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眼泪都气出来了的张玉池准备上前认输，程家清并州学众学子洋洋得意之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蓦地响起，“要比就比，废话再多也不算本事”
众人闻声看去，见说话的是个身穿粗麻衣的少年，手中还牵着一头驮着各式杂物的毛驴，观其服饰举止甚至连个读书人都不算。
张玉池猛地看过来，张家私学二十学子的目光猛地看过来，眼中激动、忐忑、期盼，复杂到了极致。
方星河迎着张玉池的目光笑了笑。因他不是张氏私学的正式成员，加之张玉池刚才选人时也没看他，他倒不好自己站出来，眼见张玉池都要认输了，只能毛遂自荐。
一眼溜过方星河上上下下，程家清的语气里已有了十足倨傲，“你是谁？”
“我是张家私学杂役，君既知张家私学乃菁华汇聚，自然也该知道杀鸡不用牛刀的道理，与诸君一较画技，有我这区区杂役足矣”
眼瞅着张家私学都不行了，突然跑出个牵毛驴的麻衣杂役前来应战，这是神转折啊，看热闹的人群中顿时兴奋起来，嚷嚷着“比，跟他比”的声音更大了。
刚才是张家私学受制于看热闹的，现在方星河一出情势逆转，州学那边想不比也不成了，程家清脸色一寒，“一个小杂役也敢不自量力，你既要自取其辱，我就成全你”
春日暖阳下，众目注视中，静静而立的方星河温润而笑中展手邀客，“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请！”
程家清还没开口，人群里就有人叫唤，“小杂役说的对，别光说不练了，说的再多有啥用，比！”
程家清深吸一口气，手指张玉池，“就画她”
此言一出，方星河便知他是擅人物的，点头的同时也自开口道：“以何者为赢？”，不等对方说话，他已目光看向众人续问道：“比谁画的像？”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果然没让他失望，跟着他的引导张口就来，“就该画的像，画人不像算什么画？”
程家清看来对自己的人物画很是自信，“嘿”然声道：“随你！”
“那就开始吧”
比赛就在路边的一片草地上进行，士子们出游文房是必备之物，张玉池寻了一处卧石坐定后就齐活。
唐时虽说社会风气开放，女子出入不禁，靓装露面的上街出游都很平常，但像张玉池般被如此多人盯着却能面色不改的还真是少，她这毫不扭捏的姿态率先为张家私学赢了个好印象。
当然，这也同样招来了更多的围观者，毕竟像张玉池这等丽色的女子本就少，光明正大盯着看的机会更少。
张玉池位置一定，程家清与方星河各据一方也定下了位置，各自的同来者则面朝外成半圆形将他们围护住，如此既是怕人打扰也是尽量给他们创造一个安静的作画环境。
周博文走过来时一把抓住方星河的胳膊，口中没有说话，眼神中却有千言万语。
不管他怕的是什么，他终究是怕了。小少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心高气傲，看着方星河的眼神就像在抓救命稻草。
“虽然我只是杂役，但杂役也是张家私学中人，我会尽力而为”，方星河拍拍他肩膀，转身去往驴子身上寻找画具，结果他的一番举动又引得一片哗然。
程家清已经备好笔墨，酝酿时闻声看过来，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小杂役，你怕的连笔墨都不敢拿了吗？”
方星河举了举烹茶用的炭条以及备作干粮的胡饼，也即后世的馒头，淡淡一笑道：“杀鸡焉用牛刀，与你赛画又何须笔墨？”
煮熟的鸭子死硬着嘴，程家清等人笑的更大声了。周博文忍不住回头一看，心中“咣”的巨响，扭头看看左右，面面相觑间尽皆失色。
程家清开始提笔，方星河给了稍稍有些不自在的张玉池一个安慰的眼神后边磨炭条边仔细观察张玉池。
程家清已经画了半柱香时间时方星河还在磨炭条，周博文等人从围观者们的反应看出异常，刹那间心灰如死，最后一点希望彻底消失后使他们保持阵型不乱的不过是实在不知道该干什么而已。
一柱香后，就在看热闹的已不耐烦到极点时方星河突然动了，这一动就再没停过，直至最终收炭条起身，“成了！”。
周博文率先回头，一看之下眼睛瞬间瞪的老大，口中更是忍不住的惊呼出声，“欸！”
这一声把私学学子们都吸引过来，然后就集体僵住了，他们的怪形怪象越发让观者好奇。
“拿过来，拿过来”
“对，拿过来让我们看看”
“像不像得有我们说了才算，快拿过来”
方星河没卖关子，拿起画走到观者们面前，单手举高弧形绕步，让近的远的都能看见。
然后程家清及州学学子们就听到了一片的惊叹声，啊欸呀咦不一而足，紧随着惊叹响起的是他们此时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像”，“太像了”，“怎么可能画这么像？”。
见鬼的小杂役可是连笔墨都没用啊，他到底画了什么能引起这么大反应？就是本朝公认画技第一的阎立本亲自到场也不至于如此吧。
一圈儿转完，方星河来到州学学子们面前扬起画。
画中正是半倚山石的张玉池，山石的大小、形状、位置，山石边张玉池的五官容貌，尤其是五官之间比例的大小，乃至左侧鼻翼间光照的阴影都与真实的情景一模一样。
