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同治中兴”理解为皇帝不急大臣急的话,慈禧太后可能会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但毫无疑问,真正做事的不是她,更不是手无寸权的同治皇帝,而是这个王朝的一些着急上火的精英分子。特别是李鸿章,这个在日后代表清政府签署了很多屈辱条约的男人在此时本能地感觉到,不与时俱进,这个王朝就快完了。虽然现在才开始与时俱进明显有些晚了,但倘若再不出发,到时真会死得很惨。
当然,对于同治皇帝来说,他关心自己的命运胜过关心这个王朝的命运。
因为他的命运一直被慈禧太后压着。
哪怕在亲政之后,他也做不了一点主。
同治十三年的夏天,他和恭亲王的儿子载澄一起玩,后者无故顶撞了他。同治一怒之下不仅革去了他的贝勒爵位和郡王头衔,还把他的老子恭亲王也责罚了一番:降为郡王,革去“亲王世袭”。但很快,同治就忧伤地发现,他的旨意被宣布无效,因为老佛爷在第二天就下旨,让恭亲王父子官复原职。
从这一天起,同治皇帝就犯病了。他的身上长出了一些形迹可疑的热痘,一如这个王朝的身上,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在肆无忌惮地滋长着。同治明白,他的病是不会好了,至于王朝身上的病会不会好,他不知道,也不想管那么多。
同治皇帝满身流脓地死去之后,慈禧太后又找了个只有四岁大的小皇帝进宫来接受她的遥控指挥,这个被称做光绪皇帝的小孩当时一点都不明白,他的上半生将和这个王朝最苦难的一段经历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而他的下半生则阙如。因为王朝大戏急转直下,留给他的戏分实在是不多。
真是不多了。
利益切割
战争说来就来。
光绪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朝鲜牙山口外的丰岛注定要目击一场战争的爆发。
因为日本巡洋舰浪速号已经剑拔弩张了。
停在它面前的是不知所措的英国轮船高升号。
高升号不知所措是因为浪速号向它发出旗语,命令高升号上的“非战人员”离开,然后高升号跟随它走。
这是一道蛮横的命令。也是一道藐视高升号存在的命令。
此时的高升号不仅是悬挂英国国旗的英国轮船,而且已被清政府雇用:船上除了有十二尊大炮以外,还有一千二百二十名士兵。
重要的是,该船还有北洋水师济远号和广东水师广甲号联合护航。特别是济远号,那是大清北洋水师的主力战舰。
但是浪速号根本无视这一切的存在。它开炮击沉了高升号。
浪速号之所以敢开炮击沉高升号,是因为在这之前,日本巡洋舰吉野号先向济远号发起了攻击。济远号管带方伯谦选择了逃离。更可耻的是广甲号,它逃得比济远号还快,结果一不小心触礁搁浅,让日本人看了笑话。
也让丰岛看了笑话。丰岛之战,就这样在嘲笑声中结束了。
但它不是真正的结束,而是这一年中日两国之间甲午海战的开始。四天之后,在牙山东南的成欢,日本军队的攻击在继续,清王朝驻扎在此地的聂士成部遭到了攻击。大约有五百人不幸丧生。接下来是平壤之战,清王朝的部队也是输得一塌糊涂,特别是参战的淮军精锐,在战场上被打得那叫一个狼狈不堪。
当然最悲壮的是黄海海战了,李鸿章绝望地发现,他苦心经营的北洋水师几乎被毁于一旦,而他也因为一败再败,成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和一个无处出气王朝的出气筒。他先是被拔去三眼花翎、剥去黄马褂,接着被革去直隶总督和北洋大臣之职,他所掌握的军事、外交大权全部移交给恭亲王奕——大清王朝再次走到了十字路口。
但是恭亲王奕不是救世的主。这样的时刻,谁都不是这个破败王朝的救世主,裱糊匠的活还是落在李鸿章的头上,光绪二十一年正月十八日,无官一身轻的他又被压上一身担子,他被任命为大清朝的全权大臣,负责与日本国的议和事宜。
议和的地点是在日本马关,气氛是咄咄逼人的。日本方面列出十一条条款,限李鸿章在四日之内答复。这十一条中最致命的有两条。一是割地,要清政府把台湾、澎湖与辽东半岛割给日本;二是赔款。日本方面称清政府要为这场失败的战争买单三亿两白银。
李鸿章为难了。尽管在来日本之前,光绪皇帝准许他在谈判中可答应对日本割地赔款,但他没想到小日本会要这么多。于是李鸿章开始给日方主持谈判的伊藤博文首相上政治课。李说:“中日系紧邻之国,史册、文字、艺事、商务一一相同,何必结此仇衅?日本如恃其一时兵力任情需索,则中国臣民势必卧薪尝胆力筹报复。东方两国同室操戈不相援助,适来外人之攘夺耳。”
