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从老杨吃蒜的事说起吧。
一向稳重的老杨干了一回愚蠢的事,让植物园的人当作笑话来讲,也让人拿他作调侃的对象了。
老杨,人家没吃到鱼,孬好还沾了点腥味,你没吃到鱼,连腥味都没沾上,哈哈哈……
老杨也跟着哈哈哈。
老杨,咬没咬啊?
还没,哈哈哈……老杨自己哈哈哈了,同时现出一种尴尬的笑。
老杨,准备咬哪里啊?是上边还是下边啊?
都咬了,怎么样?哈哈哈哈……老杨渐渐的也就习惯人家说他了,反而放松地开起了玩笑。
老杨,什么口味啊?甜的、咸的、香的,还是腥的?
又甜又香又咸又腥,味道好极了,哈哈哈哈……
吃蒜之后,老杨在我的心目中的形象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那天散步之后。小崔庄的人还常到植物园来玩,晚上看电视就不用说了,那是小崔庄人的必修课。平时常来的,还是豆叶带着银花、洋玉两个女孩。银花和洋玉,一左一右跟着豆叶,照例的还是少说话,豆叶呢,还是呱呱叽叽喳喳喳地说这个说那个。小谢那几个年轻人,便跟豆叶说笑。偶尔还会说起以前的事,小谢说,豆叶,你让没让老杨咬啊?豆叶脸红红的,说,我想让他咬就让他咬,碍你不着。小谢说,你要是让他咬,你准备让他咬哪里啊?豆叶说,我想让他咬哪里就让他咬哪里,碍你不着。小谢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让他咬啊?老杨都等不及了,老杨汗都下来了,我猜他做梦都在咬你。豆叶说,我什么时候都能让他咬,碍你不着。小谢便学着老杨的样子哈哈哈了。豆叶也报以喳喳喳的笑声。但是,隔一天,又有人又说,豆叶,让没让老杨咬啊?豆叶会把脸一沉,说什么呢,他老杨算哪个林子的鸟啊!豆叶的脸说变就变。可再隔一天,她又会变另一副嘴脸,喳喳喳地跟人说笑了。豆叶其实也是个喜怒无常的人。
有一天,是下午吧,豆叶和银花、洋玉刚到植物园,大白牙就从后边跟来了。
大白牙跟崔二朋的瞎眼奶奶赌咒发誓,说要拴住豆叶,不过是说给瞎眼奶奶听的。豆叶一个大活人,是大白牙能拴得住的?何况,大白牙就是想拴,豆叶还嫌她碍手碍脚了。就算是豆叶平时给大白牙的面子,常常和大白牙走在一起,在一起,也是拿大白牙做障眼法,意思是说,看看,看看看看,我都在大白牙的眼皮底下呢。其实,豆叶的那点小心思,大白牙心知肚明。而且,大白牙对于女儿银花常常和豆叶在一起也是不放心。大白牙知道豆叶是什么人,也知道女儿的性子。女儿大了,不学都会变坏,何况跟豆叶厮混在一起呢。所以,大白牙看豆叶又把银花、洋玉带走了,随即就跟了出来。
大白牙在植物园里追上了银花,把她拉到一边,厉声说,你天天乱跑什么啊?你魂掉啦?你天天不跟人在一起,你跟鬼混!你赶快跟我回家去!哪天我再看到你跟豆叶混在一起,再看你没事就往植物园跑,我把你腿敲折了!
银花鼓着嘴,不想走,小声嘀咕道,还有洋玉嘛。
洋玉?洋玉也不是好人。
妈你小声点,叫她俩听见了……
我不怕!大白牙突然提高了嗓子,我谁都不怕!你滚还是不滚?
银花不作声了。
大白牙看文的不行,来武的,她抬脚就踢。
银花朝后退一步,让大白牙踢个空。
滚啊!大白牙恼羞成怒,眼睛睁得很大,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故意大着嗓门说,听到没?滚回家去!
银花不想走。她真不想回家。她想和她们一起玩。但大白牙太凶神恶煞了。大白牙凶起来挺可怕的。银花扭不过大白牙,抹着泪走了。
大白牙不依不饶,还冲着银花说,再让我看到你乱跑乱蹿,我把你小骚筋抽了!
听话听音,豆叶听出大白牙话里的意思,她冷冷地笑着,对洋玉说,老骚货!看谁来抽你的老骚筋!
