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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奢侈的爱

1.蝴蝶原理

勤劳踏实的金牛做事雷历风行。路冬篱打造的“孟夏兮文学工作室”在金沙社区一处靠花园的写字楼里。地方不大,一百三十个平方的样子。明亮的落地窗。可移动花架。大型书桌和书柜。质地柔软的沙发。样式简洁的壁挂式音箱。带香熏的加湿器。一切都是我喜欢的。除了我的创作室刻意布置了一番外,其余区域显得很随意舒适。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是为了你的创作而服务。”路冬篱说。

“我压力好大!这得花不少钱吧?”我问。

“没花钱。”

“没花钱?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吗?”

“首先,房子是自己的。其次,装修是出版社的朋友赞助的。”“条件呢?”我问,“羊毛出在羊身上。”

“你可真聪明。条件是这次小说的版权。”

“包括对外发行和影视改编吗?”

“当然不会。我傻子啊!”

人的梦想总是无止尽的,不同的人生阶段都会产生一些要么实际要么天真的想法。当我去咖啡馆喝咖啡,去书吧看书的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成为一家书吧的老板娘。

诗人坐在书桌前面,连着椅子转了过来,右手两指夹着烟卷,左手招着我们的太太,说,“美,这玻璃底下的画,又是新的罢?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我们的太太拉着彬彬的手,走到桌前,说:“金老先生倒是隔天一来,他催得紧,我也只好敷衍敷衍。春天一到,我的臂腕又有些作酸,真有些不耐烦了。”哲学家还在看着《妇女论》,听了便合上书,微笑说:“太太,我看你也太要强了,身体本来不很好,又要什么都会,什么都做,依我说,一个女人,看看书,陪陪孩子……”我们的太太笑了起来,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骂开女人了,女人便怎样?看看书,陪陪孩子,就算一生的事业吗?你趁早搁下叔本华,看一看萧伯纳罢。萧老头子借着女杰周安的口里,向你们这一班男人大声疾呼:‘这些女人的事情,一般的女人都能做,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做我的事情……’”回头又问着文学教授说:“对不对?是不是他说过这几句话?”文学教授赶紧说:“是。”哲学家忽然大笑了,他似乎觉得很滑稽——

怀沙念的是冰心1933年10月27日发表于大公报副刊的一篇文章,名字叫《我们太太的客厅》。

“这里头的太太真的是有趣。”怀沙笑着:“里面的男人女人好有特点,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个动作,眼神,笑容,太传神了。哪怕是读一个片断,都像放映一部电影画面。让人好一阵琢磨。”

“嚼得出滋味的文章才是好文章,话说里面的人物都是有原型的。当时读了这篇文章的人都去对号入座,因为文章里影射了当时一些名人和一些现象问题,发表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我合上手中书本,端起一旁的咖啡,“我才不管冰心写这篇文章之前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觉得字里行间,遣词造句太讲究了。对人物的描写细致入微,这不仅仅是表面上的功夫。冰心的那双眼睛有如神灵!太厉害!”

“我回去要好好阅读一番。”

“其实,读了这篇文章,我突然想要做一件事。想拥有一间咖啡馆,里面有大量供人阅读的书籍,有宽大的书桌供人涂鸦。隔三岔五搞个沙龙。约上热爱文艺的朋友,分享音乐,书法,文章,诗歌。想想都让人兴奋,这似乎是我追求的最理想的生活境界。”

“对,这个咖啡吧的名字就叫‘太太的客厅’。”怀沙跳跃着,“有音乐,有咖啡,有书读——姐姐,我可以免费吗?或者,我来做小二。”

“当然不能啦!我们的工作室正在筹备一份青年刊物,我推荐你去做编辑吧!那时候,你就有钱埋单了。”

“太抠了!”怀沙故作不满地样子,“不理你了。回家了。”

“喂——先别走啊,填份简历啊——”

怀沙似乎没听到我的话,拉开门一阵风似的跑远了。这时,季言送了出版社的传真进来。

“我听你说话好大声,还不时地笑,谁来电话了?”季言见我叉着腰,直愣愣地盯着门口,不解地问。

“我刚和一个朋友聊天呢!她刚出去,你没看见吗?”

“来客人了吗?不好意思。”季言似乎怕我责怪她招待不周,忙着解释,“我刚忙着收传真了。”

“没事儿,忙去吧。”我说。

“给!我要结婚了。夏兮姐,你一定要来啊。”季言随后又拿出一个红色请帖放在我的电脑前。

我看了一下台历,2011年9月20日。

还有十天就是国庆了,想来是要赶在这个好日子办大事了。

“太突然了,没听说你有对象啊?怎么就——你不是才二十三吗?太急了吧!”总之,对于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的我来说,听到某某结婚就会发懵,人就没法矜持了。

“其实,计划不如变化。”季言显得害羞起来,“我也不想早早地进入围城。像你和路总这样若即若离却又如胶似膝岂不更好。但是,不小心怀上了,没办法。”

“奉子成婚!?”我又一愣,尽量克制自己羡慕的神情,让表情自然些,胡乱地点头道,“好——好——好——”

传真内容是“孟夏兮工作室成立9周年活动计划安排。”看着那份传真,我一把撕得粉碎。我的举动吓坏了季言,她不再吱声,轻轻走了出去。

我气馁地一屁股窝在沙发里再也没有创作的欲望。是的,我想结婚,想生孩子,想有个家。我虽有那么多的愿望,可这个梦想却是最实际最真切也最迫切最强烈。季言是上帝的宠儿,我却是个弃儿。一股不能言状的悲伤弥漫在我的周围,侵蚀我全身的细胞,这种情绪让我不能自抑,想哭,想吼——甚至想毁灭自己。

我反锁房门,打开音响,把音量开到极限。

“你不是说婚姻就像黑社会吗?”怀沙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有的人拼命地要往外逃,而你一心在琢磨怎么加入。我是不想结婚的,你看咱俩的出生够悲催的吧。这是托谁的福啊,不是那生养我们的父母吗?”

我是何时在沙发上睡着了不得而知。醒来时,已是晚上九点钟了。该走的都走了。我拿起外套准备回家,锁门的一刹那,我看到走廊上多了一幅我的半身像。长发侧披,深遂忧郁的眼里好像住着一个准备向谁复仇的魔鬼。

那是我吗?

