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铺孟员外的家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轿子勉强能过。两旁的高墙和斑驳的绿瓦表明这些房屋已有些年代了,同时也看得出这里的住户大多是殷实的人家。轿子在一个镶铜包铁的黑漆大门前停了下来,立刻围上一群好奇的看热闹的民众。领班的轿夫扬起手中的鞭子,人群倏地散开了。两扇黑漆大门缓缓打开,轿子经过门楼时,高高的轿顶华盖把黑乎乎的椽子擦了个干净。
狄公跟在罗县令后面走下轿来,迅速打量了一下前院。只见院子收拾得齐齐整整,两棵高大的紫杉木树荫使院子显得静谧、凉爽。他们朝着通往客厅的花岗石便道走去,一个身着草绿色袍子、头戴马毛呢黑色方帽的瘦削男子慌忙迎了上来。罗县令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走向那人。
“我想你就是孟员外吧?久仰!今日幸会金华最有名的茶铺老板!真是糟糕,在你这所古老的豪宅里竟然发生杀人抢劫案!而且又是在中秋前夕!”
拜见过两位县令后,孟员外便开始道歉,说他给官府添麻烦了。罗县令打断了他。
“孟员外,当官的就是得为民做主!这一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同僚,来人报案时他恰巧与我在一起。”罗县令把纱帽往后推了一下,“快,带我们去现场。我记得是在后院。”
“正是在那里,大人。我可以先在客厅里请两位大人用些茶点吗?然后再向两位大人讲述事情经过……”
“不,不必客气了!请带路去后院。”
孟员外的脸色一沉,但还是顺从地躬身行礼,然后带他们顺着客厅外的游廊往后院走去。后院四周是围墙,墙下摆着一排排盆花。两个丫鬟瞧见主人陪着两位官府老爷从墙角转过来,一阵风似的避开了。衙役班头走在这一行人的最后面,腰间挂着的铁铐链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孟员外用手指着对面的一片房屋道:“那是在下家眷的住处。我们从左边的小径绕过去。”
屋檐下,一行人铺着石子的小路往前走。透过小路旁的红漆格子窗,狄公瞥见屋里有一张苍白的脸。他猜想那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他们来到一个阔大的果园,长着各种果树,树下是乱糟糟的矮灌木丛。
“先母嗜好养草种树,”茶铺老板说道,“她在世时亲自督管花匠。去年她去世后,我没有工夫……”
“是啊,”罗县令说着,撩起袍子。园子里弯弯曲曲的小径两旁尽是有刺的草木。“那边的梨子看上去一定好吃。”
“回大人,那是一种特殊的品种,又大又好吃。哦,宋相公租的院子还在后面,这儿只看得到屋顶。两位大人现在该明白我们为什么在夜间听不到喊声和动静了,我们……”
罗县令停下了脚步。
“昨天夜间?那怎么到今天中午才报案?”
“回大人,中午才发现出了事。宋相公总是在街角的摊上买油饼当早餐,一般是自己泡茶。午餐和晚餐是我家丫鬟送去的。今天中午丫鬟送饭去时,他未曾开门,丫鬟便把我叫来了。我敲了几下门,又喊了宋相公的名字,但屋里没有声响,我怕他病倒了,便唤管家来把房门卸下……”
“明白了。来吧,咱们接着看!”
这是一幢低矮的砖房,位于果园后面。一个衙役正守在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因为门上的方格已被打碎,门轴也脱落了。一行人步入那间小小的书房,孟员外气恼地说道:
“两位大人,瞧瞧凶手把这地方糟蹋成什么样子!这里是先母最喜爱的房间。先父去世后,她差不多每天下午都来……那时这里很安静,窗前能看到她的那些树,她就坐在这张书桌前看书写字。这会儿……”他神色黯然地瞥了一眼临窗的花梨木书桌。书桌的抽屉全都拉了出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文书、名刺,还有笔墨等。在一张扶手椅边上还撂着一个红色的皮制钱箱,盖子掉下来一半,箱子是空的。
“我猜想令堂生前爱好诗词。”罗县令自得地说道。他打量了一下靠墙的书架,上面堆着书卷,书名都标在整齐划一的红色标贴上,书页中露出里面的书签。罗县令走过去取下一卷,想了想,突然问道:
“后面那个门帘通往卧室,对吗?”
