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客厅，老王赶忙招呼我，指着条案上的四个青花瓷器说：“赶紧的，珍惜正问呢，你这几个破瓶子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珍惜笑着捶了老王一下，“别瞎扯，我问是真的假的。”对我说：“老王说这几个瓶子比这房子还值钱，是吗？”
我走到条案前说，“谈钱多俗啊，这四件瓷瓶，寓意四海淸平，明永乐青花玉壶春瓶、明宣德青花梅瓶、清雍正青花橄榄瓶、清乾隆青花葫芦瓶，这四个时代的青花瓷器是最具代表性的，有一件便可知足。”
珍惜感觉很震撼，“都是你收藏的？好厉害。”
我摆摆手，“我一件都买不起，是我爷爷早年收藏的，在我们家快一百年了。”
珍惜点点头，“不得了。来你家真长见识，我以前只知道元青花。”
老王做惊讶状，“行啊，这都知道。”
珍惜有点不好意思，“我有个同事前段时间去英国，在大英博物馆拍了很多中国文物的照片，其中有两件元青花，说如何如何不得了。”问我，“你家有元青花吗？”
我微微一笑、笑而不语，掏出手机来到珍惜身旁，找到一张图片给珍惜看，“你说的是这个吧。”
“对对对，就是这两个瓶子。”珍惜说，“同事说，瓶子上有字，说跟这两个瓶子一套的还有个香炉。”
我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地说：“你这同事厉害啊，一般人还真不注意这个问题。你同事见过那香炉吗？”
“没有，他说他还专门上网查资料，什么也没查到，可能早就没有了吧。”珍惜笑着看着我说。她的笑总是让我故作冰硬的心顿时消融，如沐春风。
“你看看这个。”我用手指滑了下手机屏幕，翻出一张图片，“这就是那个香炉。”
珍惜觉得自己起了身鸡皮疙瘩，心咚咚地跳，她用手指滑动屏幕，放大了看，她的手有点哆嗦，她默默地说：“不会吧。真的假的？你别欺负我不懂啊。”
我把手机递给珍惜，“这么说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不知道有元青花瓷器的存在，认为所谓的元青花顶多是明代的瓷器，包括那对花瓶，当时被认为是赝品，现在还有人认为那对花瓶是民国初年伪造的。直到1960年代后，陆续在土耳其、伊朗等地发现了大批元代生产、出口的青花瓷器，才确定了元青花的说法。这个香炉也被认为是伪造的。”
“是吧。”珍惜一边听一边在看香炉的图片，其实她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发现图片不是扫描的，是相机拍摄的，不是用胶片，而是数码相机，分辨率很高的数码相机，这说明这张照片是最近几年拍摄的。
珍惜把手机还给我，“这个香炉也是你家的吗？可以鉴定啊，就知道是不是伪造的。”
我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都是伤心事。喝酒喝酒。”说着从桌上端起杯酒一饮而尽。
珍惜的手机响了，她走到门口接电话。我坐下，陷入了沉默，喝着闷酒，感觉一切很好，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老王说了句：“姑娘人挺好。”看我没反应，也没话说了，陪着我喝闷酒。
不过两杯酒的功夫，珍惜打完电话回屋，说：“真不好意思，刚才单位打电话叫我回去开会。”
“RB又地震了？美国又跟谁干上了？”老王问。
珍惜一脸郁闷，“是吗？没有哇好像。真得走了，领导催得特急。”
老王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一脸严肃，“正喝得高兴聊得兴奋，瞎逼催，改天我请他吃饭让他体会一下什么叫内急。”
我帮珍惜拿了包，送她出门，“老王喝酒进状态了，别在意。什么事这么着急？”
珍惜跟老王摆摆手，从我手里拿过包背上，“看样子要出差。”
背后传来老王的声音：“回来接着喝，带几根黄瓜回来。”
“池子里有西瓜。”我头也不回地说。
珍惜低头猛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后面跟着。出了胡同，周朝跑上去拦出租车。车来了，他拉开车门。
临上车，珍惜微笑着对我说：“可能这次出差要很长时间不能回来。”
我做无所谓状，“总还是要回来的，别累着自己。常联系。”
珍惜坐进车里，冲我笑着打了个OK，然后把头转向另一边。有辆车响着喇叭在催出租车快走。
出租车很快消失在车流中。我站在炽烈耀眼的阳光中，感到一阵晕眩。
在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珍惜上车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她不想让我看到，于是把头转向另一边。在出租车上，珍惜给我写了个短信，但发到了明天的手机上。明天过了很多天后才转发给我，我甚至无法读完那条短信，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
漫长的分别让我险些失去珍惜，想起来我便后怕不已，也深感庆幸。但是当时，我一无所知。
在出租车上，珍惜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在沉闷的黄昏，在浮躁的人群，像清风，他出现在眼前，仿佛前世的誓言在今生兑现。他的眼神，触动了心中深藏的喜悦。拨动琴弦，唱古老的情歌，他是否舍得我离开，是否惦念我何时再来。可是，身不由己地，我竟然要调查他，而且我想找的东西，竟然秒秒钟地就呈现在眼前，这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我该保守这个秘密，还是如实汇报？我不知道……我恨！
与珍惜分开后，我的心一下子空了。我的眼前总是珍惜的那双眼睛，纯澈，明亮，深不可测，似绿蓝的湖水。眼通心，所以眼睛是内心最好的伪装。正如平静的湖面下，不知会怎样的暗流和漩涡，怪兽或水妖。
