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楼在本市的中心地段,老妈的寿宴设在这儿。一来这福寿楼的名字特别吉利喜庆,二来市中心四通八达,各家各户来去方便。这福寿楼的经理也是满有经营头脑的,除两大餐厅外,又设一小餐厅,灯光投影一应俱全,正是为老人过寿、孩子生日设置的。
三姐招娣与展旺带领福敏文亮十点钟就到场。虽然也请了礼仪公司,但礼仪公司的安排三姐并不满意。于是这位当年驻军后勤部的三八红旗手开始大显身手当总指挥了。
看三姐英姿飒爽,一身天蓝色的套裙,乌黑的蘑菇式秀发显得活力十足。她没有二姐的飘逸,她有军人的气质。你看她站在宴会厅正前方的平台上,先仔细端详了这大大的、红底金色的大寿字,调好寿字上的灯光,再指挥着餐厅服务员及福敏文亮,将餐桌分两边摆开,中间换上了崭新的大红地毯,一直铺到前台上,绕前台一周摆上了各种鲜花。她要求音响师将声音调得不高不低悦耳得当。又将妈的生活照按先后次序整理好,交给了音响师。再三叮嘱后,将大英与随大英一起进来的摄像师叫过来讲了摄像的要点与角度,然后给司仪人员交代了拜寿程序。安排完后,三姐站在前台中央扫视一周,走下台阶来到吧台前对服务员吩咐着什么。一会儿,一位服务生扛来一把红色老板椅放到前台中央,三姐走过来坐在老板椅上晃晃身子点点头,满意地笑着走下台来,招呼着刚进来的福敏的媳妇云英,及她的小女儿文萍还有二姐家的小风,一起整理餐桌上杯子里的粉色餐巾花。
三姐刚要坐下喝杯茶,见宴会厅门口进来了几位大姐,原来是二姐文艺界的老朋友,老妈的几位干女儿,便赶紧站起来迎过去。
听干姐姐们说要在妈的寿礼上献演一出《打金枝》,三姐立即眉飞色舞,轻轻拍拍手说:“太好了,谢谢姐姐们!需要什么就向服务员要噢!”说着领姐姐们去了化妆间。
老妈的娘家人也风尘仆仆赶来啦,与老妈同辈的都早已过世,就来了两位小他们几岁的老妈的侄儿、侄女,也都是花白头发五十多岁的人。展旺热情地安排他们坐在最前边的餐桌旁,让服务员端来了两杯热茶。
真如预先要求的那样,到场的眷属男士西装革履,女士服装靓丽,珍珠玛瑙,项链玉镯件件齐备,个个不同凡响光鲜美丽。男人们与文亮玉娟聚在一起聊天,媳妇姑娘互相欣赏衣服项链。一群孩子在红地毯上追逐蹦跳。
福海的媳妇柳花最后一个到场,她要将小吃店的营生安排好才能离开。结婚时婆婆送给她的三金,娘家弟弟结婚时拿去送给弟媳。她将常戴的这副珍珠项链拿下来洗了洗重新戴上。一套浅蓝色的衣裙,对四十来岁的女人来说也算得体,只是穿过几次旧了点。那好衣服好首饰自己也不是买不起,可觉着自己一个开小吃店的用不着那样讲究,也没时间去逛商店。柳花知道自己来晚了,众目睽睽下她赶紧来到向她招手的弟媳——云英身旁坐下,昂起头寻找儿子圆圆,见圆圆与福海坐在右边的餐桌旁这才冲在座的姐妹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大英一向尊重这位大嫂,从大嫂进门来就一直用眼神盯着,想借机表示一下对嫂子的关心。终于触到了大嫂的眼神,便微笑着向大嫂问好:“大嫂!您辛苦了!”
