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极快，好像树梢上绿芽长出，庭院里鲜花初放，这一春便过去了。玫常在因着身孕而又获晋封为正六品玫贵人，一时间炙手可热。人人都在想着无论她生男生女，因着这宠爱，皇上也势必对她的孩子青眼有加。
景阳宫这般热闹，咸福宫也没清静。慧贵妃一心一意地调理着自己的身体，隔三差五便要请太医诊脉调养，又到处问了许多民间求子之法，总就是没个安静。这样一天天下来便就到了端午节，然后这暑气就涌上来了，连藕花菱叶也似乎带了节节高的气息，像要把整个夏天的热情都燃烧起来一般，竭尽全力地开放着。
早早从皇后那儿请安回来，我倚在长窗下挑选着新送来的白菊花苞，菖蒲叶什么的。如懿一朵一朵地挑选着，任由着清幽的香气在指间弥漫。
碧痕笑道：“小主在忙什么？”
我盈然一笑，恍若淡淡绽放的白菊：“挑点白菊花苞做个枕头，给玫贵人用，可让她睡得安稳些。”
紫禁城的暑气总是显得有点长。吹到身上觉得燥热不安的风将满池的荷花吹得越发红了，荷花也毫不客气地肆意绽放着。空气里永远都带着干燥而寡淡的炎热气息，所以大朵大朵养在清水里的水仙就格外惹人喜欢，香得欲生欲死，散发出湿润而又缱绻的气味。宫室内的温度永远都要比室外凉爽宜人，仿佛凉爽的秋天总未曾离去。但这样的凉爽亦是寂寞的，让人离不开又舍不得走远。
除了每日必须要去的晨昏定省，我并不太出门。只是隐隐约约地听着景阳宫不太安宁，我便也随众去看了几回玫贵人。因为是头胎，所以前三个月玫贵人的反应格外地大，几乎是不思饮食，连太后亦惊动了，每隔三五日必定送了燕窝来赏赐。到了三个月之后，她渐渐慵懒乏力，胃口却是越来越好，除了御膳房，嫔妃们也各自从小厨房出了些拿手小菜送过去，以示姐妹之间的关切，亦是讨好于皇上。太医每每叮嘱玫贵人要多吃鱼虾贝类，可以生出聪明健康的孩子，她便也欣然接受，每一食必有此物，一顿也不带落下的。
玫贵人胃口虽好，但嘴角却因体热长了燎泡，又跟着牙齿酸痛起来，皇上心疼不已，每隔一日必去探望，太医们也跟着往来不绝，景阳宫简直热闹得沸反盈天了。
这一日我和紫云、莹萱相约了去云归殿探望玫贵人，她正捂着牙嘤嘤哭泣，嘴角上的燎泡起了老大的两个，涂着上好的薄荷粉消肿。她见我们来，便一一诉说如何失眠、多梦、头昏、头痛，又抱怨太医无术，偏偏治不好她的病。听得一旁候着的几个太医都逼出了一头冷汗，连忙擦拭了道：“贵人的种种症状，都是因为怀胎而引起，实在不必焦灼。等到瓜熟蒂落那一天，自然是会好的。”
紫云是生养过的人，便含笑劝说道：“怀着孕是浑身不舒服的，你又是头胎。方才听你这样说，这些不适多半是体热引起的，那或许是个男胎呢。”
玫贵人这才转怒为喜，笑道：“纯妃娘娘不骗嫔妾么？”
我笑道：“旁人说也就罢了。纯妃是自己生育过阿哥的，想必不会错的。”
莹萱亦道：“我记得纯妃姐姐怀着三阿哥的时候也总是不舒服，结果孩子反而更加健康呢。”
众人安慰了玫贵人一番，便也告辞了。出门时我倒是想着玫贵人鱼虾吃得多，正好小厨房近来也没做些鱼虾，便想去御膳房弄些鱼虾。
夏日里天黑得迟，此时御花园中已经无人走动。我才欲带着桃盈绕过假山莲池，前去御膳房。一路小心翼翼地到了御膳房，桃盈倒是机灵，眼疾手快地给了御膳房那小宫女一锭银子，托她留些好鱼虾给我们。这样薇心堂的小厨房才有了些鱼虾菜肴，我也能尝尝鲜了，有的时候好的还送去给玫贵人一份。
日子又过了一月，我正坐着喝茶，看着月光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的瓦上霜一样，帷帘的影子烙在碧纱橱上。堂内只有铜漏重复着单调的响声，一寸一寸蚕食着时光。东方凛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内务府送来的名册，我则静静地伏在绣架上一针一针将五彩的丝线化作雪白绢子上玲珑的山水花蝶。薇心堂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微响声。
绣得有些倦了，我缓缓起身到他身边，笑道：“向来不是生下了孩子，内务府才拟了名字来看的么？如今玫贵人还有一个多月才生产，尚不知道是男是女，怎么就拟好名字了呢？”