2010年立秋,我向路冬篱提出结婚的事。换句话说,我向他求婚了。我拿出新完稿的小说,放在他的面前。

“这本书非比寻常。它的诞生不是为了挣钱,是纪念我俩在一起的时光。”我说,“我们是不是该把结婚提到议事日程了?”

他愣了,看着我半天,嘴巴几欲张开,犹疑的样子使空气凝固有两分钟之久。他如此模样,反倒显得我强人所难有点滑稽。

我笑了,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说:“算了,哪有女人向男人求婚的。我这是逗你玩呢!”

一切的无所谓都是有所谓的。

他终于说话了:“2012年我们找个日子,行吗?”

我搬到他的住处。路冬篱相比我的暗自兴奋,他显得极其烦躁和紧张,甚至可以说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似的。但那时的我无暇顾及太多,我只是独自沉浸在个人的喜悦中,做着许多新嫁娘该做的事情。婚姻对我来说,是一个家庭的诞生。我有家了,我的第一个生活梦想就要实现了。这一天,我等得太久来得太迟。相反,人到中年的路冬篱却乐得单身自在,床上有女人,身旁有女儿,口袋里也有稳定的银子,他啥都不缺。婚姻这个形式对他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了。

在一次讨论是否该结婚的问题上,他不止一次反复问我:“为什么要结婚?你看,我把一瑾都能照顾得好好的,我一样能照顾好你的。”

“别角色错乱!我是谁,一瑾是谁?”我说,“什么自私逻辑嘛?能混为一谈吗?”

他妥协的同时,嗓门却要把天花板给掀开了。

“夏兮,我不喜欢一板一眼的生活。讨厌模式化。我们的婚姻也不会例外,就跟所有天下的家庭一样,麻烦将一一复制过来。等着瞧!”

管它呢!我想,不试试谁知道。难不成传言是真的,他在海南有过失败的婚姻。所以才如此恐婚?

听人说,恋爱中有很多道理,你不懂,吃亏的就是你!就像追逐蝴蝶,你放弃时它会自己停在肩上;你死命追求一个人,他(她)不会答应你。一旦你放弃了,他(她)就开始记起你的各种好了。

我盼着2012年的到来。

我喜欢在夜晚的街上漫无目的瞎逛,行走在两日交替之际的时光里,我的步履会一反常日的轻快,行动思维变得异常敏捷起来。前方天桥上,我看见那个叫怀沙的可怜的孩子。

为什么喜欢黑夜呢?

怀沙说我是不自信的表现。只有乌龟才喜欢把头缩在壳里。我不介意她这么讽刺我。有时候,我确实表现得很怯懦。比如,在路冬篱面前。他对我指手画脚说东道西的时候,尽管我不乐意,不赞同,我还是只有点头的份。他说,他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要多,不是白白长我十几岁的。也是仰仗他这个伯乐,我才有了今天——可以自信地去创作。

我是天蝎座。与这个星座常常联系起来的一个词语是“腹黑”——有心机有手段。

其次才是神秘与性感。

星相大师认为,天蝎是最容易感受到光明和黑暗的星座。我喜欢白天,但更爱漆黑的夜晚。夜晚不只是拿来睡觉的,在暧昧的灯光下,坐在飘窗边的我可以冥想沉思,可以仰望星空小声的笑,还可以把头埋在膝间大声地哭。

“夜晚可以让构思发酵。”洛春迟对我说,“文字在黑夜中酝酿就像说梦话,所以你的文字清新而朦胧,散发出的神秘气息让人沉醉。”

他不知道,我多么希望翱翔于各种情境中不受影响,只做自己喜欢的一切。我不想太感性地创作,不想让读者觉得我的文字总是沉溺在稚嫩的不理智的叙述中。更不想我的主人公总是在妒嫉、仇恨、愤怒、报复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尽管不想,我还是刻画了他们。

黑暗可以让我作出明智的选择,我认为。我的确也那么做了。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努力尝试写一些鼓舞人心的明快的作品。读者奇怪了,我的文风怎么变了。是不是找人代笔了?

有人在贴吧上问:女王,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想生个姓路的孩子。像我一般美丽,如路冬篱那样的精明。尽管我讨厌路冬篱世故的生活态度,但在不违背他做人的底线和原则前面,耍点小智慧顺风顺水的生活未尝不可。若笨笨如我(有城府有心机都是表象)在这个世界上如此生活还真是不可收拾。这是我早期的梦想,听起来,就跟自行车想变成宝马一样(不一定)。

贴吧里赞声一片:母性果然伟大!

“那是你的梦想?”怀沙盯着我的眼睛,“梦想而已。”

2.私生女路一瑾

梦想与现实是有距离的,我知道。

生个孩子有那么困难吗?或许你会问。

生孩子对于天蝎座女子来说应是小菜一碟。天蝎是什么?我自信自己性感的身体能孕育一个绝世无双的宝宝。可前提是,这个宝宝得姓路。不能跟我姓孟吧?可是,在我和路冬篱中间早早有了一个路一瑾。

说实话,路一瑾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是一个传奇的孩子。

怀沙,你又要笑了?的确,我这个白痴不了解路冬篱。只知他是个写诗的,在沿海城市卖过报纸做过总编还开过火锅店。然后有一天,突然颓废地回到他的家乡,怀中还抱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路一瑾。

有人说,这是他的私生女。

还有人说他在那边结了婚,不过老婆跟大款跑了。

路冬篱对他妈妈说:“我们好好把她养大吧!”

这孩子很幸运地姓路,户口簿的父亲一栏上,赫然写着:路冬篱。

她比我幸福!比我的孩子捷足先登!这也意味着路冬篱放弃自己生养孩子的机会。

路冬篱的梦想,也是在被残酷的生活一个个扼杀后,突然有一天发现猪爬上了树一样,把我的手绑在他的腿上:我们将是文坛的神雕侠侣!

梦想和欲望能画等号吗?

