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突然被逮捕,心中非常奇怪。他怀疑这些近卫军都是盗贼假扮的。他身在咸阳,又是堂堂特使,竟然遭受盗贼绑架,心中非常气愤。他嘴里不住地骂着各种脏话,只是因为他十分口吃,语言不大连贯,近卫军的将士们根本就没有听清,自然也不大在意。后来把他钉入囚车,那叮叮当当震耳欲聋的声音,才使韩非清醒过来,知道这是真的被捕了,心中非常害怕。他想起自己才四十多岁,满腹文章,才学过人,如今未能一展身手就默默死去,心中非常难过,简直都要哭出声来了。囚车开动,既不是奔向王宫,又不是奔向刑场,而是向北走出了咸阳。吱吱扭扭,颠簸摇荡,一直走了好几十里。他想起来这是在向云阳走,是要把他送进云阳监狱,于是他又非常高兴起来。他无法向人表述自己的高兴心情,禁不住哼起一支古老的歌曲。
东门之杨,
其叶黑黑。
昏以为期,
明星煌煌。
这是流传在陈国地方的一支偷情的小调。那曲调轻松欢快,反映着情人们即将会面的心情。
“不必唱啦,先生,下车吧。”
这一声“先生”,在韩非听来着实有趣。他由“特使”一变而为“先生”,他以为这就是一个值得令人高兴的标志。这说明秦国的这些近卫军的将士们已经不把他当韩国人,而是把他当秦国人了。
“多么亲切的称呼啊,”韩非想着,“一向愚昧落后的秦国人,现在居然变得如此有教养。”
秦国法律森严,然而它的法律无一不是古代传下来的。自古以来对于犯罪的奴隶,都是“圜土而教之”,轻易是不杀头的。因为奴隶是奴隶主的财产,奴隶主并不高兴屠杀奴隶。秦国法令森严,主要是对自由民的庶民,对他们非常严厉,经常随意把他们变为奴隶,即变为自己的财产。而对于贵族,即对于掌权的奴隶主们,那就更加严厉了,动不动就是“灭家”“灭族”,甚至在秦朝还发了“夷三族”,后来又有“夷九族”的名目。这是因为他们拥有财产,拥有包括奴隶在内的各种动产和不动产。这些被夷灭的家族的财产,或者上交国库,或者分赐功臣,总之,大家有利可图。所以通常一家被灭,多家庆贺,这不仅是朝廷的喜事,而且也是大臣们,尤其新上台的近臣们的喜事。云阳监狱就是监押贵族的监狱,多年掌权的贵族,也就是富足的贵族,一入此狱,绝无生望。只有那些不甚掌权的较小的贵族,他们的财产有限,陛下不看重,大臣不够分,所以他们倒颇有生还的希望,只要他们没有特别严重的罪行,并且没有特别过不去的仇人。韩非是个外国人,孑然一身,没有任何财产,所以他断定自己进了云阳监狱,没有任何危险。他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他在秦王政面前揭了姚贾的老底,姚贾自然也可以反咬他一口。不过他非常坦然,因为他揭发姚贾的问题都是事实,谁在事实面前也没有办法,事实是胜于雄辩的,任他姚贾如簧之舌,也无法否认韩非揭出的那些事实。他没有编造任何东西,甚至也没有添油加醋。他认为,这正是他高明的地方。那么,他为什么终于进了云阳监狱呢?他思来想去这里面的关键,还是秦国的非常愚蠢无知,而且非常排斥山东六国士人的贵族们在作祟。肯定是秦王政要重用他,而这些排外的贵族们害怕他韩非得势,于是摇唇鼓舌拨弄是非,致使他无缘无故蒙此小难。但是,他相信那些进谗言的人,拿不出任何证据确凿的东西,所以他非常放心。他坚信,他不久就会得到秦王政的任命,大约先是客卿,然后是廷尉,爵级总在五大夫之上。所以他高高兴兴地下了车。当他向着狱丞拱手施礼的时候,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实在可以入得画图。在云阳监狱中,这种雍容大雅的笑容是不多见的,以至使得狱丞和在场的狱卒们感到惊异不止。
云阳监狱的狱丞名叫杨樛,是大将杨端和的从侄,三十多岁年纪,仪表堂堂。他对韩非十分客气,亲自把韩非领到他的号房,并且命人把韩非的饭菜端来。当韩非用饭时,狱丞竟坐在一旁陪着他说话,对他一会称先生,一会称大人,显得着实殷勤。这一切在韩非看来,都是应该的,都是必然的。
“他们做狱丞的,”韩非想道,“贪赃枉法,滥杀无辜,办起案子来错误百出,要找他们的毛病,一天可以找出一万个。所以,若凭功劳则永无升迁之日,只好凭着巴结一些即将飞黄腾达的临时犯人。认真说来,也够可怜的了。”
韩非这样想着一边吃饭,一边回答杨樛的问话。
“在下是韩韩……韩国人,”韩非说道,“是特特……特使,前来贺贺贺,祝陛下冠冠冠,冠礼。陛下欣欣欣……欣赏我的文章。看重我的才才才才……才华,执意要留留留我做客,我还没有答答答答……答应。陛下待待我,真是恩恩……恩重如山啊。”
“大人。”杨樛说道,“敢问大人犯了什么事情?”