我看向北方，目光穿过喧哗燥热的街道，看到雾气腾腾的尽头，公司就在那里。各种事情都到了节骨眼上，自己有必要控制一下局面了，我突然有些心疼时间。
时间是我公司七艺科技的大总管。
我看着她从青涩懵懂的小女生变成一个干练而不失温存的女子，日渐成熟，但纯情不改。看着她每日忙碌的身影，总感觉她承受了不应有的压力和操劳。她应该在一家知名的外企上班，在高级写字楼里，穿着职业装，面带微笑。而她的上司，是一个热爱中国文化的老外，年轻而帅气，喜欢古典气质的中国姑娘。然后，他们恋爱，结婚。她回家做家庭主妇，每天早上送老公出门，晚上共进晚餐。她会生三个小孩，都是漂亮的混血儿。她相夫教子，怡然自得。可是现在，没法想象这梦一样的未来。
时间是我的学妹，我大四的时候她刚入校，我去火车站接新生，看见她一个人走出出站口，茫然看着嘈杂的人流。看到我举着学校的接站牌子，她走过来，勉强挤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意思是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问她你叫什名字，她低低地说：“时间。”
我说：“不似个女生的名字，石头很坚硬，是吧。”
她很认真地指指北京站的大钟，“几点几分那个时间。我姓梁，梁时间，大家都习惯叫我时间。”
她也笑，依然羞涩，但心里很踏实。
我心软，凡事抹不开面子，尤其是面对漂亮姑娘，出于本能地帮时间办入学手续和各种杂事。我和时间不是一个系，我在建筑系，她在管理系。但时间很依赖我，总是找我问问题。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在外人眼里就是有事，外人看来我们是一对。但我很清楚，这不过是她面对陌生生活不知所措的表现，假以时日，她必定有惊艳绽放的一天，令所有人刮目相看。
我大学一毕业就跟几个同学、校友创办了公司，启动资金全由我出，从家里拿的钱。父亲给钱的时候告诉我：朋友义气，信任最关键。一晃七年下来，应验了，创业时的人基本都走了。父亲不让我当法人代表，也不要担任带着光环的吓唬人的职务，他说：要韬光养晦，就当磨练自己的品行，那终究不是你的。
时间有空就到我公司来帮忙，美其名曰实习。我很感谢她，也有理由名正言顺地给她一份薪水，毕竟学费和生活费对她的家庭是个不小的压力。等时间毕业，她说要来公司正式上班。
我问为什么。她说她不想回到过去的城市重复单调乏味的生活。其实，那并非单调乏味，而是清净悠然会让人忘了内心一触而发的理想。看她的眼神，她并不是想挑战波云诡谲的大城市，而是要挑战自己暗流涌动的内心。我很佩服和尊敬时间，一心要成全她盛放的理想。
我一路想着过去和现实一路走着，慢慢地晃到公司，正好碰到时间，“真是巧了，跟你刚打完电话，那个张明天就来了。我刚把他送走，你就来了。”时间说。
“缘分啊。”我看着窗外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聊得还行？”
“找你的都是什么人啊。她给我打电话说要见面，我正忙得手忙脚乱，让她明天来，她说她就在公司门口，说话就进来了。说话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一通说，打完子弹就走了。这是什么路数啊。”
我转身走到时间跟前，“她就这样，从小就这样，别在意。她到底什么意思？”
“她说跟你谈了，要完全收购我们公司。”
“什么叫完全收购？”
“就是她出钱，这公司就是她的了，而且我们一个都不能走，签卖身契给她打工，想走可以，十年内不能在相关领域工作。”
“她出多少钱？”
“十亿，这是给有公司股东按比例分的。没有股份的员工给补偿，前台都能拿三百万，但如果不签卖身契，一分钱都拿不到。即便签了，钱也得十年后才能兑现，十年内分红、工资照给。”
“这算什么路子啊？够野蛮的。现在的十亿，十年后值多少，这算盘打得够细的，反正我算不过来。”
“如果我们上市，现在的十亿十年后不得按一百亿算啊，但她还是按十亿给我们算。”
“心机。如果按十亿分，你现在能拿走三亿，可以好好去生活，一辈子不愁。”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拉住时间的手，“就这么定了。”
时间松开我的手，“我们当然可以谈个条件拿了钱走人，从此跟这个行业没有任何关联。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感觉张明天知道我们公司太多事了，所以才跟我这么直截了当。”
“你想知道为什么，而不是仅仅知道是什么，不觉得太累吗？”
“还不是你害的，你也得补偿我，对于一个女孩子，最好的青春年华意味着什么，就在这公司无声无息的被你葬送了？！”
“不要意气用事，你也知道我父母对你就跟亲生女儿一样，所谓命运吧，往往是自己不能左右的。”
“我只是不甘心公司被人出卖了，有内鬼。”
“此话怎讲？”
“张明天提到了我们有新系统，所以才报价十亿。新系统是我们保密的项目，知道的人有限，她怎么知道？”
“我能感到她的调查能力超乎想象。”
“能力再强，没有内鬼她也调查不到。”
“内鬼是谁？”
“老崔。”
“我只是在新系统实验成功后告诉老崔，让他做公司的上市准备，但没告诉他新系统的具体情况。”
“这两天他老打听。”
“关于新系统，张明天知道多少？”
“可能就只是知道有这么回事，貌似啊。”
“所以着急的是她，不是我们，我们逗她玩一玩怎样？”
“怎么玩？”
我对时间耳语一番，时间说：“太坏了。今天找你那女孩子是谁？听说话关系不一般。”
“要不你打个电话亲自问问她？”我拿出手机。
“无聊。”时间转身出门，“要准备实战测试，估计今晚会通宵。”
我给珍惜打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什么情况？
我心说：内鬼是老崔，有点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