我想超脱欲望向光明靠近,我想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晒太阳,想把雪白的肌肤晒成小麦色。想牵着路路的小手(我未来的孩子)去海边游泳在沙滩奔跑。

亚洲的化妆品市场百分之九十九都打着一白到底的旗号。把皮肤晒成小麦色,这对我,对很多人来说是件疯狂的事——多少人羡慕我白瓷一般的肌肤。

2009年初夏,图书顺利出版。是谁提出去洱海庆祝。紫外线多毒啊!戴着的那顶飘纱阔檐编织帽,几乎是摆设。浪漫满分,防晒不及格!为了蹭个机会去旅游,季言这个摄影发烧友承诺为我多拍一些美照!

“哎,十足不自信。”怀沙叹着气,“你有的是资本啊。”

对镜头恐惧,加上不会摆姿势。我焦躁不安起来。

我们商量好,到了洱海第二天一早去看日出。如果有时间,我们再去泸沽湖。

泸沽湖一直是我想要去的地方。若是加上堵车的时间,路上跋涉的时间要十多个小时。我恐惧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待着,特别是在汽车上。没有直达的飞机是遗憾。

各种原因,泸沽湖最终没有成行。

次日醒来,不见季言。我想她是把我甩开自己美去了。不管了,我胡乱用手理了理头发,蓬头垢面地跑出去。抬头看远方,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了。这时季言出现在门口,她手中拿着一条白底蓝色碎花的长裙。

“日出呢?啊,你怎么不叫我啊?”

“还日出呢!睡得像猪似的。我特意让你多睡一会儿。要不然拍出的照片不好看,漂亮的卧蚕变成菜青虫一样的大眼袋了。求求你,这几天晚上可不可以停笔啊?我们先把照拍了。任务不完成,我心里不踏实。”

“你买的裙子?”我问。

“当我送你吧。谁叫女神要长裙呢!”

“给我?”我一愣,想来是拍照的道具,应该不值几个钱,“让我猜猜,二百五?”

季言摇摇头,“扑哧”笑出声来。

“二百?”

“六十元。”季言得意地把裙子散开在我身上比画着,说,“要是你去买,还真是被那些人当作二百五来砍了。”

那天拍了很多照片,知性妩媚的,活泼性感的。人生中又诞生了一个第一次。

“不错啊。我就喜欢白天,我恐惧黑夜。到了夜晚有做不完的噩梦!”怀沙耸了耸肩撇了一下嘴角说。

我知道,无论白天黑夜,光明黑暗都是太阳系中身体构筑的过程。人类也是这样在这种双重对立下出生的。就像死是生的一部分,阴是阳的一部分。我是路冬篱的一部分吗?我又在乱想了:这世界上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呢?

“就算有,那也是你的影子。”怀沙笑了。

我讨厌大笑露齿的人,可我却由衷地喜欢她笑的样子。十八岁的怀沙长发马尾,红润的脸蛋,光洁的额头,浓眉大眼。笑时,眼睛弯弯的长睫毛在抖动,贝壳般细细的牙齿闪闪发亮。看着她的笑容,心里的阴暗也就被她赶走了,冰冷的心似乎要被她融化了。

这样的女子,男人们是招架不住的。

她会爱上谁?谁会爱上她?

当然,我晒黑了。这次旅行得不偿失!我发现中国女人的皮肤还是白白的好看。回到成都的第一天还庆幸,虽然黑了一点干了一点,做几次面膜就可恢复如初。次日,鼻腔冒出血丝,脸上“痘君”纷至沓来!电脑面前操劳过度,眼部细纹原形毕露。真正是要向岁月投降的样子啊!

“痘姐!”季言调侃着端来一杯咖啡放在我的桌前。

看着季言的脸,二十三岁,正是青春逼人的年纪。经得起风吹雨打,同一片阳光下,脸上泛着细腻的光泽。真是让人生恨!

我装作没听到,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着:“小屁孩,小妖精,熊孩子,你这是挑战姐姐脾气的极限呢?还是炫耀你的青春无敌啊?!花无百日红,到时有你好看!”

做个小调查,女人喜欢独自走夜路吗?

瞧,有人回答了,我喜欢夜生活,但不喜欢走夜路。

我是个例外。

在小区门口,路冬篱在焦急地踱着步子。我看了一下腕表,天啦!凌晨一点半。我怎么这么贪玩,和怀沙聊天总让人忘了时间。

“你等我?”我跑上前,“对不起,外面多冷啊!”

“到哪里要说一声。”路冬篱强忍住怒火,“你的手机也不带,我不想发火,但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要老给别人添麻烦!”

我明知不在理,也不答话。闷声闷气地跟在他的身后往家走。

到了家,他进厨房拿出一桶方便面。

“你没吃饭?”我问。

“我有空吃吗?一直在找你。”路冬篱说完意识到了什么,反问我,“你吃了吗?”

干吗去了?

我细想了一下,和怀沙聊天好似也没吃饭。很奇怪,铁打的肚子铜铸的胃,为何不觉得饿呢?

我不想理他,谁是小孩子?我进了浴室,仗着大我一丢丢,一直把我当小孩的不是你吗?

睡觉的时候,路冬篱把安眠药和一杯热牛奶递过来。

“怎么只有一颗呢?”

“医生交代要慢慢减量了,不能依赖药物来睡觉。如果因为创作把身体搞垮了,这是我不愿看到的。”

我就着牛奶吃了药,见路冬篱还站在床边不走,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躺了下去,“要不然就关灯,好累。我走了很久。”

“明天说吧。”他总是习惯吊人胃口。说完,他掀开我的被子欲上来。

“干吗?”我心里一紧,明知故问。

对于让路冬篱上我的床,我是十万个不乐意。说不清道不明,或许自那龌龊的事件后我就下意识抗拒了。随着各方面状况的发生,我的身体越来越反感他对我的接触。但还是那句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只有彼此靠近,一切才会靠近。”曾善美的话立时在耳边响起:“我和我爱人会说一句话,‘身体远了,心会远;心远了,身体也会远。’不管你心里有多么排斥,先尝试接纳吧。他也在做努力。”

是这样的吗?我应该努力吗?怎么感觉像我做了错事一般?如今,我和他之间隔了不止一个路一瑾!

我朝床的一边挪了挪,路冬篱熄灯上来。

在我的第四本书要完稿的下午,怀沙又来。而这次,是我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用严肃的神情狠狠地看着我,整个人像一只发怒的小猴子。

“姐姐,《蝎子的网》为什么会这么红?”怀沙质问我,“难道真的是你漂亮的文笔和构思精巧的故事?那时你才二十三岁,一个小女孩能写出什么深刻的东西?”