但很显然,伊藤博文没工夫和李鸿章务虚。他随即给李鸿章发来冷冰冰的照会,希望后者回到一个中心,十一个基本点上来。照会是这么写的:“我们不和你谈理论,只谈条文。你们接受哪一条,反对哪一条,或是要修改哪一条,怎么修改法,不妨一一说来。”
李鸿章这才明白他所处的世道是怎样的世道,他所拥有的选择是怎样的选择。框架就是这么个框架,他所能争取的无非是在框架之内进行有限的空间取舍。李鸿章说:“台湾不能割,澎湖可以割,奉天只割安东等四处。赔款定为一万万两。”伊藤博文说:“割地必须包括台湾、澎湖,奉天可以少割点。赔款可以由三亿两减为二亿两,但是一亿两是绝不可能的。”李鸿章说,能不能再少点,就当是你的留别之情吧。这样我回国之后,将会常常回忆起你对我的情谊。伊藤博文说,所减之数就是留别之情啊。本来我是不愿意减的,因为考虑到与中堂您多年的交情,所以才减了一亿两。中堂,一亿两的交情不少了。
伊藤博文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鸿章真是无话可说了。从历史的现场望过去,他枯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入定的老翁。而伊藤博文一脸热切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神秘的宝藏。伊藤博文强烈地想知道,那里头蕴藏着多少宝贝,而他又能得到多少。
那天谈判的最后一刻,李鸿章取得了一次小小的胜利。这次胜利与台湾交割的日期有关。伊藤博文希望清政府在一个月内将台湾交割给日方,但李鸿章说这事要两个月才能办好。伊藤博文不肯,提高了自己说话声音的分贝。李鸿章一声叹息:“贵国何必急急,台湾已是口中之物。”伊藤博文笑了:“尚未下咽,饥甚。”李鸿章也笑了,但他是苦笑:“两亿两足以疗饥。”伊藤博文无言以对,觉得煮熟的鸭子,终究不可能飞走,便最后卖了李鸿章一个面子:两个月后收割台湾。
《马关条约》就此尘埃落定。
甲午年就这样以条约的形式给清王朝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个王朝起初以为,花钱消灾,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但正应了那句老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双北极熊的眼睛却在这时阴阴地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向这个已是惊弓之鸟的王朝不怀好意地扫视过来了。
为庆祝俄皇尼古拉斯二世的加冕典礼,已是七十四岁高龄的李鸿章于光绪二十二年正月从北京起程前往圣彼得堡,准备参加这场举世瞩目的典礼。但是尼古拉斯二世却把他拉到一边,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俄国希望在中国东北造一条横贯铁路,以连接尼布楚与海参崴。
俄国方面给出的理由是,这一次中日开战,俄国本来已出兵帮忙,可就是因为缺乏铁路,俄国军队生生地在路上耗费了大量时间,大部队刚开到吉林附近时战争就结束了。下次,中国东北如果有一条横贯铁路,那咱俩谁跟谁啊?!
李鸿章被说服了。当然李鸿章不是被轻易说服的,他何尝不晓得这是大俄在与小日本争夺在中国东北的利益,但是李鸿章以为,不给大俄一点好处,人家凭什么帮忙?他断然与俄方签订了《中俄密约》,任凭俄方将中国东北撕开一个口子。在给光绪皇帝的汇报中,李鸿章将他的行为逻辑美其名曰:以夷制夷。
但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是令国人大跌眼镜。以夷制夷的美好预期非但没有到来,夷们还团结起来,成群结队地闯进中国对这个庞大而虚弱的国度进行了利益切割。美国人还给这种利益切割下了个国际化定义:门户开放。
一个几千年来原本关起门来进行自我利益切割的国度就这样被强行打开了大门,进来切割的是操着各种语言动作粗鲁的洋人。他们是如此的不由分说和自以为是,这不仅让这个王朝的既得利益者急红了眼,也让普通的民众开始着急起来。江山的不断易主本是寻常事,因为再怎么易主,无非是一群国人对江山统治权的博弈。但是亡国的话问题就大发了,因为它不仅关系到自身生存权的问题,也关系到子孙后代生存权的问题。
不着急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