“没有令令……令足下审问问问,我吗?”
“没有。”杨樛摇摇头说道。
“连足下都不不……不知道,”韩非笑道,“我更不不不不……不知道。”
杨樛说的是实话。关于韩非的案子,没有任何简册发来。杨樛正在等待赵高回来。赵高是咸阳宫里派来办案的官员,他仿佛是陛下直接派来的常住云阳的“监察御史”,所有案子,他说了算。杨樛以为赵高对韩非的案子知底,谁知不久赵高回到云阳之后,忙着审问郑国和司马梗,对韩非却没有透露一个字。
“大人,”杨樛对赵高说道,“这里还有另一个韩国人,是否也该审问一下。”
“他叫什么?”
“韩非。”
“是那个结巴鬼,听说是谗害别人没有成功,自己先进了监狱。”赵高漫不经心地说,“先放着吧。”
“陛下没有旨意下来?”
“会有的。”
“难道他没有罪行?”
“别着急。”
“大人是何意?”
“还怕找不出他的罪行来。”
“现找?”
“这种搬弄是非的小人,他能够谗害别人,别人也能谗害他。”
“听说陛下对韩非的文章很是欣赏。”
“对,”赵高忽然改变了口气说道,“我也有所耳闻。”
“如果陛下忽然之间回心转意……”
“足下所虑极是。”赵高严肃地问道,“你派谁照料韩非的饭食?照顾好一点。”
“程邈。”杨樛急忙回答以使赵高放心,“错不了。”
“是从南山抓来的那个隐士吗?”
“他是个轻罪犯人,派他暂充杂役。”
“虽说是个轻罪犯人,不过我很讨厌他。”赵高表示出非常鄙夷的神情说道,“天下还有这种人,给他官他倒不肯做,不识抬举!”
“郑国怎么办?”
“杀掉。”
“司马梗怎么办?”
“一样。”
程邈是秦国人,家住下杜,因为家贫无以养母,故而出为县中小吏。这种斗食之吏,仅能糊口,所谓足以代耕耳。后来不久,老母辞世,程邈就连这小吏也不做,躲进深山学道去了。他对文字之学颇有研究。鉴于六国古文丛杂多变,而秦国大篆又盘屈难写,他创造了后来叫作隶书的书体,一共三千字,横平竖直,书写起来简便快当。这种伟大创造,在他来说就像玩耍一般,他自己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伟大之处。但是后来这种隶书传出去,受到秦王政的赏识。秦王政便下令寻找这个发明人,要请他出来赏他个官做。统治阶级特别迷信权势,在他们心目中最高的奖赏就是升官,殊不知世上还有不肯做官的人,这实在是难以理解。秦国的官吏们终于在终南山的深处把这名叫程邈的人找到了,并且当即就把他押下山来。谁知他执意不肯做官,惹恼了郡县的长官,诬他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说他咆哮公堂,于是便将他送进了云阳监狱。恰好这云阳狱丞杨樛是他的远亲挚友,见他的案情极为寡淡,便命他担当狱中杂役,出出进进倒也自由。
这一日,他正从廊前走过,只听到了一句:“郑国怎么办?杀掉。”他想道:“郑国何罪之有?”
平时给犯人送饭可以不打开号房,今天晚饭,程邈将郑国的号房打开,当郑国吃饭时,程邈就坐在他面前。程邈说道:
“足下想过没有?”他思索着,斟酌着,“足下费了八年功夫,为秦国修筑了一条大渠,使数万亩隔年一休的劣地变成了年年征税的良田,这是造福后代的事情,不想秦国却恩将仇报……为之奈何?”
“这事情,正如足下所言,有目共睹。”郑国说道,“我想秦王陛下能够体察得出。”
“如果下毒手,足下怎么办?”
“不会。”郑图沉思着,“我对秦国有功,不升不赏,也就够令人寒心的了。”
“我问你,万一要对足下不利,奈何?”
“不可能。”
“赵高说的。”
“他怎么说?”
