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胖的如意法师,盘腿坐在睡榻边,一言不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客人。过了一会儿,他用粗哑刺耳的嗓音回答道:“不行,今天下午我就得离开金华。”粗壮多毛的左手里拿着一本破旧卷角的书,放在膝盖上。
站在如意法师面前的访客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访客是个高个儿的男子,身着蓝衫,外罩一件光滑的黑绸袍。为了寻访法师,他已足足走了整整一条寺庙街,已经很乏了,可是这个粗鲁的主人竟然连个座都没让。粗野的丑和尚还是别与那帮儒雅文人凑趣吧……他厌恶地瞥了一下眼前的胖和尚。他那颗剃得光光的大脑袋缩在肉滚滚的肩膀中间,面色黝黑,松弛的双颊上满是胡子楂,嘴唇厚厚的,连鼻子也肥肥的,一对大得出奇的眼珠鼓出来,让人觉得他太像癞蛤蟆了。空荡荡的屋里密不透风,胖和尚那打着补丁的袈裟散发出一股酸臭的汗味,其中还混杂着印度焚香的气味。洞明寺的另一侧传来诵经的嗡嗡声,那访客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接着道:
“罗大人会失望的,法师。我家大人今晚在宅邸请客,明晚还准备在翡翠崖设中秋宴呢。”
胖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罗大人应当明白,这也算是请客?他为何不亲自来见贫僧,只派了个师爷前来,嗯?”
“刺史大人路过此地,法师。今儿一大早,他就把我家大人叫到西城他下榻的驿所去了,州内的十四个县令都在那里议事。议事结束后,我家大人还得在驿所用午膳,刺史大人请客。”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说:
“法师,我适才说的请客,并非是小范围内的宴请,而是我家大人邀请诗友们在一起聚聚。既然您……”
“还有哪些客人?”胖和尚突然插嘴问道。
“嗯,有邵学士,法师。还有御前侍读张兰波。两位都是今儿早上才到我家大人这里的……”
“贫僧认识他们多年了,知道他们的大作,见不见他们都一样。说起罗县令的‘顺口溜’嘛……”胖和尚狠狠地瞥了访客一眼,突然问道:“还有谁?”
“还有狄大人,法师。他是邻县浦阳的县令,也是应刺史之召而来,昨天到的。”
胖和尚兀自一惊。“浦阳狄仁杰?他怎么……”接着,他烦躁地问道,“他不会参加诗友聚会吧?老是听人说他迂腐得很,是个没趣的人。”
师爷仔细地捋捋黑胡须,然后一本正经地答道:
“法师,狄县令是我家大人的至交和同僚,我家大人视他如同宗至亲,因此狄县令理所当然会参与一切大小应酬。”
“你倒真是个滴水不漏的家伙,嗯?”胖和尚嘲弄道。他鼓起腮帮子想了一会,那模样比刚才更像癞蛤蟆了。然后,他张开厚厚的嘴唇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大黄牙。“狄仁杰?”他那凸起的眼珠直盯着访客,若有所思地用手搓着长满胡子楂的腮帮,刺耳的吱吱声直钻师爷的脑门。胖和尚垂下眼皮,自言自语道:
“没准是一次有趣的经历。不知他对黑狐有何高见,听说那家伙绝顶聪明。”
突然,他抬起双眼,用粗哑的嗓音说道: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姓鲍,姓郝,还是姓什么?”
“在下姓高,高放愿为法师效劳。”
胖和尚往高放背后瞅去。高放转过头去看,并无一人进屋。胖和尚忽然开口:
“好吧,高师爷,贫僧改主意了。你去告诉你家大人,贫僧接受他的邀请。”
他疑惑地瞥了一眼高放那不动声色的脸,厉声问道:
“贫僧且问你,罗大人是如何知晓贫僧住在这座寺庙里的?”
“人们都在传,说您两天前就到本城了。今天早上罗大人命我到寺庙街寻访,我便一路问到了这里……”
“哦,不错,贫僧原打算两天前到的,但事实上今早才到,路上耽搁了。当然这不关你的事。贫僧会在午宴前赶到罗大人府上。不要忘记给我安排素斋,外带一间安静的小房间。记住,小而干净。你可以回去了,高师爷。贫僧这儿还有几件事。虽说是个挂名的法师,但还是要管些事情的,尤其是丧葬仪轨。既要管死的,也要管活的!”
他笑声隆隆,厚厚的肩膀也随之抖动起来。突然,他猛地止住了笑,大声道:“到时候见!”
高放毕恭毕敬地双手作揖,躬身行礼,转身退出禅房。
胖和尚打开膝盖上那本卷角的书,那是一册《谶纬秘籍》。他用粗壮的手指着标题念道:“黑狐出洞,慎之。”说完,他合上书本,癞蛤蟆似的眼睛直盯着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