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两位圣人,一位是稳坐业山的活圣人,一位是纸与笔上的死圣人。
活圣人已然三千年未下过业山,凡人只知其名,却从未见过其人。
死圣人则是一篇篇活在凡人心里的锦绣文章,虽未见其形,却能直通人心。
多罗降世以来从未去过业山,没见过活圣人,她所知道的只是圣人的一些辞赋与杂文,以及圣人弟子留下的生活手札。
比如她知道圣人写过歌颂诸子百家的《大岳辞》,以及每诞生一位长生者就要增添一卷的《业山春秋随笔》。
再比如她知道圣人有一把刻刀,圣人所有的原版著作都是刻在竹简上的,也包括那些罚章。
她认为圣人应该是高坐云端,俯瞰苍生,布局深远,用心良苦……是用任何词汇都不足以形容其睿智与狡猾、善良与虚伪、公正与独裁的矛盾结合体。
并且圣人一定很忙,毕竟山墟每一百年都会几场大地震,北方每十年都会有一场兽潮,冥地更是每年都有冥人入侵,这片天下更是每时每刻都有不臣之心的长生山人。就算圣人无敌于天下,一直坐在独照亭小憩,把权力下放给门下的七十二贤,也还有玄山青衣道人、觉教教主凿壁客、西土真理神官这样的老对头。一心算万心,根本不可能有功夫去乎像她这样才出生十几年的小姑娘。
可当刻刀里的神念开始讲述故事时,她才知道这尊不知活了多少万年的老怪物不仅知道她的身份,还知道她的想法。
最重要的是这个老怪物竟然还有功夫去读童话故事。
“《海的女儿》,挺叫人怀念的,悲剧的故事,但你应该知道,它还有另一个结局。”
“记得我家小鲤鱼六岁的时候,我就很喜欢跟她讲西土童话故事,喜欢看她嘟起嘴巴思考的模样。她说她最喜欢读美人鱼的故事,我说我也一样。但她不喜欢美人鱼的结局,我说我也一样不喜欢这个结局。”
“为此,我曾经匿名向故事的作者写信,希望作者改变故事的结局。作者回信问我怎么改,我说要大团圆,并且承诺寄给他一些钱,但作者说没办法大团圆,还拒绝对我回信。”
“我用神念附身于一名信仰我的富家少年,亲自去找到他,他很礼貌地接待我,并告诉我,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美人鱼为了王子牺牲,他是海港渔夫的儿子,小美人鱼的朋友,目睹了全过程。”
“我问他,为什么故事里没有他的出现,甚至他自始至终没有他对美人鱼的帮助。他支支吾吾地告诉我,他那时候嫉妒王子,他一直想占有小美人鱼,王子第一次被救就是他叫公主去救的,他巴不得王子和公主结婚,然后他就能永远拥有小美人鱼。为此他怂恿美人鱼的姐姐们找海巫婆做交易,但显然事情没有如他所愿。并且,他很后悔自己的做法,他失去了最爱的人。”
“我问他,你是西土圣堂的人,圣堂能联系到全能天神,为什么不去祈求全能天神帮助,或者海巫婆呢?他告诉我,海巫婆命令他为天神贡献所有财富,供养贪婪的教士,最后他一无所有,被踢出了镇子,只好靠着卖故事苟活。唉,他流泪的模样似乎随时都要屈辱地上吊死去。”
“我告诉他,不要灰心,其实你的故事其实还有后续,只是还没写出来。”
“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他遇到了我。”
当刻刀说到我字时,似乎连一线之隔的黎明都逐渐远去。
“我拉着他的胳膊,一步就到了那个西土的北方小国,花了几滴口水,骂死了海巫婆,淹了那群圣堂的骗子,还一脚踏裂了那个小国,让他亲手杀了王子,复活了小美人鱼,鼓励他主动告白迈出了一步和小美人鱼在一起。得偿所愿的他终于也如我所愿改了故事,并且为了纪念小美人鱼逝去的青春,虚构了另一个可能性,故事里的王子和小美人鱼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于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结局,他得到了小美人鱼,皆大欢喜。”
听着刻刀夸夸其谈,多罗眯起了眼睛,满是警惕。
这个故事似乎有太多漏洞需要细节填补。
比如这把刻刀的主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让作者说出了实情。
再比如他到底了用了什么手段复活了小美人鱼。
还有小美人鱼为王子牺牲,又为什么会嫁给杀死王子的渔夫之子?
