真不差——临江望月,倚风而眠,天地悄悄,该是何等的悠闲烂漫,缱绻风雅。
黎惑这才抬眼望她,眉宇间一派冷清:“何事?”
她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俏皮道:“你到了也不来找我,我天天都得跟娘学做女红,无聊得紧!便是一刻也不舍得让我放松,你来了,她才肯放我歇息,是不是很辛苦?”
她本意原是为了调节氛围,然而时依却感觉莫名牵强,林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净会瞎说,明明自己成日念叨你的眠风哥哥,不肯用心,倒怪起为娘来了。亏得黎惑了解你的脾性,旁人听了,指不定真以为我这个当娘的狠心至此。”
“娘!”她撒娇地喊了一声,“你别真说出来嘛!”
黎惑道:“要学手艺,需得坚持住,切莫太过分心。”
林羽扬眼神一亮,笑盈盈地道:“对!我一定要像娘那样厉害,然后就可以给眠风哥哥绣衣裳啦!那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穿我做的衣裳了,再不准你穿别人做的了。”
时依心中有数,她曾有所耳闻,做衣裳是一件费时费力的活计,愿意为他做一辈子衣裳,这其中的意味还不明显吗,这分明是一早倾心于黎惑。没想到这个姑娘看起来含羞带怯,实际倒是爽朗坦率,值得欣赏。
一个未娶,一个未嫁,又八成是青梅竹马的关系,凑一对也是再合适不过了吧。看那边一派其乐融融,恐怕连林老板林夫人都默认了这一点,难怪看到时依时,两人眼中除了惊讶之外,都带了些许的不友好。
这是把她当成情敌了啊!
想通这一点,她顿时感到自己的多余,悄悄往后退了几步,争取离他远些。
又听林羽扬对黎惑撒娇道:“……今晚你就陪我去放河灯嘛!”
时依心想:去!去!快答应她!
却听黎惑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位朋友因为我的缘故生了病,她尚需人照拂,恐怕不便。”
一时间,三人目光齐齐转向她。
还不等她说什么,林羽扬率先不满地道:“她哪里像生病的样子嘛!生病了还能这样胡乱跑吗?她爹娘呢,朋友呢,为何非得要你照顾……”
“轻轻!”林夫人唤她的乳名,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时依并没有因她的一番话而心生不快,说得出这么直接的话,也不知她究竟是率性耿直,还是生性刻薄,眼见局面就要僵化,她忙笑道:“哈!姑娘说的对,我确实不像生病的样子,那是因为我的病早就好了,是黎兄太过谨慎,他多虑了!”
矛头引到她身上,她并不想被他当盾使。这种复杂粘腻的关系是泥淖,沾染的人只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无端端生出许多烦恼来,她碰都不想碰,巴不得离她越远越好。
再说黎惑也正是适合谈情说爱的年纪,好歹也要积累些经验出来,不然今后怎么办,成家立业总要吧,不能一辈子靠她保护吧。
“就算病没好,我尚且有师兄看护,黎兄啊,你就放心去吧!”她朝他投去一道鼓励的目光。
黎惑目光深邃,垂眸道:“如此……便好吧。”
她甚感欣慰,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良苦用心的,哪天这小子就开窍了,她也能早日解脱出来了。
黎惑应邀留下来用晚膳,时依则辞别了林老板一家,径直回到客栈,觉得有些疲倦,迷迷瞪瞪就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外头吵闹得很,再一睁眼,竟已经西沉日暮,大街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刚下床,鼠精就兴冲冲跑进来:“大人!快些起身,咱们也瞧热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