大白牙赶走了女儿,并不去理会豆叶和洋玉。她一口气,找到了正在干活儿的丁家干。植物园虽然大,虽然地形复杂,找人却不难,有高高矮矮林子的地方都是园艺所的地盘,药材所的地盘错落在这些林子的间隙里,顺着路,或顺着河泊,轻易就能找到。
丁家干老远就看到大白牙了。他没等大白牙走近,就迎了上去。
在一处池塘边上,大白牙语重心长地说,丁所长啊,这事你再不管,要真出大事了,崔二朋一走就是十好几天,连个人影都没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大活人就没了,你说这事情弄的。豆叶这个骚婊子,看来她植物园里真有人,不把这个人挖出来,二朋这家人就要散了。二朋也真够可怜的,没爹没娘的孩子,好不容易找一个老婆,成了家,豆叶又不替他争气,唉——二朋他瞎眼奶奶天天哭,天天哭,三天没吃饭了,她就是再有两只眼睛,这回也哭瞎了。
丁家干觉得这个事情确实严重,不管是不行了。可想想,又不该他管。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所长,他上边还有园长。应该归崔园长管。丁家干便说了几句好话,哄走了大白牙,决定向崔园长汇报。
说找就找,丁家干给我们安排了工作,回园部找到了崔园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说到最后,丁家干也很有情绪地说,崔园长,不把豆叶那个野男人挖出来,二朋这家人就要散伙了。
崔园长转着手里的大玻璃杯,玻璃杯里紫黑色的药饮也跟着转。崔园长转了一会儿,眨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我不想管?我比谁都想管。知道为什么吗?我不光是植物园园长,我还是小崔庄的人,我还姓崔,咱们老崔家的事,我也有责任管管啊。可这事不好管,一来,无凭无据,你说我们植物园谁作风不正?我看谁作风都正,也许谁作风都不正。这事不好说。有人还跟我反映,说你老丁和大白牙什么什么的,这事我能信吗?当然,你和大白牙即使是有什么什么的,也属于正常恋爱关系。你是光棍滑脱脱一个大鸟人,大白牙是光棍滑脱脱一个小寡妇。可你们毕竟这么大岁数了。何况,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们眉来眼去,打打闹闹,影响也不是很好,是不是?这事就先不说了。还是说二朋和豆叶的事吧,说到几啦……噢,二来,对吧?二来,豆叶的事,对我们植物园生产建设没有任何影响,抓谁去?又从何抓起?我最多在全园大会上讲讲,要大家注意生活作风问题。可这又起什么作用?隔鞋搔痒罢了,你说是不是老丁?你老丁也是抗美援朝的老革命,资格比我还老,你要是有兴趣,你把豆叶的情人给我找出来,我立马处理他!第三呢,我们又不是民政部门,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来调解民事纠纷,老丁你说是吧?不过你老丁要是有兴趣,搞搞调查,我也不反对,好吧?这就算我的表态。
丁家干知道崔园长老谋深算,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圆滑。丁家干不得不服了崔园长。但崔园长既然让他搞搞调查,他觉得也不是不可以,便不客气地说,崔园长我都听你的,既然你这样指示了,我就查查看!
崔园长把水呼噜喝一口,放下杯子说,好,你查,我支持你!
丁家干又说,还有一件事。
说。
我和大白牙,还不算谈恋爱。
是吗?
崔园长的一句“是吗”又让丁家干心虚了。丁家干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多说这句干吗呢?
好在崔园长又笑笑,说,自己掌握分寸,我不想管你们的事。
丁家干觉得崔园长真是大领导,真会讲话。
这天晚上,植物园的电视结束后,人都散去时,丁家干把电视机搬进会议室。丁家干一转身,看到大白牙站在门空里。以往,大白牙看完电视就走了,这回,她没有走,而是鬼一样躲在门空里。丁家干吓了一跳,看是她时,正想责备,一想,也许大白牙还有事。便说,还有事?
大白牙说,你说呢?
丁家干觉得大白牙的话总是很冲,和她对不上碴口,正想教训她,想起了崔园长的冷静和讲话技巧,便压住火气说,是不是不想走啦?上我宿舍谈谈去?
大白牙说,就在这里说。
到宿舍去,方便。
这里也方便。
说吧。丁家干虽不耐烦,还是保持平静的口气说,我听着呢。
我约莫着,豆叶的野男人是老杨……
你小声点。
是老杨……
老杨?什么根据?
老杨半夜里去过小崔庄。
不会吧?