“等审完司马梗,就来处置足下。”
郑国已经面对过赵高。他认为赵高这人心术极坏,硬要加他一个奸细的罪名。奸细是来探听情况的,是搞破坏活动的,他郑国是来给秦修筑水渠的,对于政治军事他一向不闻不问。所以他认为赵高是异想天开,从不在意。现在听程邈这么一说,真要诬他一个奸细的罪名,顿时心绪烦乱起来。
这时他们听到另一个小院里,有拷打和惨叫的声音传来。
“这是在拷打谁?”
“司马梗。”
“他犯了什么罪?”
“祝贺冠礼的宴席上,”程邈说道,“陛下把魏国的使臣扔进虎圈,司马梗同那使臣是朋友,他扔给他一把宝剑。谁知那使臣勇武非常,居然杀死三只猛虎,最后逃出咸阳,走了。虎圈破裂,引起咸阳一场虎患。”
“这使臣叫什么?”
“朱亥。”
“朱亥,听说过。”郑国仿佛忘了自己的生死问题,他向程邈解释道,“他是信陵君的宾客,非常有名,是个英雄。”
郑国关于自身安危的问题,就这么放下了。那想法其实也很简单:不可能的事情真的要发生,谁也没有什么办法,那是天命,天命不可违……所以话题一转,仿佛他对此已经不愿意再谈了。
程邈见郑国不以为自己有罪,根本也没有逃走的打算,所以程邈也不知道怎样帮助他才好。在秦国,无辜的人遭受杀害,这是稀松平常的事。程邈对此一向是非常厌恶,这就是他不愿做官的根本原因。但是他为郑国感到极大的不平。他认为郑国不同于任何无辜被害的平民,郑国是秦国的功臣。秦国人不知感激他,却要谋害他,秦国还能算个国家吗!他为秦国感到羞耻,为郑国难过,以至苦恼之极。
当他把饭菜送给韩非的时候,他发现人和人是大不相同。虽然韩非也是韩国人,同郑国相比,却有天渊之别。韩非虽然口吃,却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就仿佛说话是一种享乐一般。在程邈看来,韩非过于热衷,简直把那客卿、廷尉之类看作是唾手可得的东西。这一天,韩非忽然关心起程邈来,问他为何来到云阳狱中。程邈就将自己创造了一种新书体的事告诉了他。韩非突然大为惊奇。一个乡巴佬,居然谈论字音字义,这就好像看见兔子会驾辕一样的稀奇。他在惊奇之余,脸上不可掩饰地流露出轻藐的神情。他微笑着,像对小孩子一样的,请程邈在席前的土地上写出几个他发明的文字来。韩非认为,没有师承的人,居然涉足学问,肯定要发生一些令人喷饭的事情。只有像他韩非这样的人,荀卿的学生,或者什么先生的学生,才有资格谈论文字。韩非自认为长于文字之学,他曾经说过“反私为公”的话。早已列入经典,经常被学者们征引。当他滔滔不绝地解释“反私为公”的重大社会历史意义时,程邈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当程邈写出几个隶字的时候,韩非却大不以为然。他喊着:
“呜呼呀!毛和手,一反反反一正。足下怎么把它们改改改……改为一个三三三横,一个两两两两横!不对不对,不行不行,不不不不不……不敢苟同。”
“正是要取其易于识别。”程邈解释着。
“不不不……不妥。”
“文字只是语言的符号。”
“不不不……不然!”说这话的时候韩非突然沉下脸来,严肃得好像猎人突然发现了狗熊的足迹一样。“我所说说说的,反反反私为公,正是强强强……强公室杜杜杜……杜私门的意思。”
“先生,”程邈也笑了,“公从口。”
“何何何……何谓也?”
“就凭足下的一张嘴随便说了。”
“怎么能随……随随随……随便?”
“足下所说的公,其实……”
“其其其……其什么?”
“其实只是公侯们的一己之私而已。”
“简直是大大大……大逆不道!”韩非终于喊起来了。
“先生息怒。”程邈笑着拱拱手。
韩非既已如此愤怒地训斥了程邈,便觉得有关文字学的讨论已经结束,不再说什么。程邈却突然觉得韩非像个好斗的小公鸡似的很好玩。又觉得谈话至此,站起来就走,有点不礼貌,便换个话题,说道:
“多谢教诲了!先生的意思,我完全听懂了。看来,先生很适合做官。只有在官场上,先生方能大展才学。”他突然想挑逗一下这只小公鸡,接着说道:“只是不适合在秦国做官。”
“为……为什么?”
“先生既反对合纵,又反对连横,怎么做秦国的官呢?”