而整个故事其实只是想说明一件事情。
相信他,就可以改变命运。
——我想听后面故事。
“嗯?”
——我想听渔夫之子和小美人鱼后面的故事。
“你不必知晓,你只需要知道,按照我说的去做,到了处暑之日,你和他都能活着。”
听他的语气,这个故事后来必然发生了某种变故。
——你不是业山圣人!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业山圣人。”
——你为何有业山圣人的刻刀?
刻刀里的神念自豪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从业山圣人那里打赌得来的呢?”
——圣人无敌,未闻败绩,想必是你输了。
收到女孩儿的神念,刻刀中传来癫狂的笑声。
笑声中尽是滚滚杀意,一道散发纯阳之气的斩妖神剑随即降下。
女孩儿中指一蜷,秋杀神通再现。
凄凉秋意化作悲风瞬间吞没纯阳剑光与发光的刻刀,留下漫天金粉,撒向两人,化为虚无。
天空也随之回归漆黑。
——逃掉了吗?
——投影吗?
——但神念却是真的。
——它为何一战而退?
多罗看向风都上空的天罚大阵。
——是害怕被发现吗?
疑惑之间,她又低头看向男孩儿,生怕有什么变故,才发现男孩儿眨眼看着她,应该被刚刚那记交手惊醒。
但她现在却不敢让男孩儿触碰,她感觉到与方才投影来的存在交手,使得自己发生了些许改变。
两人对视沉默不语。
男孩儿想触碰女孩儿,却发现她在逃避。
良久,多罗发现自己并无异状,这才传出神念。
——快睡吧,再过一刻天就要亮了。
躺在草坪上的男孩儿皱起眉头,抱着胳膊说道:“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而且是很严重的事情。”
女孩儿瞥了他一眼,丝毫不理会他,继续拿起那本《海的女儿》打算再看一遍。
男孩儿却忽然起身,将她按倒,戳着她的痒处,女孩儿咬着嘴唇忍笑,随即反击,两个人在草坪上发出快活的声音。
当真正的黎明刺破黑暗。
阳光普照大地。
两人躺在草坪,享受清晨的微风。
笑得喘气的男孩儿艰难地移动自己的胳膊,将多罗搂在自己怀里,表情忽然郑重。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多罗正要传出神念,却被一道注视他们的人影吸引,发出了细小的嗯声。
这声音极小,就像是一滴水珠坠在空旷的钟乳石洞。
但还是被男孩儿注意到了,紧接着,兴奋的男孩儿为了确认自己的听觉,对女孩儿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挠痒,女孩儿不受控制地发出的嗯声。
而草坪之外,从梅园书馆中走出的言清儒,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她的未婚夫正在调戏一个穿着洋装的蓝眼睛女孩儿。
……
……
晨光由东而西。
遥远的南海。
一口山剑,剑势冲天。
九条第四谛境的蛟龙围绕着这口山剑盘旋而上,同时衔住剑峰顶上的古镜。
古镜名唤蜃楼,乃是南海至宝,可施万里投影之术。
九条蛟龙拖拽古镜,一个水花,沉入海底。
身穿金袍的神归山人坐在山剑之顶,丝毫不在意脚上的黑色镣铐,捧着自己手写的《西土童话故事新编》,继续对着金盆子里的小鲤鱼,讲起了书里没有的故事。
“女孩儿很倔强,她没有听从圣人的话,反倒弹指打圣人的脑门。生气的圣人用上仙术为她化了形,让女孩儿可以被看到,能发出声音,甚至可以离开梅园,可一旦她离开梅园,她不仅会失去不死之身,还会越来越虚弱。”
小鲤鱼忽然口吐人言,担心地问道:“那……神归爷爷,失去不死之身的女孩儿真的能打赢男孩儿的家人,和男孩儿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鱼脸的神归山人看向东方的晨光,两条鱼须般的白胡子忽然伸直,厚实且光滑的鱼唇染着金曦,忽然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会的,因为无敌的神归山人会让他们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