东方凛不自觉地便含了一分笑意，道：“太医说了，多半是个阿哥。自然，公主也是好的。倒也不是朕心急，是内务府的人会看眼色，觉得朕对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特别期许，所以先拟了名字来看。”
我说道：“内务府既然知道皇上的期许，那一定是好好起了名字的。”
东方凛揽过我道：“你替朕看看。”他一一念道，“阿哥的名字拟了三个：永字辈从玉旁，永琋、永珹、永珏；公主的封号拟了两个：和宁与和敏，你觉得哪个好？”
我笑着推一推他：“这话皇上合该去问玫贵人，怎么来问嫔妾呢？”
东方凛含笑道：“迟早你也是要做额娘的人，咱们的孩子，朕也让你来定名字。”
我笑着啐了一口，发髻间的镂空珐琅蝴蝶压鬓便颤颤地抖动如发丝般幼小的翅：“皇上便拿着玫贵人的身孕来取笑嫔妾吧。”
东方凛道：“朕原本也想去问问玫贵人的意思。但是她身上一直不大好，总说头晕、嘴里又发了许多燎泡，一直不见好。朕只希望，她能养好身子，平平安安生下孩子来便好了。”
我脸上带了几分娇羞，指着其中一个道：“皇上既然对玫贵人的孩子颇具期望，那么永琋便极好。若是个公主，和宁与和敏都很好，再拟个别致的闺名就更好了。”
皇帝抚掌道：“那便听你的，朕也极喜欢永琋这个名字。”
铜漏声滴滴清晰，杯盏中茶烟逐渐凉去。我依偎在他怀中，听着窗外风动松竹的婆娑之声，心下便愈生了几分平和与安宁。
我与他并肩倚在窗下，秋夜的星空格外疏朗宁静，寒星带着冰璨似的光芒，遥迢星河，仿佛伸手可摘。我靠在皇帝身畔笑道：“还记得，有一次皇上带嫔妾去京郊的高塔，咱们留到了很晚呢，一直在看星星。就是这样，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东方凛吻着她的耳垂，自身后拥我：“如今唉，出去不便。但是往后，朕答应你，会带你游遍大江南北。”
我依依道：“皇上最喜欢江南的柔蓝烟绿、疏雨桃花。”
他清朗的容颜间满是向往之情：“朕说的，你都记得。小时候听皇阿玛讲的。朕想来想去，便是往山水间去。最好的山水，便是在江南。所以朕想去的地方，一定会有你。我们，迟早会去江南的。”他说着，瞥见我方才绣了些许的刺绣，“手艺越发精进了，可是那时候为什么送朕那么一方帕子，一看就是你刚学会刺绣的时候绣的啊。”
如懿的笑意如枝头初绽的绿梅，眼中含了几分顽皮之色：“送了那么久，皇上到现在才来问。是不是觉得不好，早就扔了啊？”
东方凛笑着捏一捏我的鼻子：“是啊，就因为不好，所以得珍藏着。因为以后你的绣功只会越来越好，再不会变成那个样子了。”
我轻声说道：“虽然不够完美，但那是最初的心意与情分。”
东方凛无声地微笑，似照上清霜的月光，又如暮春时节带着蔷薇暗香的风。
庭院内盛满的清澈月光，恍若积水空明。偶尔有轻风吹皱一片月影，恰如湖上粼粼微波。我看着，只是在默默地想着，这样，大约也是一段静好岁月了吧。
我正想着，却听得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步伐，仿佛有人，如同惊破湖面平静的碎石。
我有些微微不悦，扬声道：“谁在外头？”
进来的却是大太监成玉，这么凉爽的天气，他的额头居然隐约有汗水！成玉急得声音都变调了：“皇上，景阳宫的人来禀报，玫贵人要生了！”
皇帝陡然一惊，脸色都变了：“太医不是说下个月才是产期么？”
成玉连忙道：“伺候的奴才说用晚膳的时候还好好的，还进了一碗太后赏的红枣燕窝羹。用了晚膳正打算出去遛弯儿，结果出门从墙头跳下一只大黑猫，把玫贵人惊着了，一下子就动了胎气。”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合，显然是动了怒气，呵斥道：“荒唐！伺候的人那么多，竟然一点也不周全！”
我赶紧劝道：“皇上，现在不是动气的时候。赶紧去看看玫贵人吧。”
皇帝连忙起身，我替他披上海龙皮大氅。东方凛拖住我的手道：“你跟朕一块儿去。”
如懿沉静地点头：“嫔妾陪着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