“此此……此言差矣。”韩非说道,“一旦做了秦秦秦……秦国的官,自然要连连连,连横。”
程邈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今天他居然说了这么多的话,他有点后悔。回想起来,这是因为他听人说韩非是当今有名的学者,秦王陛下非常敬佩他的才华,他才这么不厌其烦地说了这么多的废话。没想到同这口吃的学者谈论问题,竟是如此之难,而真正的难处还不在口吃,而在于韩非的思想竟然是如此的陈腐而顽固。“他好像一个垃圾桶,专门搜集那些过时的恶劣的并且带着难闻气味的东西。”想到这里程邈轻轻地笑了,“大约是因为我离得官场远一些,所以身上的庸俗气味略少一点……杨樛就不然,不过也是新近沾染上的。”
第二天他给韩非送饭的时候,韩非一反昨天的态度,变为对他十分的关心和同情。韩非对他说:
“像足下这样才华过人见识高绝的人,堪称天下之士……”
他这样狠狠吹捧一顿之后,便说到他自己肯定会得到陛下的重用,一旦他走出云阳狱而进入咸阳宫,他一定向陛下进言,召程邈进宫,封以官职。他不仅保证,而且教程邈放心。程邈只好把这算作先生的一片好意,拱手称谢而已。从此以后,韩非就俨然成为程邈的朋友。韩非不仅通过他打听外界的消息,而且役使他,让程邈做这做那,仿佛这位“天下之士”就是他的仆人。韩非每当役使他的时候,总忘不了重复一句要程邈放心,保证陛下会提拔程邈于尘埃之中,并且置之庙堂之上,等等,等等。程邈只得淡淡一笑。“好一个刑名家。”程邈想道,“所谓变法不过就是改变方法而已。对我已经改变了方法,所以我必须接受。”
韩非问他,另一个小院里的拷打声已经停止,想是已经供认不讳。
“死了。”程邈说道,“昨天夜里死的。”
“司马梗?”韩非问道。
“正是他。”
“不过。”韩非说道,“此人是死死死……死有余辜,他闯的乱乱乱……乱子可不小,天颜震震震震怒,群臣切切切……切齿。”
程邈想起,司马梗一个字没承认,他不认为自己有罪,反而认为自己有功于陛下,挽救了陛下的过失。他虽然是一条硬汉子,最后还是顶不住,终于死去。赵高见司马梗死了很高兴。他从头编造了司马梗的供词,让司马梗承认了是魏国的奸细……今天一早便回咸阳向陛下报告去了。当程邈听到韩非说司马梗是死有余辜的时候,很想反驳一句,并且把这些情况告诉他。然而又一想,还是少惹麻烦吧,“现在只有杨樛在,我何不找他去谈郑国的事情。”程邈想着就起身要走。
“没没没……没听说,”韩非好像害怕程邈忘掉似的急忙问道:“有关于在下的消消消……消息吗?”
“还没有。”
“还没有?”
“还没有。”
韩非似乎还有话要说,嘴先动起来,脸先红起来。
“先生不必着急。”程邈临走说道,“静待佳音吧。”
程邈和杨樛都是杜邑人,是个姑舅表亲。他们小时候一起玩耍,长大后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气味相投,无话不谈。程邈找到杨樛,见近前没人便说道:
“郑国此人,何罪之有?为什么要把他杀掉?”
杨樛急忙走到门外,向左右看看,然后回来坐在程邈近前,低声说道:
“赵高这人非同小可,很受陛下器重。他怎么说,我就得怎么办。”
“赵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知道。”杨樛把袖筒在膝头顿一下,“知道又怎么样,我敢不听他的吗!你不想想。”
“你做的是赵高的官吗?”
“不能这么说。”
“你是秦国的官吏,做的是秦国的官,要对秦国负责。”
“话虽如此……”
“大丈夫立于当世,社稷为重,还管什么赵高不赵高。”
“怎敢公然违抗他。”
“你若能听我的,”程邈严肃地说道。
杨樛两眼直勾勾地瞪着程邈,等着他下面的话。
“就把郑国放走。”
“放走?”杨樛龇牙咧嘴地低声叫道。
“放走!”
“谁敢?”
“你就应该这么办。”
“你是想要我的脑袋吗?”
“要你的良心。”
“良心?”杨樛现出心慌意乱的样子。
“郑国虽是山东人,他为咱们秦国做了好事。他修了一条二百多里的大渠。使数万亩不长庄稼的薄地变成了年年征税的良田。秦国只要还有十户人家,都会感激他,纪念他,就像蜀人对于李冰父子一样。秦国人将来必定要给郑国修庙建祠,把他当神仙敬奉。”
“你说得都很对,不过……”
“如果从你手里把他杀掉,你会成为秦国的罪人。”
“是啊……可是……”
“你的遗像也会进入他的神祠。他受供享,你受唾骂。”
杨樛此时已经是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你考虑过吗?”程邈接着说道,“如果真的杀掉郑国,山东将要鄙视秦国,天下将以为秦国无人。”
“无人?”