“你说呢?”

“那是因为你出卖了自己的经历!”怀沙用严历的眼神看着我,“我偶然间,看到过去那些对你的报道了,无一不是一些吸睛的字眼。什么‘孤女’‘处女’,什么‘心机女’‘复仇女’?我在想,你不觉得丢人吗?”

“丢人?你是不是受了你爸爸的气没地方撒,跑到我这里耍嘴皮子?”怀沙劈头盖脸的话让我心虚,没了底气。尽管她说的是事实,可我硬着头皮也是不能承认的。

我也抬高了嗓门来掩饰我的慌张:“我真想扇你一巴掌!你屁大的小孩对我指指点点。在我面前放肆惯了。我靠双手创作来养活自己。你呢?你是没双手啊?还是缺胳膊短腿啊?!你不会自力更生啊?你不是也要写小说吗?去啊,写出一部来啊!让我看看你的实力啊!为啥还要留在那个讨厌的人身边?”

“孟夏兮——你坏透了——”我竟然方寸大乱地骂起了怀沙,而且我的话尖酸刻薄毒气冲天,她睁大眼睛,招架不住仓惶地逃走了。

“滚——滚——去伺候那个天底下最坏的人。”冲着怀沙的背影我吼着,而我的眼睛已经水漫金山了。

路一瑾是个不需要妈妈的孩子。因为她一出生,就有人把人世所有的爱都给她了。“妈妈”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她对“妈妈”是没有知觉的。从我进路家的门开始,她就摆着一副欠揍的嘴脸:挑着稀疏的八字眉,眯眯眼闪着诅咒的贼光,大门牙死死咬着下嘴唇。就是这副讨债的德性让我横竖看不顺眼。我承认,我潜意识对她就有成见,因为她喧宾夺主抢了我家“路路”的名分和地位。她也在嫉妒我,她恨我抢走了路冬篱,但是我想说,这年月欠钱的是大爷嘛!我在心里无数次对她说,请收回你充满敌意的眼神,见个面不容易,别不欢而散!但是,隔三岔五的,她都要登门来挑战我糟糕的情绪。

那天也是如此,和怀沙吵了架,我心里还没有平静,她就来找茬了。

“你能不能小声点?”路一瑾用脚敲门的节奏。“我要做作业呢!”

“我也有作业要做啊!”我说,“我的小说赶着完稿呢!知道吗?要挣钱!挣钱供你。”

“供我?”路一瑾不屑地挑起了她那难看的眉毛,“你想写就写,不写就不写,你都成毁约女王了,爸爸为了你在倒贴。”

“你们在干嘛?”路冬篱从外面回来了。

“爸爸,她就是一个神经病,她大吼大叫。吵得人没法睡,我还要考试。我怎么复习啊?”

看到了吧?她哪里来的底气啊!要不是路冬篱宠她,惯着她。她也不会肆无忌惮地一点儿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也委屈呢!我想着,你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死孩子,我还是不是长辈了?

“阿姨在讨论小说呢,你体谅一下啊!”路冬篱和风细雨地对路一瑾说,一边不忘向我使着眼色让我回避着。

就从这点我就心有不甘,路一瑾的猖狂因何而来啊?她是一个小辈。路冬篱这就是本末倒置!

路冬篱把头伸进我房间瞅了瞅,跟我说:“既然朋友在,认识一下?”

“她走了一会儿了。”我说。

路一瑾撇着嘴:“她搞同性恋啊。整天和那个怀沙一起。”

听听,她说话的语气,张牙舞爪的样子真是没法让人不来气。但是,现在,我也只是在心里与她掐掐架罢了。我怎么会与小孩子计较呢?我吵着她了,她踢我的门。随她吧!原来我或许会揪着不放让路冬篱说说理,那时的心里多少也有爱屋及乌的自然意识。如今,我讨厌路冬篱,也无意识地对他身边的一些人和事不再上心了。哪怕是斗个嘴,闲扯个什么,都会觉得费劲多余。

3.我是谁的一部分

我回到我的小说中,我回到我的世界中。

三个小时后平静被路冬篱打破,他拿出一张疗养院寄来的信。打开一看,抬头醒目写着:孟东下半年疗养费催缴通知。

“这是怎么回事?”我一下子被电击似的站起来,我多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中风后,他怎么可以近十几年不死?他是猫吗?他有九条命?我以为他死了。

“冷静!别激动!”路冬篱把我扶到床边,“先闭目养神。脑子累了一天。这些事都不重要,由我去处理。他是你爸爸,我们不能不管。”

我不待路冬篱说完,从他手里拿过那张通知单撕成碎片扔到地上。

回忆不过只是生活的节点,日子依然蹒跚地迈着小步。

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孟东尽然还活着,他还在那里好好的。

那次被路冬篱的车子惊倒在路边,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肥胖的他抬回家中。

不久,他清醒过来。似乎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椅子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却眨巴着盯着我看,那感觉像我是他久别重逢的亲人。怕他说些不中听的话,我吓得拉着路冬篱到了一旁。

“你回去吧,看来他没什么事。你给我留个电话,有什么事我给你联系。”

路冬篱看了孟东片刻犹豫着。与此同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匆忙中看了看手表,像是有走的意思了。

“你有重要的事情等着要做吧。你就先走吧。”我说。

他的行为举止前后判若两人,乱了方寸。想是真有什么急事,他掏出一张名片给我后离开了。

他一走,我急忙端详那张名片。为了认定真实性,我连忙拨通了他的电话。

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我大喜,顺口说道:“路——路冬篱,是我——”

“喔——请问——”他应该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打电话给他,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像是在分辨我的声音是出自哪个女子的身体。

我暗自骂自己太傻,之前都没好好向他作自我介绍。

“我是孟夏兮。”我说,“你才离开我家,不是吗?救护车已经来了吗?”

“我看着没有大碍,通知120回去了。”他的语气着急起来,“别急,我马上回来!”