千真万确。
原来这样……丁家干若有所思地说,老杨他太老实了吧?他会有这个胆?他不是成天老好人笑嘻嘻的吗?
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再老实,还能不会男女那档子事?还能不会脱裤子?
丁家干又想了下,恍然大悟道,对呀,那天老杨吃大蒜吃醉了,就是为了豆叶……对了对了,老杨怕别人去占豆叶的便宜,才拼死拼活吃大蒜的……哎呀,你看看,你看看,我这个脑壳子,是不是猪脑壳子!
你不是猪脑壳子,你是脑壳子里装了猪粪!
对,就是老杨!丁家干很兴奋拍着脑门。
没错吧?
没错!
那你就得找老杨谈了,二朋和豆叶将来要是出什么事情,他老杨要负责任的。
不能找老杨谈,这事儿要跟崔园长汇报。不过,丁家干停顿一下,说,这事还急不得,万一要不是老杨呢?捉贼捉赃,这捉奸要拿双,你是懂得这道理的。没把这对狗男女抓个现行,恐怕还不好弄。
这还不简单,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脚的,我着豆叶,你着老杨,谅他们也走不出我们手掌心!
好,这样好,一人盯一个。
那行了,我得赶快回了。
丁家干一把捞住大白牙的手,急什么,今晚就不走啊,天都这么晚了……就在我房里睡一回……
大白牙让他位住了手,便往他身上靠靠,声音温柔地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怎么就不长记性呢?我现在还不能明目张胆跟你睡,等过几年,我闺女长大了,嫁人了,再谈我们的事,好不好?你放心,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硬上也没用,上了也只能解解眼前的馋,不长信的。听懂了啊?听我的。
那我现在就馋了。
不行的……
不行不行不行,你就会说不行。丁家干急了,上次在你家喝酒,怎么行?那次之后,你再也没让老子沾过边,你是存心要急我啊。
丁家干一边说一边在大白牙的身上乱摸。
丁家干说的是事实。丁家干原以为,有了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没想到大白牙来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往后都是嘴上说说笑笑,再也没和丁家干来过真的。丁家干急吼吼地尝试过多次,都被她拒绝了。大白牙就像个纯情少女,给出的理由让人啼笑皆非,根本算不上理由。先是要查出豆叶的奸夫,后又要等闺女出嫁后,说不定以后还有什么理由了。
大白牙躲着丁家干的手,说好了好了,你狗爪子太重了,我回了。
大白牙说走就走。
丁家干本想拽她,知道拽也没用,就随她去了。
丁家干在自己的手上闻闻,他闻到大白牙留在他手上的体香。丁家干心里有很大的遗憾,大面积的遗憾。好在丁家干心里经常有这样的遗憾,他也习惯了。丁家干想着大白牙的话,越想越觉得大白牙说得对,不是老杨是谁个啊,你瞧他那天吃大蒜的败气样,不是他是谁呢?怪不得,都是被他平时的样子蒙蔽了。
丁家干走回宿舍的时候,决定拐到老杨的宿舍门口,听听老杨屋里的动静。
老杨的屋里果然没有动静,黑灯瞎火的。这让丁家干一下子警惕起来,不是刚看完电视吗?老杨这么快就睡下啦?不会不在屋里吧?不在屋里会干什么去?那就是约会去了,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丁家干看到豆叶也混在小崔庄的人堆里看电视的,还听到她的笑声的。老杨在豆叶不远的地方。丁家干扶着电视天线的时候,还让老杨替换替换的,一眨眼就能睡啦?一定干鬼事了。丁家干心里有些紧张,老杨要是不在宿舍里,他能在哪里呢?和豆叶躲在哪个草棵里、树林里?可这么大的植物园,又是黑夜里,上哪里去找这对狗男女呢?也许在宿舍里。
丁家干拍拍老杨宿舍的门。
吓丁家干一跳的是,里面有人说话了,谁?谁呀?
是……我……丁家干有些语无伦次,我是……我是老丁,开开门老杨。
丁所长啊,有事啊?
没没没……没事,丁家干急中生智,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明天干什么活。
你不是安排好了吗,明天继续铡益母草。
啊……你看我这记性,忘了,对对对,明天继续铡益母草。
那我睡啦?