“没有正人君子。”
“有什么办法……”
“办法很简单,放掉他,让他逃回他的故国去。”
“您怎么能……”
“就说他越狱逃走了。”
“头一个,赵高就不会相信。这家伙刁钻之极,不好哄骗,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怕担责任,那么,”程邈说道,“我把他放走,要杀要剐,由我承担。”
“你可千万别胡闹。”杨樛满脸惊惧地哀求道。
“这怎么叫胡闹?”
“这不叫胡闹叫什么?”
“这叫仁义道德……”
杨樛不敢再吭气了。他深知程邈这人不爱说话,心里有主意,行动果敢。如果杨樛再反驳,或者推辞,很可能把他激起来,最后激成一场塌天大祸。“这人说得出做得出,不是耍的。我的天哪,得赶快想办法,看紧点……”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道:
“表兄你别着急,来日方长,容我想个办法,想个妥善办法……一定救他不死就是了。”
古代人,尤其先秦的士人,受着仁义道德的严重束缚,为了仁义道德,往往不顾一切,甚至不顾性命。他们不像后世人把道德看得一钱不值,而把自己猪狗不如的性命看得高于一切。所以后世人比较聪明能干,升官也快,发财也快。相比之下,古人显得非常愚鲁,所以跟头栽得快,脑袋掉得快,甚至他们简直是自找杀头。对于一些非法的特别愚鲁的所谓仁义道德,我们也无法表示赞同。我们对这一类“胡闹”,极端缺乏热情,所以只是简单的一叙而已,不耐烦仔细地描写它们。这种“胡闹”,史书久已不予记载。因为这种所谓道德,对于后世人已经完全无用。在后世的公堂或监狱里。冤死个把好人,周围的人都认为那是活该,至少是觉得无所谓,就像羊群里有一只羊被拉出去宰掉,别的羊依然安详自得若无其事一样。这也是一种道德,更高级的道德,服从判决的道德。然而在古代却不是这样。古代的中国人,自认为是国家的主人,特别冥顽不灵,说死理,不要命,撞在南墙上不回头。虽然贵族老爷们对他们这种倔强的个性非常讨厌,想尽办法打击他们,蹂躏他们,但是他们却依然如故。没有什么道理可以劝说他们回头,就像杨樛无法规劝程邈一样。
正在杨樛准备加强警戒防止事故的时候,程邈先走了一步。这情形就和下棋一样,抢先一步就可以取胜,落后一步就要输棋。因为秦王政到了祈年宫,赵高未能面见陛下因而也未能及时赶回云阳。赵高在咸阳住了几天,史无明文,我们也不好妄断。总之正是在这个空隙之中,云阳监狱里出了一件令人不快的事情。这件事情有人说是好事,有人说是坏事,已经载入秦国的史册,后来又被什么人删除。所以读历史的读到这里就觉得糊里糊涂,不明不白,仿佛一个算错了豆腐账的老太太一样。
这一天程邈出外买东西,回来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时候了。他把每个犯人的饭菜都送去,最后送郑国的。郑国吃饭时,他坐在旁边,说道:
“在云阳监狱东边,出大门往东走,三里路,一直的路,非常好找,有一个小里弄。这小里弄就在你修的大渠的南边,叫作沙蓬里。那是从咸阳通上郡的大路,沙蓬里就在大路边上。那里有一个小客栈,住着五六个韩国的客人。我问他们:‘认识郑国吗?’他们说:‘认识,我们的治水都尉。’我说:‘他受难了!’他们似乎也有所耳闻。我说:‘他为秦国谋了福利,现在秦国的奸臣却要谋害他。他想回故国去,却连个搭伴的人也没有。’他们说很愿意帮你这个忙,我说:‘那太感谢你们了!’他们问我是什么人,我说我是韩国大王派来搭救郑国的将军。他们一听很高兴,说:‘买卖不做了,要干这件正经事。’说好,天黑以后郑国本人赶到他们的客栈,然后立即起身出关回国。”
郑国一边吃饭,心不在焉地听着。程邈说的这个沙蓬里他很清楚。他在这一带施工八年,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他曾经在沙蓬里住过,那小客栈他也去过多次。就是把他的眼睛蒙住,他也能摸到那小客栈的土炕上。但是他不知道程邈不紧不慢地说这些话是要干什么,后来他听说是让他逃走,他笑了。
“程邈兄,实在太感谢你了。”郑国说道,“我穿着这囚犯的赦衣,如何能走出监狱的大门?高墙上的军士仍看见我,就要用箭射我,这不是找死吗。”
“有办法。”程邈说道,“我都考虑好了。”
“即使我混出监狱大门,他们见少了一个犯人,势必立刻就派骑兵四出追亡,我还不是照样被抓回。说不定那时候我的手脚都要加上桎梏,那就更苦了。”
“听我说,”程邈说道,“你把我的衣服穿上,袖子里有我出入的符节,把你的赦衣留给我。门外有个大篮子,你提着篮子走出大门,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候,他们会以为是程邈。你没有任何危险,可以平安到达沙蓬里的小客栈。我穿上你的囚衣坐在这里,三天不吭气,你们就出了崤山。”
“这怎么可以!”