柳花会意一笑,面对一年到头见不上一面的,在电视台工作的小姑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稍作停顿后笑着说:“这年头,大家都辛苦,”
“哟!咱们的辛苦可不能和大英姐比,人家大英姐面对的是亿万观众,面对的是省市领导,咱一天见的是些什么人呀!我和嫂子更不能比,嫂子那饭店肯定接待过大老板,挣钱也一定比大英姐挣得还多。看嫂子忙的,买条裙子的工夫都没有。”没等柳花说完,云英就接过话茬,瞥了一眼嫂子的衣裙,眼神绕桌子飘了一圈,撇撇嘴说。
柳花自知弟媳在奚落自己,低头瞥了云英一眼,扭头转向另一边逗文惠怀里的小点点了。
投影机屏幕上展现着老妈的生活照,其中有一张老妈与老爸的合影……
望着这张照片,展旺不由得回到了几十年前……
老爸、老妈——一对相濡以沫的中年夫妇。爸爸高瑞祥,是本地驻军师级干部。妈妈肖东珍在区委工作。
那些年,国家处于困难时期,老爸在部队虽然工资较高,但养活这一家七口人,再孝敬一下家中的爷爷奶奶,也是够紧张的。展旺想起十岁时,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供应的粮食不够吃,他一个秃小子,正在长身体,常有饥饿感,有时饿得心里发慌。他知道部队食堂的伙食要比家里好,便悄悄去部队食堂蹭饭吃。因为他是师政委的儿子,所以部队食堂的炊事员叔叔很给面子,给他盛一碗有肉的菜,再给他一个馍。一次,他正坐在食堂的饭桌旁,美滋滋地吃着馒头嚼着香喷喷的肥肉片,爸爸进来了,领着一位穿军装的大爷。他赶紧缩着脖子端起碗背过身子鬼鬼祟祟的不敢抬头,但还是马上被爸爸发现了。一片肥肉还没下肚,爸爸就站在眼前,笑眯眯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一句话也说不上来。爸爸问他付钱了没有。他没吭气儿摇了摇头。爸爸哈哈地笑了两声,对那位大爷说:“看看我的儿子,出息啦,不拿钱就能吃上饭,比他老子强!”回头又用严肃的口吻对他说,“儿子!要长正经出息,这一回的钱我付了,下不为例,回家咱好好谈谈。这位大爷是爸爸的战友,向大爷问好!”
展旺记得那一次他的脸可是丢惨啦,好几位正在就餐的解放军叔叔冲他作鬼脸儿,他的脸红得发烫,低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见那位大爷打着圆场说:“孩子嘛,没那么认真,那么严格。这年头大人都喊饿小孩更饿,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让孩子沾点油水吧。”
“那可不行,大院的孩子都来沾油水,战士们还有油水吗?”
爸爸这句话语气挺重的,展旺始终没敢抬头,明明是很香很香的一碗肉菜,吃到最后也没嚼出肉片儿的香来。
那天回家后,爸爸将他叫到跟前,给他讲了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吃树皮草根的故事,要他有觉悟懂道理为国分忧,男子汉大丈夫做事要堂堂正正,要有道德有志气,在困难面前要能把握住自己。
展旺清楚地记得,打那以后他再没去过部队食堂,乃至一生再没做过如此丢人的事情。
就在那些日子里,爸爸回家探望病中的爷爷,回来后讲了批评当时局势的话,被撤职劳改。妈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就更困难了。
妈领着他们回乡下挖野菜,采野果。展旺记得有一次回城时还扛回了一袋子酸枣和晒干的野菜,这便是姐弟五个整个一个冬天的零食和改善伙食的好菜。老妈不仅是一把做饭持家的好手,而且在困难面前从不示弱。冬天,将晒干的野菜用开水烫过,炝点葱花调料,做成红面包子、饺子。展旺记得那红面包子他一顿能吃了五个。夏天,老妈回乡下到田间捉几只青蛙,冬天回乡下用筛子扣几只麻雀,那个时候姐弟几个就吃过妈炸的香喷喷的田鸡腿、麻雀肉。妈常对孩子们讲:“困难很快就会过去,爸无罪,过了这阵子就会回来,还会官复原职。”
不出妈所料,两年以后,爸平反回家,官职没降,反倒由师部调到军部工作了。当爸爸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回到家中时,眼里闪着亮光,对全家人说:“灾难已经过去,好日子在后头呢。”
不久,农村的食堂解散了,并允许农民大种大养。老家的叔叔来信说是爸劳改为他们争得了种小块地的权利,他们种了好多的玉茭豆子红薯,还养了鸡鸭和大肥猪,让爸秋后回家多住。打那以后,家里的事情总是由爸拍板定案,妈总是说,听你爸的没错!