没错,让路冬篱瞬间像没头的苍蝇的那个女人是路一瑾,在襁褓中的路一瑾。

当时我想,他要么是去赴一场重要的商业谈判,要么是去参加非他不可的聚会。但是,当他开了车把我和孟东送到就近的医院时,说了一句:“我女儿一瑾在发高烧,也着急等着我往医院送。这儿,只好你看着办了啊!”

我对他的憧憬还没有展开,恋爱的幻想才刚萌芽呢!但是他有女儿了,叫我如何是好?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像一株要渴死的小花。

“别——别——想不开。”有人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一看是孟东。他说话怎么不利索了?看来,他是被路冬篱的车子吓傻了,忘了自己的前世今生了,忘了我是他耻辱的标签了,要不然,怎会对我说出这么反常的话来?

“没事吧?”我问。事实上,孟东现在手颤抖个不停,已经有口歪嘴斜的迹象了。

“你这做女儿的像没事一样,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啊。”护士过来交给我一个单子嚷着,“钱带了没?先到一楼缴费。”

钱带了没?谁都知道没几千上万的,医院的床是不会让你睡的。我想着,冲那个讨厌的护士点点头,说:“来得匆忙,没带上钱。”

“药和床位都开好了。回头缴了钱,就到住院部去吧。”护士拿腔拿调的,“床位紧,要赶紧啊。”

“给!”待护士走了,孟冬摇晃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和身份证,“取——取钱,有钱。密码是你的生日。”

密码是我的生日?天啦!我没听错吧。他是对我有多么的厌恶,无时无刻不念着我不记恨我?

他是有钱的。据说,上井村被开发,人人都成了暴发户。我跟护士交代了一声,叮嘱孟东在医生办公室候着。然后,不急不忙地朝医院外走去。

此时,我的脚步看起来稳健,实则是凌乱急躁的。我快速打开存折看了一眼余额,这里有多少个零啊?应该是不少钱了。我没敢数,马上合起来,感觉像在偷窥别人的钱包,有劫财的嫌疑。说实话,一瞬间,我有那样的想法。上井村的钱也有孟夏兮的份喔!这一份他孟东是紧紧捏在手里的,变成自己的了。我把钱转到自己名下,让他没钱看病自生自灭吧!

现实就是,我就是个思想家,不是行动家。所以,我的职业最终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天马行空的作家。

我抬眼扫射了一下四周,医院附近真的不差银行。大中午,人不多。很快我就取到钱了。

到了医院,孟东却不在医生办公室了。护士说:“有人带他去办手续了。”

谁呢?我想到了路冬篱。肯定是他了。在成都,我们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果然,我跑到缴费处的时候,他已经搀扶着孟东拿着缴费收据进了电梯。

啊!这个人——

我像个发现了食物的小鲤鱼,摇着尾巴高兴地跑去与他们会合。

“孟夏兮!”他叫我,“我不放心,又过来。果然,你们身上没带钱。”

“是啊。我刚取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我问。

“我没听错吧?”路冬篱突然笑了,眼角有小小的放射状细纹:“受害方退钱给肇事者?”

“你没撞到他啊!”我轻轻地傻笑着,不自觉脸红了。

“是啊。”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我实在猜不透他这动作意味着什么,“从道义上讲,我也应该帮忙。我也详细问了医生,他早就有脑溢血的迹象,应该不是被我吓着了,而是追着你跑的时候,血管就要爆了。好在,他不严重,还能走几步,还知道让你去取钱。”

路冬篱待了没多久,接了电话又急着走了。

孟东开始输液,嘴不方便还不省事,一个劲儿地说:“这——这几天——好——好好伺候我。这小子——没多久——会再来的。”

话是这么说,我不方便近身照顾他,只好请了一位男护工为他服务。

路冬篱再来的时候,孟东已经进了重症病房。短期出院显然是不可能了。

“今天已经发病危通知了。”我说,“看天命吧。”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孟东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被推了出来。眼看要回校了,路冬篱建议,病情稳定了可以送疗养院。

孟东听着路冬篱的话,虽不能说,却点着头。我心里却犯愁了,马上要读书了,一大笔学费孟东是否愿意拿出来。

路冬篱帮我联系了他朋友的疗养院。

临去疗养院的前晚,孟东突然开口说话了:“学费和生活费你从我存折里看着取吧。只是别忘了,有空过来缴我的疗养费啊!”

孟东自他生病后对我的表现着实让我费解,他说的话无一不是回光返照大彻大悟的作派。我憧憬着大学生活,也没工夫细想,学费不愁对我来说是石头落地了。

在路冬篱的帮助下,孟东顺利迅速地进了疗养院。在妥当安置他后,转身离开的一刹那,我感觉他坐在轮椅上目送我的眼光哀切之至。是的,我这样想的时候,说明我心软了。我对他的仇恨在慢慢瓦解。我恨自己是个软骨头!手里攥着的这本存折犹如卖身契约,把我多年强烈的羞耻感涤荡得一去不回。我竟然心安理得的就接受了这个罪犯的施舍?孟夏兮啊孟夏兮,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货真价实的小孟了?你是谁的一部分还不知道呢。

我想起小姨在监狱里跟我说的话,顺应天命吧!

4.爱上大叔是宿命

我除了按时转账到疗养院的账户外,便没有再去看过他,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路冬篱倒是比儿子还亲,跑得无比殷勤。所以,关于孟东的一切我都清楚明白。孟东对他很是信任,甚至还委托他到老家卖了公寓。

如此,也没有什么我可以操心的事。天下有免费的午餐吗?那时,我只想着他已经结了婚,有家有女了。一心在学业上用功,我得实现我的梦想不是吗?尽管有些小情愫在心里波动,我会毫不犹豫把他从神龛上撤下。他除了记挂着孟东,时不时也要跑到学校来给我送点贴心的女人玩意儿,或者周末以文学的名义约我去咖啡馆喝杯咖啡。我想,路冬篱就是活雷锋,这好人做得太巴适太过瘾。这时,我已经在他的鼓励下完成了《蝎子的网》,并把稿子交托于他了。当书出版后,我才知道他一直暗暗为我的书稿做着努力,联络评论家,出版社,甚至亲手写媒体的宣传稿。我的成功离不开他的一手打造。