“你为秦国建立了功勋,秦国人应该报答你。”
“不行!”
“不然天下人将要耻笑我们秦国,说我们秦国无人。”
“万万使不得。”
“没有仗义之人,还能算个国家吗!”
“那就苦了你了!”
“我相信,罪不至死!”
“秦法特严,不敢!”
“郑国,”程邈极其严厉地说道,“话已至此,你听也罢不听也罢,必须按我说的办!我不是为你,我是为秦国尽义务。”
牢房里没有灯火。他们交头接耳低声说话时,借着黄昏的微光,还能看清对方的脸。程邈把衣服脱下来交给郑国时,郑国已经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等把衣服换好,郑国哭着说道:
“程兄请上受我一拜。”
程邈一把抱住他,低声说道:
“士卒们很快就要点起火把,快走!”
郑国一步跨出牢房,程邈低声嘱咐道:
“沉住气,把我的牢门锁上。”
云阳监狱的牢房,大多数是单间。前面是粗大的橡木桩子,后面只有一个人立着可以站起,躺下可以伸直腿的那么一点地方。郑国走后,程邈吃了他剩下的饭菜,然后就躺在铺草上,不一会就睡着了。查牢房的士卒,都是在睡觉前打着火把照看一遍,见郑国在他的号房中睡着了,也没有惊动他。
第二天不见了程邈,士卒报告狱丞说:
“昨天傍黑时出去的,一夜未归。”
“什么?”杨樛惊问道,“郑国可在?”
“郑国在。”
杨樛来到郑国的号房前,昏暗中看见郑国面朝里正睡着。他有点纳闷:“他要我放走郑国,郑国在,他却逃走了。或许他是到了咸阳,去找朋友们商量释放郑国的办法去了。希望他能够成功。那么,是派兵追他还是不追呢?还是不追为好。走了一个充任杂役的轻罪犯人,随他去吧。也许他两三天后就回来了。”
等了三天。不见程邈回来,杨樛着了急。
“他要我放走郑国,我没有同意,他生我的气了。”杨樛想道,“他是生气走了。他永远不再见我了。他认为我是一个没出息的人,不配做他的朋友,这么说,他是回南山去了。”
程邈得到自由,杨樛很高兴,但是程邈是生了他的气走的,这又使杨樛很难过。他想起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情形,如今好像历历在目。那时候,没有忧虑,没有各种各样的难题,也没有讨厌的王法和更加讨厌的道德。那种日子一去不返了。
夜晚,杨樛在睡梦中呼喊着:“我听你的就是了,我一定把郑国放走,只求你不要抛弃我,好表兄,好朋友,我明天就放走郑国……”他从梦中惊醒来,伤心至极,落了泪。“这是怎么啦!擦眼抹泪,难怪程邈看不起我,像个妇道人家。明天就着手安排放走郑国,说干就干,不能让至亲好友看不起。”他忽然想起,“程邈也是个犯人,虽然是个轻罪犯人,总归也是个犯人。如果赵高回来,朝我要程邈,我怎么办?”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才止住。他焦急起来,后来他突然说道:“别说要人,就是要脑袋,还有我的脑袋在,怕什么!两个都是我放走的,要杀要剐随便吧!这鸟狱丞不干了!”
有一种比较心细的人,他们下决心需要反复的考虑,做事情需要周密的安排。即如现在的杨樛,他下了决心要放走郑国,但是需要时间,要物色人,要寻找借口,要创造条件……这就耽搁了一整天。
就在这天晚上,赵高和他的随从们回到了云阳监狱。他们像落难的公子一样,慌慌张张,狼狈不堪。赵高从马背上滚下来,气喘吁吁地对杨樛说道:
“不好啦!出事啦!”
杨樛以为赵高抓住了程邈,心慌意乱,不敢答话,急忙随着赵高进入他的房间。
“杨丞,咸阳出乱子啦!”
“怎么回事?”
“打起来啦!”
“谁跟谁打?”