在家里,妈干活多,爸操心多,姐弟几个升学就业,婚姻嫁娶,都要爸点头。
爸本来身体很好,身材魁梧,讲话声音洪亮,具有大将风度。退休后虽然也乐观面对,整天乐乐呵呵与小区的老伙计们一起散步聊天,打拳下棋,但终归没有在职时那样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爸爸曾经说过,他这辈子最失败的一件事就是太娇惯自己的小儿子展祺。唉!想到这儿展旺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突然听到三姐喊:“妈来啦,接妈走!”
二姐与淑贤扶着老妈,后边跟着大姐、文惠,还有展祺父女进了福寿楼。
在更衣室二姐与淑贤给妈穿好旗袍,戴上项链。一条黄金项链,一条白金项链,还有一条珍珠项链,这红缎子旗袍配上几串项链,发髻上插上朵小花,耳朵上吊着镶有绿宝石的耳坠,俨然一个珠光宝器雍荣华贵的老太君!老妈坐在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言自语地说:“这是让我演戏哩,这怎么往出走呀。”
“演戏就演戏呗,我演了一辈子的戏,也没与妈一起上台演过戏,今天咱祖孙四代就一同登台演戏吧。”二姐笑着逗妈说,一边再给妈捋捋头发。三姐兴冲冲走进化妆间,看见珠光宝器的老妈,便一旁惊叫道:“老妈真漂亮,赛过当年的慈禧太后了。”
“慈禧太后能与妈相比?妈过寿前呼后拥是自己的亲儿亲女亲孙子,她慈禧太后能有妈的威风?她连个亲儿子都没留住。”淑贤也被妈的魅力、姐姐们的兴致感染了,高兴地附和一句。
给妈装扮好了,姐妹几个再整里整理自己的衣裙,对着镜子照一照。“好啦!寿礼马上开始。”三姐说着转身对在后边挤眉弄眼的小风与文萍又特别强调了几句,“都严肃点儿,谁出洋相谁不孝!”
音乐起,老妈由二姐三姐搀扶从红色的地毯上缓步走上前台,端坐于前台中央那把老板椅上。后面紧跟着大姐、淑贤、展旺、展祺和孙子、孙女们。这威风,还真是慈禧太后也没法比。
音乐声中,由司仪主持,姐弟几个带头,按辈分一茬一茬行跪拜大礼。
贤孙们手捧鲜花蹦跳着给太奶奶献花,并接过太奶奶给的小红包。
合影了。高家三十多口人,笑逐颜开,依次坐定,“咔嚓!”一声,老妈妈九十寿辰与儿孙们的历史一瞬间,便永久地定格了。
寿宴一开始,几位姐姐献演了晋剧《打金枝》。
这几位姐姐,岁月虽然使她们已没有了当年的苗条身段,但柔和圆润的唱腔,优美娴熟的动作依旧。老妈夹一口好吃的饭菜,听着这熟悉的唱段,眯着眼睛回想着过去的事情。
那是上世纪十年动乱时期。
一天深夜,十几岁的引娣身着旧军装,领着几位剧团的名角进门了。说是她在剧团学戏时认下的几位师姐,因为造反派骂她们是皇帝老儿的孝子贤孙,是封资修的残渣余孽,明天要挂牌子戴帽子游街批斗她们,请求爸妈保护。老俩口身为爹妈,扛枪打仗打的是日本兵,对目下的革命形势真是无法认同,看着几位姑娘乞求的眼神,怎能不帮呢?
于是老俩口找出几套旧军装,让几位姑娘换上,老妈安排了家务,领着停课闹革命的展旺、展祺与几个扮成学生的女子出了城,翻山越岭三十多里,回到自己娘家——后沟乡的平凹村。
凭自己老革命的经历,师参谋长太太的威望,乡亲们热情地接纳了她们。一直到局势稳定后,身为师参谋的老伴儿,才派几个兵将她和孩子们接回。
打那时起,这几个姑娘便认他们老俩口为干爹干妈。回城后,剧团解散啦,她们被安排到工厂当工人……
看罢戏。孙子们一一来到长辈餐桌旁,从奶奶这儿开始,与长辈们碰杯说句祝福的话。
福海提着酒瓶端着酒杯过来凑到大舅面前愣头愣脑喊着:“大舅!来!我敬你。”说着就往大舅杯子里斟酒,举起酒杯要与大舅对饮。大姐赶紧喝住,让他放下酒杯换成饮料先给姥姥敬。福海一定是觉着妈妈扫了他的兴,红着脸悻悻地走了。姥姥看着她的傻外孙叹了口气……
当文斌文兰举起酒杯面对爸爸时,脸皮儿霎时耷拉下来翻着白眼,冷冷地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声“爸!”,同时狠狠地剜了挨展祺坐着的小娴娴一眼。展祺的嘴角脸皮抽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娴娴坐在爸爸的身旁,一扑搂住爸爸的胳臂,吃惊地看着文斌文兰,和过来敬酒的哥哥姐姐问爸爸:“爸爸,他们都是咱们家的人吗?”
