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行了个礼,面前的梁国现任国君正是我的七皇兄梁续。先帝共有七个儿子,梁续乃先帝幼子,文治武功均不出色,还有从胎里带出来的顽疾在身,需日日服药,若不是上头的六个兄长突然暴毙,这皇位是断断轮不上他来坐的。我念及此,又联想到了外面的传言,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冷。
我微微抬头细看这位自登基大典之后便没再见过的哥哥,没想到当了皇帝后的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许是带了些帝王之气,再也不是那个身体孱弱的七皇子了。
丽嫔见皇帝出来,像是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用力甩开了拉扯她的太监,几步便扑在了皇帝脚下,哭诉道:“皇上快救救臣妾,救救臣妾啊!”
梁续嫌恶地看了丽嫔一眼,皱眉道:“朕在里面都听到了,你身为嫔妃却不敬先帝与皇后,长公主教训你本也是应该的,你居然还敢言语冒犯公主。既然你不喜欢到宫门口跪着,就去冷宫好好思过吧。”
丽嫔不禁打了个寒战,还没来得及求饶便被太监拖了下去,只余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畅明宫内久久回荡。
梁续转身进了正殿,道了句:“进来吧。”我会意,吩咐兰心等人守在殿外,便跟了进去。
一桌子菜还没撤下去,梁续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见我进来微微笑了一笑。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嘴唇微张了张,说出口的竟是一句“七哥”。
称呼一出口便模糊了眼眶,仿佛还是从前,一切都没有变。
梁续尴尬地笑了笑,柔声道:“小妹,坐下说话。”
这正殿布置极尽富丽,摆设珍宝无数,连脚下踩的毛毯都是波斯国进贡的绒毯,一寸之数可抵万金。
我径自拖了绣凳坐下,掩嘴笑道:“七哥当真宠爱丽嫔,按祖制只有贵嫔以上方可居正殿,丽嫔不过只在嫔位,七哥便赐她正殿居住,还装饰得如此华丽。和这里比起来,小妹的芳汀殿只怕是如陋室一般了。”
梁续抿了口酒,道:“从潜邸带进后宫的算上皇后也不过四人,丽嫔出身低,尚且做不了一宫主位,不过正殿空着也是空着,自然是好的都尽给她们了。”梁续沉吟片刻道:“至于你的芳汀殿,还是保留原样比较好,以后七哥想你的时候还能去看看。等你嫁去了魏国,什么好的宫室都尽着你挑。”
我心下一沉,轻声问道:“七哥当真要把我嫁给魏帝?”
梁续冲我笑道:“当然。你看如今四国,燕国齐国都已有皇后,只有魏国皇后之位还空悬着。怡儿,父皇母后都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嫁给国君,母仪天下。”
我坚持道:“可是魏帝已经年老……”
“那又如何?”梁续笑道:“朕派去魏国的细作已经打探清楚了,魏帝时日无多。等到幼子即位,你便是皇太后,垂帘听政,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整个大魏都尽在你的手里。到那时,你尽可以维护母国,我大梁再也不必仰魏国鼻息。”
我倒吸了口凉气:“那我的终身幸福岂不是尽毁?”
“成为皇太后,玩弄政权,那便是你的幸福。”梁续起身拍着我的肩膀道:“怡儿,你自小在后宫长大,跟着母后看惯了后宫的那些尔虞我诈。就看你今日如何惩治了丽嫔,来日在魏国也是如此,方能站稳脚跟。”
我自知他主意已定,再难转圜,便问道:“七哥可定下了怡儿出嫁的日子?”
“三日后。”梁续道:“太史令算过了,这是你出嫁的好日子。”
“这么快?”我惊道,“母后可知此事?”
