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桃花屯十里有一个村子——翰村,村子边上的这户人家就是苏青云的家了。
“文化大革命”是大人们的事,小女孩青云每天照看她的妹子。
屋子里潮湿,只有中午一小会儿的一线阳光照进来,外面是树绿天明。有一天,青云把妹妹背出屋子,放着花红柳绿的明亮光景不要,待在阴暗里向往外面世界。把青松放在哪里呢?放在猪窝墙上不好,放在鸡窝顶上不好,放在果树下的泥土里不好,放在一个倒放的破瓮子底子上不好,最后放在一个磨盘上。青松很少见到太阳,脸色苍白,手臂又细又长,像只长臂猿,没有穿鞋的脚像两只鸟爪子,光头没有留头发,像个小尼姑。苏青云以前玩做饭过家家时,捡回来破碗片,小玻璃瓶,平平正正的小石头,现在接着玩。小草是青菜,摘几朵野花做点缀。开头妹妹青松还能待在废弃的磨盘上,后来就在地上爬来爬去,像一条美人鱼,身体在地上拖下一条痕。
母亲下工回来,常常看见小女儿满身的土,说:“又在院子里拖,草里会有蛇,青云你认不认得蛇呢?”青云回答说:“见过它,细长身子,爬着走和青松一样。”母亲又说:“认得就好,小心被它咬,咬了人,人会死,知不知道?”“知道了。”
日子一直这样,过得久了会想起青山,青山是高贵的男孩,他是健全的。母亲说:“就让他在那儿长大吧。”言下之意,这样的日子她和青松俩跟着过就行了。想一想也就算了,青云发现青松很聪明,至少比青山聪明。在外婆村学校的窗根下,青云偷学会了两个字,一个是“哭”,一个是“笑”,这两个字教青松学习,她一学就会。
胆子大起来的时候,就要到大门外去看一看。下雨的日子是最难熬的,小方块窗子用白色的纸糊着,日子久了要发黄。还有壁上的墙画,也都黄破不堪了,隐隐地有一个青素的女子袅袅娜娜舞着长袖,长颈的仙鹤立在松柏树上。屋子中央墙上挂着一面挂镜,马马虎虎照不清人,点点斑斑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什么时候能长大呢?青云天天手托着下巴盼望着。
不知道这两天什么原因,常听见孩子们的叫声,老也不停,还看见男孩子爬大树。有时候外面的人往院子里丢土块、石头、瓦片,青云和妹妹被吓得抱了头,缩了身子躲藏在墙角、屋角,每天都是这样的光景,后来听说是放暑假了。有时候无缘无故地有破鞋也丢进院里来。
母亲告诉青云,等暑天过了她上学,妹妹上幼儿园。
学校是什么样子?大概是每个人眼里带着笑意,相互谦让,没有猜测不透的冷漠,每个人都穿洁净的衣服,没有青松衣服上那样的皱折和灰尘,还有好看合脚的鞋子穿在每一双脚上。天空中只有太阳没有乌云,绿纤纤的草长满学校的角落,大家可以坐在绿的草毯上。
终于盼着的那日子来了——上学的日子。
幼儿园在一个大院里。青云放学了来接青松,找呀找,看不见青松在哪里。听见有人说话,寻着声音看去。在一个角落里,两个男孩子,几个女孩子正在拖一个东西,就像村前的几只野狗撕着一块破羊皮。走近一点,看见是青松被拖在地上。青云大怒,破口大喊:“滚!做什么?”一下子,那些孩子全跑了。青云费了些力气,找妹妹的头和脸,她找着的是苍白扭曲的脸和苦痛的黑眼睛。
看见了若无其事的胖老太太,她是幼儿园里的园长。苏青云用了最狠毒的眼光看了看她,眼里喷着火苗,很想朝她的脸上吐唾沫。
过年了,正月里,青松老说要长一双翅膀。说得烦了,青云骂她:“人怎样能长翅膀?长了翅膀还不得长毛,你愿意长一身毛?”
青松重新说:“是原来的人皮,原来的肉身子长一双翅膀。”青云问:“谁说会有这种事?”青松说:“两个大姐姐。”青云又说:“那翅膀上面是长毛呢,还是不长呢?如果不长毛,那么在冬天,不得做件翅膀衣裳,要不然冷得怎样飞?冻得长了冻疮的时候,肉皮就会流脓水。”去年的整个冬天,她们的冻疮一直都在流那种水。如果长翅膀,翅膀一定长有羽毛。这接下来的半年青松就盼望着,讲着人长翅膀的事。
青云在学校认识了一个比她大一点的二年级的女生,她是青云本家大伯的女儿。那女孩说:“既然是亲戚为什么不往来?”她自然也姓苏,名字叫“家珍”,自从认识她,青云心里生出一种不很贫贱的感觉。
青松的日子只有凄苦,老是被人拖,最为苦恼。母亲说:“不要留长头发,免得被人抓着头发拖。”大人们是精明的,深谋远虑的,青松一直光着头,和小尼姑一样。
家珍是有慈悲心的人,她常和青云去接青松回家。她也是有侠肝义胆的,时常追打骑在青松身上的男孩子、女孩子,她会厉声大骂:“你们这些臭猪。”幼儿园那个胖老太太一下子就听见家珍骂人,她说:“一个好人家的好孩子,不要跟他们一起起哄。”家珍马上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你瞎眼了吗?这样说话。她们俩是坏人吗?”老太太气急败坏地说:“没见过你这样刁的东西,告诉你家大人去。”家珍说:“怕你?谁怕你,告诉去黑心婆,她们怕你,我可不怕。”老太太眼都急了,骂道:“野,野孩子,野东西。”家珍跳着和她对骂:“狠,狠心老太婆,狠心婆。”
青云去幼儿园接青松的时候,她自己先跪在青松的身边,然后是又拖又拽,把青松放在她背上。家珍同来就不一样了,她会伸出双手帮助她们。
青云的母亲常常不在她们身边,或者是早出晚归,早上天不亮就下地劳动,傍晚上了学习班再回家,或者去改造。这时她们村吃的是大队灶上的食堂,整天听见大唱大喊,当时正值“莺歌燕舞”的时代。大字报是白纸黑字,大标语是五色的,青云现在认识了一些字了,自己觉着与以往不大一样了,时常仰了头看那上面认不全的字。
有一天,青云想到近半年看不见的一个人——她的父亲。她很害怕他,怕得要命,她怕父亲的眼睛看人,他的眼里装着很多事情。母亲跟她说过:“你小点的时候,因为固执被他摔出去,摔在地上,当时都没有气了,后来又醒过来了。从那以后,你看见他就尿裤子。这两年形势不同,他不理你,你也得小心。”母亲这样告诫着:“说你呢,青云,你性子直,一年比一年大了,要懂事,你在外边和人家干部的亲戚别吵嘴,别给他惹事。他要是因为这事遭了罪,可饶不了你。”
这家人有个习惯,谁说话,其他人都不接话茬。青云后来在睡梦中被惊醒,听见父亲回家,索性装着沉睡没有睁开眼睛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