展祺回答说:“是,他们都是咱们家的人,都是你的哥哥姐姐。”
“噢!那个姐姐为什么那么凶?你去揍她一顿吧!”娴娴贴着爸爸的耳朵,指着文兰文斌低声对爸爸说。
“娴娴不闹噢,来,爸给你剥虾。”展祺赶紧夹一只大虾过来,剥好往娴娴嘴里塞。娴娴一扭头虾掉到地上。
“我不吃,我不吃他们家的东西,我要回,爸爸咱回。”娴娴眼里噙满了泪,摇着爸爸的胳臂。
展祺紧紧地搂着女儿哄着:“不吃,不吃!走,爸抱你到街上遛遛。”展祺一脸的无奈,抱起娴娴离开餐桌。
老妈累了,要回。淑贤与大姐搀着老妈向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后,老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目光在孙子群里寻找。大姐问:“妈!找谁呀?”
“柳花!我没看见柳花。”
“噢!”大姐向柳花招招手。
柳花过来了,握住姥姥伸过来的手,含情脉脉地:“姥姥!柳花祝奶奶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老妈将柳花拉到耳边亲昵地说:“花呀,姥姥惦着你呢。有空常来姥姥家坐。”柳花搀着姥姥,一双略显忧郁的眸子湿润了,低声对姥姥说:“姥姥,您放心吧,我们的日子过得好着哪,我会常去看你的。”
老妈离开餐厅,其余人也就陆续撤了。毛娟帮惠惠抱着孩子,与文亮打过招呼后与惠惠一起走出餐厅。只剩孙子辈的男性一个也没离去,仍然聚在一起。高家孙子辈,孙子、孙女婿整十位。十条汉子十员将,除了福海都是个顶个双顶双。兄弟们难得一聚,虽说每年都给奶奶拜年,但都是你来他没来,今年若不是长辈们联合通知反复强调,也不会这么齐凑。所以兄弟们都珍惜这次相聚,没有十分要紧的事谁也不好意思离开。如今年轻人压力重,自家兄弟聚在一起,把盏碰杯畅畅快快聊聊,也是一种释放。老婆孩子父母亲在场时不大方便,这阵子就剩他们这一桌了,他们这才谈社会论家事,出点子拿主意,称兄道弟地联络感情。至于喝酒谁也不勉强谁,碰碰就行。
柳花本来已经领儿子出了餐厅又折回去,见哥儿几个一个都没离开,怕福海贪酒,便走到福海跟前,拽着福海的胳臂说:“福海!你就别在这儿凑热闹啦,咱回!”
福海呢,自厂子破产后一直待在家里,有时去柳花小饭店招呼一下,他总也算不过账来,出些笑话。柳花心里急,免不了说他两句。他心里自然不舒服。上班时还自由自在,还有与同事朋友一起喝酒解闷的时候。当然也有喝醉时,醉就醉了,其他人也有醉酒时,摔个盘子砸个碗有啥了不起,酒醒后一切照旧。况且今天自家兄弟聚在一起大哥大哥地喊着,刚才给舅敬酒让妈扫了兴,这阵儿咋能让老婆扯着胳臂走呢?于是福海甩开柳花,歪着脑袋,翻着白眼说:“你回吧,别管我!”哥儿几个自然不知道柳花的用心,便在一旁帮腔:“嫂子,你就回去吧,让大哥陪我们玩一会儿。”
碍着兄弟们的面子,柳花无可奈何地瞥了福海一眼,叹了口气,两步一回头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