有好几个周末,他都带我去乡下他的老家。想起看到他的第一眼,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是亲切与洒脱,虽然一副城里人的作派,骨子里却有浓郁的草根气息,让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自在很踏实。不过,心中难免会有疑惑。对于农村生活我深有感触,小农活没有我不会做的。难道他仅仅是想带我体验农家乐?从小养成的孤僻性格让我朋友很少,他能这么对我我心里偷偷高兴。不问东不问西不问目的,被喜欢的人牵着,到哪里都无所谓。

第一次与路冬篱去农村看了与小叔生活在一起的八十多岁的祖婆。

对于家中有老人,我特别羡慕。话说,这世间好像没有我不羡慕的事了,连上井村兰子姐养的“豆花”我都曾暗生妒嫉,因为它有骨头吃,还可在兰子妈的膝头坐。记得兰子姐不听话被妈妈打,她就一溜烟跑到婆婆身后藏起来,婆婆就成了她的保护伞。婆婆拄着拐棍挡在前面,妈妈这只“老鹰”也一时气急败坏没法子。

我躲在大槐树下看那局势,也替兰子姐偷乐呢!

“有个婆婆好!”我对路冬篱说。

“我出生的时候,我婆婆五十多岁。”路冬篱给我讲他和婆婆在一起的故事,“正是国家闹饥荒的年代。婆婆总饿着把米汤留给我喝。”

我虽然没有经历那个时代,但一直在半饥饿状态下长到了八岁,那种感觉我是深有体会的。

穿过竹林和菜地,我们就到了小叔的家。祖婆早就在门前翘首盼望。

真是眼不花耳不聋的,嗓门还响亮。

“豆芽儿——”听她这么一叫,我一愣。路冬篱脸却红了。这个小名显然是他极力要回避的。

“听起来,感觉是豆花的好兄弟呢!”饭后,我小声取笑他说。

因为没吃的,小时候的路冬篱长得面黄饥瘦,发育缓慢。眼看快五岁了,小身板却停留在两岁多的光景上。婆婆也就心疼地一边干活一边念叨着:“我的小豆芽儿——可怜的小豆芽儿——要快快长大——”

莺飞草长的季节,我们把从城里带回的花苗准备栽到院子里去。

路冬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松土。他脱掉鞋子,把脚插进泥土,说:“这些泥土都熟悉我的脚,虽然这双脚长大长白了,但泥土们一眼还是能把它认出来。”

这话说得人全身都起了鸡皮,心中一笑:“诗人有感而发了。”

路冬篱把手插进泥土,俏皮地说:“我摸到故乡的根须,也摸到了故乡的心跳了。”

看着他动情的样子,我也有感而发:“你说,这些花栽到泥土里,长大后开出的花会不会是世界上最纯洁的花呢?”

“当然!”他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随后不忘捏捏我的鼻子。他这个动作是恶作剧的,后来照了镜子,才知鼻头有一块泥巴。

那天,祖婆拉我去后院看结满了肉肉的红褐色桑葚的桑树。

“我全包了。”我嚷着。路冬篱找来篮子摘了满满一筐。

黄昏的时候,路冬篱骑着自行车带我转悠。我们东瞅西看,没有目的。路上他跟我讲了一个关于大龄青年的故事。因为出身贫寒,收入微薄,一直找不到对象。公开征婚都没人问津。后来,他灵机一动。在征婚广告中写上“有私家车一辆”云云。一时间应征者趋之若鹜。有个女的要求试车,此君便指着自行车说,那不是我的私家车么。那女人转身而去,呸!自行车算个屁!

“当今摩托车都被讽刺为‘狗驴子’。自行车何足挂齿呢。”我笑,“你这朋友还真是脑壳扯。”

“我七八岁的时候,一直渴望拥有一辆自行车。”路冬篱说,“看见村里有人骑上了车,我可羡慕了。我们村真正拥有一辆自行车是我爸从成都扛回去的。”

“花了多少钱?”

“83元。”

路冬篱的父亲从成都将车子扛回村子后,放在家门前的竹林里。前来围观的人络绎不绝,一些抽叶子烟的老农啧啧称赞他家有本事。一些平时与路冬篱“作对”的小伙伴也开始“讨好”地与他说话。瘦弱的他那时觉得自己强壮极了。之后,路冬篱的父亲便在生产队晒坝上学骑自行车,没多久便左摇右晃地学会了。自然,路冬篱成了父亲的好徒弟。十天半月的工夫,路家亲戚老表,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学会了骑车。路冬篱父亲很有成就感,接着,热心的他又把车子借给村里其他想骑的人。于是,夜晚的生产队晒坝围满了人,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周围跟满了人,大家你喊我呼,争先恐后,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听路冬篱讲故事,就像吃丰盛的大餐,津津有味欲罢不能。我的头情不自禁地靠在他的背上,看着天边云卷云舒。有时候爱情的种子发芽了只有一个原因,土壤肥沃,培育环境良好!我需要爱,如此而已,爱上大叔是宿命。这就是他最初带给我的爱情上唯美的享受。

我想,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潜在的诗性。一旦有某种东西触动了你,你就会下意识寻找它。在路冬篱身边,我就像个好问的小孩,总有好多话要问要说。而他总不厌其烦地回答我,顺便摸摸我的头。这种别样的幸福感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个夏天,因为有路冬篱,我第一次感到乡下的日子实在是安逸万分。

祖婆要我们住一晚。

她说:“明早栀子花要开了。”

露珠未干的清晨,我和路冬篱睡眼迷蒙的去摘栀子花。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

我在无限的遐想中进入梦乡。

鸡叫三遍的时候,路冬篱敲了敲我的门,在外叫着:“懒虫起床了。”

无梦是福!小姨原来说。一觉睡到大天亮,实在让我诧异。开门前,我赶紧揉了揉眼角又摸了摸嘴角,怕留下不雅的痕迹。

路冬篱却急了,推门便进,拉起手足无措的我朝后院走。来到大水缸前,他让我乖乖闭上眼。

“我数三下。”路冬篱神秘的样子像足了魔术师,“一,二,三——请看——”

我知道秘密在缸里,可到底有什么可以不怕水能在缸里存放呢?