也正是得益于这种细致到比例、阴影的准确，这幅画单从像的角度而言即便在州学学子们看来也已做到了极致。
像，太像了，简直是像绝了！
稍稍懂点绘事的都能看出来，小杂役用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绘画技法，与这种连笔墨都不用的绘画技法比画得像，程家清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他们真不想看程家清看到这幅画的样子，然而程家清已经看见了，扭过头的他怔怔看着方星河的画，手中毛笔一颤，还未完成的画幅上顿下一滴墨珠，堪堪落在画中张玉池的脸上。
他的画就此毁了，这场比试也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张家私学杂役方星河完胜！
程家清一声长叹，弃笔认输，随后他如约当众致歉。
方星河见结果分晓，自动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在地上啃食青草的小毛驴身边，帮它捋了捋毛，安静的等待动身。
在他想来画的事情结束，致歉就是程家清与周博文之间的事，孰料程家清直接绕过周博文到了他面前，随即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施一礼，“我输了，我等为刚才的事情致歉，今日之内，凡你所在的地方我们都会避道而行”。
程家清的声音不小，却意外引来一片彩声，愿赌服输，是条汉子。
方星河点点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所以什么都没说。
程家清站起身，“敢问少兄尊姓大名？”
“不敢称尊，方星河，乐乡人氏，如今在张家私学司职杂役”
“杂役！”，程家清脸上露出自嘲的苦笑，“我竟输在一个杂役手上，孟将先生真是……嘿！告辞”。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州学学子们走了，看热闹的人群散去，方星河牵起毛驴准备走时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而且他们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明显不一样了。
“走啊，这里距离岘山堕泪碑可还远的很呢”
“走！”，张玉池催动队伍，自己却裙裾飘飘的到了方星河跟前与他并肩而行，“今天多亏有你，我现在很庆幸当初留了你作杂役。诗书这些功课不论，真没想到你在妙解音律之外尚有如此神乎其技的画技”
方星河摇摇头，“新技法乍见之下总会让人印象深刻，我刚才看过程家清的画，若真论画技我与他不过是伯仲之间”
“真的？”
“嗯，他的传统画法极力追求的是线条和气韵之美，对神似的看重远远胜过形似，刚才的赛画虽然是我赢了，但我其实是取了巧的”
张玉池再想到方星河此前刻意引导以“像”为判断标准，嗤的笑出声来，“没想到你也有如此狡诈的时候”
方星河也笑了，“若只是我个人的输赢也没什么，切磋嘛，但刚才的情形是不赢不行啊”。
张玉池沉默了片刻，“家父错了！”
方星河闻言淡淡一笑，这话不好接，毕竟当其子而言父过是极大的失礼，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堕泪碑真的是块碑，是岘山最为知名之名胜，为纪念六朝时曾坐镇襄州，都督荆州诸军事的羊祜所立。
晋征南大将军羊祜镇守襄州的十多年间屯田兴学，以德怀柔，在三国乱世中保一地平安，深得地方军民爱戴。
其人好山水，出镇襄阳时每逢春秋之季必要步出襄城，攀跻岘山，置酒诗咏。一次登岘山观景时忽然泪下，同游僚属忙问其故，羊祜无尽悲伤而叹：“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
后来羊祜仙逝之后襄州百姓便在其堕泪之地立碑为纪，岁时祭飨。每当游人瞻此碑石，再观碑文，常有落泪洒涕者。接替羊祜镇守襄阳的大将杜预，因将此碑命名为“堕泪碑”，历数百年至今而成名胜。
张家私学踏青的队伍终于到了堕泪碑，方星河站在碑前默读着“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的碑文，再看看脚下亘古长存的岘山，山脚下日夜奔流不息的汉水，一时思接千载，神游古今，呆呆的竟是痴了。
“怎么，你也要堕泪？”
方星河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看着张玉池叹道：“青山绿水亘古长存，人生短促却如白驹过隙，两相对照真是时光无情，羊公所悲而堕泪者岂是一人之悲哉？”
“所以呢？”
方星河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破颜一笑道：“所以生年不满百，莫怀千岁忧。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饮酒高乐，正当其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