“自然是嫪吕两家,还有谁。”
“陛下何在?”
“这个鸟陛下,”赵高拍着膝头大骂道,“偷偷跑掉啦!”
“嫪吕争斗,已非一日,”杨樛问道,“陛下何至于逃亡?”
“这个鸟陛下,是个疯子。这个螳螂!大概是害怕了!”
“怎么会到这一步田地!”
说罢杨樛深深地叹息着。虽然叹息,心中却非常高兴,程邈至少目前安然无恙。甚至希望这是一次改朝换代才好。一切过去的都过去了,都不算数了!程邈的事也可以不告诉赵高。谁也不必告诉,都成为过去了,都成为历史的陈迹了。让历史学家们或许什么诗人们去慢慢回味吧。人们永远也不知道程邈究竟是怎么逃定的。他没有罪,给他官他不做,这算什么罪。新王一定会给予公断,说不定新王即位还要举行大赦。肯定是要大赦的,这是确定不疑的。我今天夜里就把郑国放走,没关系,等待大赦吧。”
“杨兄,”赵高一边用饭,一边说道,“你想想,两派对立,日甚一日,最后不打起来还等什么!这是非打不可,这叫势所必然。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谁都能看清,每个咸阳人都能看清,连过路人都能看清。”
“莫非陛下是故意……”
“你怎么知道?”
“不然为什么他偏偏在这时候离开咸阳?”
“故意躲出去?”赵高思索着。
“应该怎么理解呢?”
“这只螳螂必有这种聪明。”
“莫非有个兔子把他引走了?”
“恐怕连个兔子也没有。”
“着了邪啦?”
“许是中了邪了。”赵高带着鄙夷的神气说道,“他本来就有邪病。”
“他为了什么?”杨樛沉思着。
“有道理。”赵高忽然高声说道,“有道理!你说得有道理。他为什么不往东跑,却往西跑?他完啦!东边有个成蟜,他害怕成蟜,所以他往西跑,一点也不错,他最害怕成蟜。这孩子胆小如鼠。这是个病孩子。他逃命去了。”
“大人把这形势看得很透彻。”
“你见过陛下吗?”
“没有。”
“那仪表很够你瞧的。”赵高尽情地说着,“鹰鼻鹞眼,尖嘴猴腮,前鸡胸后罗锅,不像个君王的样子。好在这一下他完了,完了!”
“看来是没有信心了。”
“他害怕他弟弟,急忙往西跑。他跑了,他弟弟还没有来。瞅这个空子,嫪吕两家打起来了。这两家是非要见个高低不可。”
“依大人看。”杨樛问道,“嫪吕两家谁能取胜?”
赵高已经吃完饭,一边说着“我今天喝多了”,一边剔着牙,慢慢给杨樛分析目前的局势:
“从两家势力来说,自然是嫪毐的人多势众。吕不韦是个书呆子,没有什么韬略,手下都是文人,成不了什么大势。对了,我忘记对你说,听说吕不韦已经被杀。就在咸阳宫大门前发生了一场混战,死了好几个人,伤的不计其数。吕不韦就死在那次混战之中。也是该他倒霉,两派械斗,你老大年纪往里掺和什么!吕不韦此人缺心眼儿。山东的游士,油嘴滑舌,实际上没本事。他们都是这种货色,也是咎由自取。杨兄,你不知道,我是比较倾向嫪毐的。我是秦国的同姓,生在秦国,长在秦国,我对山东乞食者们一向抱有反感。杨兄你也是秦国人,想必也是和我抱有同感。”
“是的。”
“不过成蟜起义,声势浩大,扬言要打回咸阳,消灭嫪毐。吕不韦既然已经死掉,嫪毐也不会有好下场。”
“陛下还能回咸阳吗?”
“他回咸阳干什么?谁欢迎他?”
“这么说,将来的王就是成蟜了。”
“这是一定的。”
“他会用谁来做丞相呢?”