“是鱼吗?”我问,与此同时,盖子被揭开,整个大水缸充满了雪一般开放的栀子花。栀子花的清香扑面而来,像一个顽皮的精灵与你捉着迷藏,无声无息中跑出了水缸跳到院子里,在那里肆无忌惮地流淌着。

“我喜欢这种绿色的香水。”我说,“应该是昨晚就摘下放进水缸里了。”

路冬篱点点头,我喜欢他给我的惊喜。我忍不住伸过头去在他的脸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亲,他镇定的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我一笑,我有点小受伤。我想,他为什么可以稳如泰山呢?他为什么那么理所应当的接受了,却不作出回应呢?

要回去了,我心事重重起来。其实,我哪知早已点燃他体内熊熊大火,只是成熟稳重的他克制着。

他后来说了,“我一直希望那一天于你于我都是有意义的一天。我不想随便就拥有你。”

路冬篱说,要给我做早饭。

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他会做饭?

记起冬天的时候,他在电话中说,他正在学做饭,想跟心爱的人表达爱意。

“你做的饭你爱人打了几分?”我忍不住问他。

“什么?”他似乎忘了电话里跟我提过的事。

“年初,你就说你在学做菜了。”我说。

“喔!”他点着头表情有点夸张,然后摇着头一笑,“还没机会表现呢!”

路冬篱说干就干。

“需要我协助吗?”我问。

“你在一旁等吃好了。”

他自信满满的,转身便开始去找食材了。不一会儿,常见的青椒玉米,蕃茄炒蛋,凉拌仔姜就上桌了。我想,满脑子都是大事情的他,能把这些简单的菜式色香味全地展现出来真是不错了。

“泡菜,泡菜,百菜之王,不能没有。”我说。

祖婆听了,乐呵呵地去老坛子里抓泡菜了。

“我小时候也不是没煮过饭。”路冬篱边吃边说,“只是,在这方面我确实没天赋。我堂弟就是个好厨子。”

“家里怎么没见你堂弟?”

“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好厨师,却要在城里做建筑工人。”

“你不也是,为什么不好好写诗,却要做个文化商人?”

祖婆笑了,说:“豆芽儿,你最拿手的是啥?你说说。”

路冬篱挤挤眼,说起他的丰功伟迹。放学回家,婆婆拌黄瓜,让他捣蒜。他却只顾拿起玻璃瓶,在墙头捉起了蚂蚁。然后待婆婆做好了饭,让他去地头叫回干活的人。他却拿着火钳去房前屋后的溪沟里夹螃蟹。

“村里的生态平衡都给我破坏了。螃蟹绝种了。”路冬篱笑着,盯着我片刻,想起什么似的,问我,“夏兮,你小时候有啥故事给我们讲讲吧!”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不说话只顾刨着饭。

“孟大叔有点想你。”他说。

想我?我没听错吧。我心想,应该是讨厌我吧!

当然,对于我的冷漠,路冬篱也质疑我们的关系:“你跟爸爸的关系看似不融洽呢?”

“我是跟小姨长大的嘛!”我说得含糊,不知能否掩盖过去了。怕是路冬篱没那么好糊弄,他心里应多少有自己的推测。

2000年《蝎子的网》诞生了,我的作品在全国书店公开发行。那时我大学还没有毕业。那时,我开始贴上路冬篱的标签。

“孟夏兮与生俱来是我的人。”他逢人便说,以我为傲。

事实上,我不知他的骄傲有几分是因为我,还是他本身。

总之。我很喜欢他这么说。他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就认可了我们的缘分,认定他的爱是我一个人的。

5.假装疯一回

现在,孟东凭白冒出来了?

“路冬篱。”我说,“这些年他的疗养费一幢房子的钱都不够啊?这疗养院吃人不吐骨头啊?”

“我哪知道啊。”路冬篱觉得冤枉,“一个小商品房的钱能折腾几下啊?别说,他还进医院大修过几次。”

或许,是我这些年故意回避与孟东相关的一切。想他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就行。却不知,他反复病发进医院数次,再多的钱也被这个无底洞吸得干干净净。

我想,要是摊上大事,如今的钱还是钱吗?

这时,路冬篱电话响起。只见他接起来一个劲儿地“嗯啊”着,约一分钟后收了线,人便杵在那没有吭声。随后却笑了,那神情像解决了一件老大难的问题。

莫不是快跌停的股票起死回升了?我想着。

“孟大爷刚才在午睡中归天了。”路冬篱一字一顿地说完,彻底放声大笑,“哈哈哈——妈啊!解脱了。对一个人来说,最悲哀的事情就是连死都没有能力啊。”

孟东死了?我看了一眼地上被我撕碎的催费通知单。

这个消息对我是不是也意味着解脱?有段时间,我活着的唯一理由,根本就是盼着孟东哪一天被老天处决了。

难道,真应了那句话,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老天也真是,想让谁死谁就得死,不想你死,哪怕如蝼蚁苟延残喘一般,你也得活着。

怕是他报应够了。我想。

我再次去见孟东,是在疗养院搭建的灵堂里。当天,我就把他的遗体运走火化,匆匆在公墓安葬。

在路冬篱的陪同下,我回了孟东成都的家。

我看到他藏在抽屉里妈妈的来信。

孟东:

别发酒疯就打孩子,那可是你的种。要是怀疑,就去做个鉴定不就得了。我们姐妹俩真是欠你孟家的,我虽没替你生儿子,好歹你也落了个女儿。现在是啥时代,还重男轻女?生个带把的像你似的没出息?

我很好,我在江苏找了个男人,你不用等我回去了。

碧莲

抽屉里还有一张亲子鉴定。

真是一出恶俗的大戏!