“朕已经和母后商议过了。”
我扶着桌角起身,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低声道:“有劳皇兄为怡儿操持,今晚坏了皇兄的兴致,怡儿此后再不会了。”说罢躬身福了一福:“怡儿告退。”
出了畅明宫我便一直扶着兰心的手臂,手上力道未有一丝松懈。兰心微微感到一丝痛意,担忧道:“长公主,您怎么样?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几番思量,下定决心道:“我们去栖凤殿。”兰心忙道:“长公主忘了?太后娘娘不见人的,长公主之前去过几次不都被挡出来了么?”我摇了摇头,沉思道:“母后并非是不想见我,只怕是被圣上禁足在栖凤殿了。”说完低声吩咐兰心:“你先悄悄去栖凤殿找母后身边的佩竹姑姑,告诉她圣上三日后便要将我嫁去魏国和亲,求她一定要让母后想法子见我一面。”兰心连连点头道:“长公主放心,奴婢这就去办。”
我一个人回了芳汀殿等兰心的消息,将畅安宫的事告诉了湘漓。湘漓思虑片刻道:“太后向来将长公主视若瑰宝,确实没有一直避长公主而不见的道理,何况长公主即将远嫁,太后也不可能一直不露面,诸事也不关心呀!如此说来,定是被圣上隔绝起来无疑!可圣上若是真的将太后禁足,那必定顾忌太后知道些什么,或是怕太后做什么。”
我点头道:“那更证实了他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
湘漓忧心道:“那太后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安慰她道:“放心吧,圣上与母后毕竟是亲生母子,即便母后知道些什么,如今七哥已经登基,梁国也得到了暂时的安定,母后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推翻自己的儿子,使得朝堂不稳。如今和亲在即,七哥应该只是怕母后出面阻挠亲事才暂时将母后隔绝起来,待我一离开梁国,母后想必也能自由了。”
言毕,我见兰心捧了个锦盒进了殿,我忙问:“怎么样?母后能见我么?”
兰心欠身道:“奴婢有负长公主所托,佩竹姑姑说太后潜心礼佛,无暇见长公主。不过,太后吩咐将昔年珍藏——蓝白琉璃珠赐给长公主作嫁妆。”
我打开锦盒一看,琉璃珠硕大浑圆,璀璨光华,青蓝与乳白色互相交融,仿佛是将青蓝色的染料倒入了牛乳中,丝丝缠绵,环环不休。我不禁伸出手去抚摸,果然触手生腻,光滑如玉,是上等的琉璃珠。
我继续摸着,指尖传来淡淡的凹凸感,我紧张地收回了手,抬头与湘漓对视了一眼,心下了然,我不动声色,问兰心:“母后那边可还有什么话?”兰心想了想道:“太后说大局已定,让长公主珍重自身。”
我略一思索,转而吩咐湘漓:“你和兰心一道去库房打点一下,我一向喜爱的那些珍藏都是要带去魏国的。”湘漓会意,点头道:“长公主放心,奴婢一定打点妥当。”
湘漓过了半个时辰便返回殿中,支开了底下的人与我进暖阁说话。湘漓低声道:“长公主猜的不错,那琉璃珠上果然刻了字。只是那字极浅,想来是太后娘娘匆忙之下用簪子划上的,奴婢倒了些朱砂上去才微微看清。”
我越发着急,忙问道:“母后写了什么字?”湘漓顿了顿,沉声道:“浔阳阮锡道。”
我将这五个字细细念了一遍,道:“阮锡道想必是个人名,这浔阳我倒是未曾听过,是地名吗?”
湘漓服侍我卸了妆,缓缓道:“浔阳位于齐国境内,太后留下这五个字想必是要长公主去浔阳找一个叫阮锡道的人。”
我随手摘下一对耳环,轻声道:“可即使我三日后便能出宫,皇兄派出来送亲之人也必不在少数,我们如何能逃开?”
湘漓叹道:“既然太后已经给我们指下了路,我们便只能边走边慢慢打算了。”
三日后,我奉旨出嫁魏国和亲,梁续十分重视,一应妆奁十分丰厚,另派出三万大军护送我出嫁,并亲送我出宫门。
我抬手扶了扶沉重的凤冠,额间一串明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映出一团光晕来。
只听得太史令高喊一声:“馨定长公主出嫁。”我穿着大红绣色的嫁衣,缓缓跪下,口中道:“臣妹拜别圣上,怡儿此去山高路远,还望圣上保重龙体,照顾母后。”说罢拜了三拜。
梁续抬手示意我起身,道:“皇妹珍重,母后那边朕会好好照顾,侍奉她安稳终老。”
我颔首:“既然如此,臣妹也能安心前去魏国了。”
太史令上前道:“圣上,长公主出嫁的时辰已到,若是迟了只怕于长公主的姻缘不利。”
大监亦劝道:“魏国那边迎亲的人也已经在嶙阳行宫候着了,长公主去晚了也不大好。”
梁续抬头看了看天色,点头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去吧。”
我再次福了福,由着兰心与碧心扶我上了马车,湘漓掀了帘子请我进去。我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回望了一眼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大梁皇宫,还有那个站在高处目送我离开的七皇兄。
永别了。
我忍不住哭出来,本来以为我对梁续有恨,却不想临分别时,还是不舍更多。
湘漓见我如此,不忍道:“长公主,我们该走了。”
我抬手拭了拭眼角,转身上了马车,宫门已出,从此千山万水,再无归期。这片由红墙绿瓦簇拥而成的大梁皇宫将如过眼云烟般消散,此生再难转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