“吕不韦活着自然是吕不韦。吕不韦既然已经死了,这就肯定是蔡泽。”
“听说蔡泽是个圣贤。”
“也是个山东乞食者。”
“山东也有好人……”
“听说……”
赵高说着话就打起呼噜来。杨樛见此情景说道:
“大人安歇吧。”
他一挥手,让打火把的仆人也一同出来。他急忙退出赵高的房间。他想尽快采取措施,让郑国今天夜里就逃走,以便完成朋友的意愿。当他走到院子里抬头一望,看见三星已在西南,知道天就要亮了。他想道:“今天已经无法行动,只好等明天夜里了。”
这一天,是杨樛最忙碌的一天。他先给郑国预备一身下级官吏们常穿的黑色夹袍子,还有皮弁冠,以及麻鞋等等。他给他预备好马匹,还有正式的符节。他还物色了两位武义高强的士卒,跟他们谈好,护送郑国出关,各升一级,休假半年,另有黄金十镒的赏赐。两个士卒很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一切都准备好之后,就等天黑了,可是天总也不黑。
下午,将近晚饭时,赵高也睡足了,思想也稳定了,忽然对杨樛说道:
“杨兄,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
“愿闻。”杨樛拱拱手说道。
“咸阳乱了,就让他们乱去吧。”
“是的,大人。”
“无论嫪吕两家谁胜谁败,反正他们两家谁也不会做王。”
“那是自然。”
“将来的王,自然还是秦国人来做。”
“当然。”
“秦国人自然还要维护秦国的利益。”
“那还用说。”
“所以谁胜谁败,都同咱们没关系。”
“是这样。”
“谁当王也得用咱们办案子。”
“是的,大人。”
“故而案子还得接着办,郑国还得审问,还得让他承认是韩国的奸细。”
“这……自然。”
“好吧,带郑国!”赵高喊道。
“带郑国。”杨樛随附和道。
等把郑国带来,杨樛一看,惊呆了,探身哆嗦着,上牙找不到下牙,舌头打不了弯,他喃喃着:
“你,你……”
“你是谁?”赵高问道。
“我叫程邈。”
“你怎么钻进郑国的号房?”赵高问道。
“是你送饭时他把你打昏抢了你的衣服吗?”杨樛怒吼着,“你快说,你这笨蛋!我要活扒你的皮!我让你做杂役,我真是瞎了眼!你就这么报答我,看我把你剁成肉酱……”
赵高向杨樛一挥手,然后问程邈道:
“郑国何在?”
“他跑了。”程邈平心静气地答道。
“他抢走你的衣服你为什么不呐喊!”杨樛喊着。
“哪天跑的?”赵高问道。
“前三天。”程邈答道。
“哪个方向?”赵高问道。
“不知道。”程邈答道。
“你身上有伤吗?”赵高问道。
“没有。”程邈答道。
赵高气愤已极,跳起来打了程邈两个耳光。然后咆哮道:
“是你放走了郑国!”
“大人息怒。”程邈说道,“我能喊谁?谁能救我?我也不是犯人吗?我穿囚衣住号房不应该吗?我能做杂役他不能做杂役吗?我有什么权力看管住他?再说,我怎么知道他要逃跑?”
“好一个程邈!”赵高吼叫着,“你聪明得过了分啦!你以为,这监狱里是耍嘴皮子的地方吗!犯人和法官是妯娌拌嘴吗!真是蠢不可言。你既然放走了郑国,穿上他的囚衣住进了他的号房,那也好,告诉你吧,郑国是韩国派来的奸细,口供都预备好了,你现在就替郑国画押!”
杨樛此时也平静了些,他想不到程邈会用这种办法放走郑国,他实在是佩服极了。程邈面对赵高,竟能如此冷静,对答得如此之好,那种临危不惧的样子着实令杨樛惊叹不已。心想,我有这样的至亲好友,真是值得骄傲。更使他惊奇不已的是,赵高居然早已预备好了郑国的所谓口供,是今天早上预备的吗?他可算得是一个能人。当要程邈画押时,程邈便真的画了押。然后赵高一挥手说道:“拉出去,杀掉!”
“大人,”杨樛说道。“以臣之见,大人处置得非常公允。程邈既然穿了郑国的囚衣,住了郑国的号房,并且现在又替郑国的爰书上画了押,自然就应该替郑国挨这一刀。这都没说的,完全正确,合情合理。不过……”
“不过什么?”赵高说道,“说呀。”
“不过程邈这小子可恶至极。他自己的案情还未了结,臣已经探听到一些重要线索,程邈在南山隐居时,曾经同南山的群盗有来往。待臣把这些情节审问清楚,然后处斩如何?”
“可以,就交给你啦。”赵高见天已经黑了,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当时在云阳狱中,有一些陈年老案,无人过问。有一个洛邑的官吏,仗着他武艺好,欺压良民,鱼肉乡里,身为官吏,同时又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这个犯人早该处斩。但是秦国的政治习惯永远是忙于眼前的事务。越是陈年老案,越是无人问津。于是,这天夜里,杨樛把程邈藏起来,命几个亲信拷打那洛邑的官吏。呼呀喊叫,拷打之声直冲九霄。赵高在睡梦之中都被这种叫声吵醒过来。等到天明时,这官吏已经是血肉模糊、早已断气。杨樛把情况报告赵高,赵高命令扔出去喂了野狗。于是程邈一案和郑国一案同时都予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