丁家干以为老杨会开门的,没想到他却说要睡了。
睡吧睡吧,你不开就……我……我也走啦。
丁家干假装跺跺脚,却没有走,他把耳朵贴在老杨的门上。他听到老杨翻床声,一会儿,屋里鼾声大作了。
老杨果真这么早就睡了。可丁家干回到宿舍,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老杨早早关了灯,说不定屋里有人,说不定豆叶就在他屋里。老杨的鼾声,说不定是装出来的。丁家干后悔没叫他开门,后悔没进老杨的屋里坐坐,要是进去了,就真相大白了。
老杨的事,丁家干想了一会儿,没有多想,他自然就把心思想到了大白牙的身上,大白牙真是一块好肉,肉腻腻、香喷喷的,都到嘴边上了,可在嘴边也吃不上。他想想,心里很难受,便在被窝里自己安慰自己。捣估了半天,啊啊狂叫着,过后,更难受了。他就在难受中睡着了。
有一个人没有睡着,他就是老杨。
老杨的鼾声是假的,是迷惑丁家干的。老杨一边打着鼾,一边拿过床头的电棒,看看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老杨起了床,出了门,走到丁家干的宿舍门口,他听到了丁家干的鼾声。丁家干的鼾声呼呼的。这是真实的鼾声。
老杨便像夜一样隐进了夜色里。
老杨在夜色里急速穿行,二十分钟便来到小崔庄。
小崔庄家家都是黑灯瞎火的,路是黑的,树是黑的,草垛是黑的,房舍是黑的,猪圈和鸡舍全是黑的。老杨能分辨出这些黑的轻重。他像一只黑猫,和所有的黑混为一体了。黑夜里划过一道黑影,一路蹿到一户人家的门口。老杨从半人高的墙头上跳进院子里。有一条狗,比猫大不了多少,蹿过来,往老杨的身上跳,被老杨一把拨弄开了。可小狗还是对老杨表示出少有的亲密,趴在地上添老杨的脚,又被老杨一脚踢开了。老杨躲着上蹿下跳的狗,摸到西厢房,又从西厢房摸到堂屋,他在堂屋门上摸到了锁。老杨又摸回到西厢房。老杨学一声猫叫,便开始推西厢房的笆门。笆门被一根顶门棍顶住了,没有推开来。老杨又学一声猫叫,笆门里传出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家死猫呀?
老杨便又学一声猫叫。
笆门开了一条缝。
老杨闪身进去了。
我以为是死猫的,你走,我家有人。女孩说。
说瞎话,崔老鳖去断魂岗偷药还没回来。老杨说,你以为我不晓得?
一睁眼就回来了。女孩说。
回来也不怕。老杨说。
我怕。女孩说。
你也不怕,老杨说,有我。
可我……怕,女孩说。
怕怕就不怕了。老杨说。
我怕怕还怕。女孩说。
不就是崔老鳖嘛,他是你父亲又怎么样,他还是我朋友哩。老杨说,我两杯酒就能灌倒他!
那算什么本事。女孩说,我爸他很凶的。
不怕,我们有交易,他不敢拿我怎么样。老杨说。
你们不就是合伙偷药卖嘛,做贼算什么好汉——他不敢跟你凶,可他敢跟我凶。女孩说。
不碍事,他不晓得。老杨说。
他晓得了,上次,叫他知道了。女孩说。
知道又怎么样?老杨说。
我上次怎么没把你咬死!女孩说。
我有还魂草,咬不死。老杨说。
我还要咬,要不我就拿刀剁!女孩说。
随你。老杨说,死在你手里我也愿意!
笆门里的顶门棍又把笆门顶上了。
你要是对我不好,我真杀了你!女孩说,声音很温柔。
你要亲手杀我,我一动不动,任你杀,任你刮。老杨说。
当真?女孩说。
狗日才骗人!老杨说。
可你那天是什么死样啊?
哪天?老杨说。
就是吃大蒜那天啊。女孩说。
噢,你不懂,我是替别人受累。老杨说。
替谁啊?女孩说。
谁啊,是……我还不能说,老杨说,植物园,有人喜欢豆叶,你不晓得的。
我晓得,不就是崔大个子嘛,你们园长是不是?豆叶自己跟我说的。女孩说,她的口气很是不屑了,豆叶搞崔大个子……丁所长是个大笨蛋,他还要查……嘻嘻嘻,他要是真查出来,看崔园长不要了他的命!
你可千万别乱说啊,人命关天……
嘻嘻……你别吓我……这点屁事!
你胆子不要太大啦,洋玉,这不是屁事……
就是屁事!
好好好……
屋里响起一阵乱七八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