有瞬间脱离时空的感觉。灵魂出了窍吗?此刻,唯一闪出的念头是,我不想配合老天演戏了,这一出一出的剧非我的强项。接下来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怕是没精力拿捏揣摩了。

我晕了过去,我想,我是死了。

装死都不行!当我睁开无神的双眼,就觉得空气被人抢了一半,好几张嘴在我的上方。劳师动众,我们尊敬的曾善美都上门了。

她是路冬篱的朋友。

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身材丰满。短发,丝巾,衬衣扎在牛仔裤里。看着我听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是笑着的,双手自然地下垂交错于腰部。她递给我一杯水,慢慢等着我向她倾诉。这次,她依然是不急不躁的。她让路冬篱驱走了以关切名义来看热闹的人。然后煞有介事地坐在我的身旁竖起了耳朵。对,这个世界有一种人,专门堂而皇之的挖空心思的窃取别人内心的秘密。他们有个好听而专业的名字:心理咨询师。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个被老天玩弄的倔强的孩子不小心摔了个狗吃屎而委屈的难堪着。我的眼睛没闲着,在她看我的同时,我的脑电波也从里到外把这位在我心里有点分量的好久不见的曾医生扫描个透了。

别忘了,我是专业作家。作家和心理咨询师的共同点就是:收集隐私。

虽然有些日子没见,但我肯定她有重要约会,为了我,她要么推掉了约会,要么是从约会途中过来。你看嘛,有板有眼的她难得穿着长裙踩着高跟鞋。约会对象应该是个男的,这男的她一定很在意(后面才知是和宝贝儿子看电影了)。

一石击起千层浪。

四十岁的曾善美这汪平静的湖水被一粒小石子不小心荡起涟漪后,思量许久向老公郑重提出离婚。

心理咨询师也有失控的时候,她给我看了两条短信。

一则是他老公的:离与不离,决定权在你!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洋洋洒洒二百字,苦口婆心旁敲侧击举一反三,总之,希望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她一个惊喜!

再来看儿子的:我可以想象得出,如果你们离婚了,我们的生活该会是怎么样的:当我从学校(住校生)回到家时,也许没人为我做可口饭菜;当我生病受伤时,或许你恰恰不在身边,无法给我熬药,给我安慰;当我也在大城市孤独的时候,也就没有人听我无聊的话语,也不能和你逛街了——爸爸也会失去家里的贤内助的。没有人在家拖地,没有人洗衣做饭,也没有人在我们困惑时给我们建议给我们叮咛了。以前,或许我和爸爸觉得妈妈的存在不是那么重要,可现在想起来却是举足轻重,任谁也无法替代——如果爸爸是一片天,那么你就是天边的彩虹,我谁也不想失去。

儿子的话让人动容,但读完之后,我怎么觉得像是对多年的住家保姆依依不舍呢?

“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们的角色戏剧性地调换了,“你给我看他们的短信,无疑是已经有了决定。”

“良心与感情。”曾善美很会控制情绪,她的气色很快好转,姿势向专业靠拢,“先有心才能体会到情。所以,我想把良心放在第一位。”

“明白了。这是女人的惯性思维,也是正常的决定。”我说,“小石子哪斗得过大铁锤呢!”

“我是尊崇我良心的选择。”曾善美笑了,说,“儿子的班主任要一本你的书,你得给我这个面子喔。”

“举手之劳!”

“你呢?”

“我爸死了,我就晕倒了。然后做了一个梦。”我大笑起来,也不知自己为何发笑,我很累,既然装死不行,就装疯卖傻一回。我说着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来。

“什么梦?”

“梦见我杀了怀沙。我吓醒了跑到了楼下。又晕了。再然后,你来了。”

“你都说了,这是梦。梦不是真的。不存在的。”

“自从我骂了她之后,就很久没来找我了。快一个月了,她一定有危险,她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听你说了她好几次,我很有兴趣认识这位可爱的朋友。”曾善美说,“有机会你一定要为我引见。”

说这话时,路冬篱走进来关上门。

“让怀沙来工作室帮忙吧?让她来做我的助手。”我瞟了一眼路冬篱,说,“除了我,不许外人使唤她。”

曾善美电话响了,儿子催了。我们约好明天去她的工作室。路冬篱送她出去,我可以猜到他们在门口一定会小声嘀咕着交换着某些关于我的想法。

我对曾善美的感觉理不清,严格来说,她仅仅是我的心理咨询师而已。可是,我脑子里却闪出了与她做好朋友的想法。这能说是信任吗?也不尽然。我看重的是与她的分享。美的丑的,好的坏的。看得出,她是乐意与我做朋友的。比如,她刚才的举动,她跟我讲她对婚姻的选择,其实已经把我作为朋友来看待了。

事实证明,不是异性才会相吸引,同性也会。

那么,怀沙去哪里了?像刚才,听到“怀沙”二字,路冬篱就跟房顶的猫闻到了鱼腥味儿,摇着尾巴“汪汪”叫着跳下来。再想想曾善美的表情,她也似乎对怀沙产生了好奇。

不能再真实的梦境。在公园里我把她推倒在地,她的头撞到石凳上血流如注——我却冷冷地注视着她奄奄一息地死去。

我为什么不救她?我那么喜欢她,她无疑是我最好的无人可替代的朋友,我怎么能那么对她?我想不通。

趁曾善美一走,我下了床披上风衣穿上短靴跑出了门,我没有听到身后路冬篱的呼叫。我想去公园看看。

天气越渐寒冷,黄昏的公园显得十分寂寥。零星的人在树下,在花圃边,在湖边。宽阔地带有老头儿放着风筝。相反,我喜欢这种感觉,小石子路上的落叶被我踩在脚下“吱悠吱悠”地响着,云看起来很高,枫叶很红,雌菊很黄。我很清楚这些景象给我的是快乐的感觉,但为什么鼻子发酸想流泪呢?

如此忧伤的情绪总是如怀沙来无声去无影。我加紧脚步一路狂奔,梦是假的,那么怀沙会不会就在樱花树下?

到了——我喘着气跑到我的秘密圣地,那里空无一人。我们的石桌上仅有小鸟光顾了,在那儿跳得欢腾。

“孟夏兮!”路冬篱的怒吼出现在身后,“你疯了吗?”

我在风中闻到树脂的味道以及一些添加物的混合气味——我的头开始巨烈的疼痛,身子摇摇欲坠。

“求你,别再晕了——别再晕了。”路冬篱无奈地叫着,我还是软弱无力的倒在他的怀里,他连声叹着气,“我欠你的。算了,你不能再写下去。”

“你是欠我的,你说要做牛做马来还的。”我只是全身无力却并没有失去意识。

“好。我抱你回去。”见我半撒娇的语气,路冬篱笑着一把抱起了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到了冬天,难道你就打霜了?话说,屈原的《九章·怀沙》,我最喜欢这第一句了。”

“怀沙在哪里呢?”我闭着眼在他怀里喃喃自语着,我知道路冬篱听了一定又皱起了眉头。

我很久没有与他这么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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