孟员外点点头。罗县令一下子把门帘扯到边上。卧室比前面的书房稍大些,靠后墙是一张式样简单的床,盖被已经掀开,床头边摆着一张小桌,上面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墙上挂着一支长长的竹笛。床对面放着一张雕花的乌木梳妆台。原先在床底下的红色猪皮衣箱被拉了出来,掀开的箱盖下露出一堆皱巴巴的男子衣物。后墙有一扇门,很坚固,还有一道粗大的门闩。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矮胖男子蹲跪在地板上的尸体旁边。狄公从罗县令身后望去,被害人是个瘦骨嶙峋的男子,端正的脸上留着小胡须,下颌也蓄着胡子,发束散开了,头发粘在地板上凝成块的血泊中。头旁边掉着他的黑帽子,上面也溅着血迹。死者身穿白色睡袍,脚蹬软毡鞋,鞋跟上沾了些干土。他的右耳下方有一道骇人的伤痕。
仵作见罗县令进来,迅速起身,施了个礼。
“禀大人,死者右边颈动脉被利器割断。估计出事时间在午夜。原先他是面朝下趴在这里,我把他翻过来,看看有没有其他伤处,但没发现什么。”
罗县令喃喃地说了些什么,随后便转身对着一直站在门边的孟员外。他手捻着小胡须,若有所思地朝孟员外看了一眼。狄公觉得孟员外颇有学者风度:长脸,肤色略黄,下垂的胡须和颔下稀疏的山羊胡衬得他的脸更为瘦削。
“孟员外,你也说过是午夜,”罗县令突然发问,“为什么?”
“我想是这样的,大人,”孟员外不慌不忙地说道,“尽管宋相公当时身着睡袍,可他并未就寝。我们知道他睡得很晚,屋里的灯一般都亮到午夜。因此,我猜想是宋相公刚要上床安睡之际,凶手闯了进来。”
罗县令点点头。“那凶手是如何进得屋里来的呢,孟员外?”
孟员外闻言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回答说:
“回大人,宋相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丫鬟曾告诉内人,说她们给宋相公摆桌子准备用餐时,宋相公经常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顾沉思默想,跟他说话也不搭理。昨夜他忘记插上这屋里后墙上的门,也没有把园子的大门闩上。请往这边来,两位大人。”
后门外的小园子里,一名衙役正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竹凳上,看见两位县太爷过来,慌忙起身。见此,狄公不觉心头一动,暗暗赞叹罗县令对手下人管理有方——派人看守所有接近作案现场的通道,往往被一些敷衍了事的官员所忽略。狄公扫视了一下那个用作厨房和洗漱间的小棚屋,就跟着罗县令与孟员外一起从园子高墙上开的小门走了出去。衙役班头也跟着一行人来到了门外的小巷里。小巷的一边是孟家高高的围墙,另一边是沿街的屋子。孟员外指着小巷里一堆堆的垃圾说道:
“两位大人,每到深夜,这里总有流浪汉和拾荒者转来转去,在垃圾堆里翻找东西。我曾告诫过宋相公,让他晚上闩上园子的门。昨天夜里他一定是出去散步了,回来时忘了闩门。他卧室的后门也没闩上。出事后,我发现那扇门是半掩着的。园子门倒是关上了,不过没上门闩。我领你们看。”
孟员外把一行人带回园子里,园子门边的墙上靠着一根粗大的门闩。孟员外接着往下说:
“两位大人,当时的情景不难推测。一个路过外面小巷的恶棍发现园子门半掩着,于是溜了进来,心想屋里的人应该已经熟睡,所以又进了屋。没料到宋相公正在铺床准备就寝,马上就发现了他。恶棍一看宋相公孤身一人,当场就将他杀死,然后把卧室和书房翻了个遍,找到钱箱后,带着钱从原路出去。”
罗县令缓缓地点点头,“宋书生的钱箱里经常有大笔钱财吗?”
“这个我说不上。他预付了一个月的房租,不过一定留有返回京城的盘缠。衣箱里也许还有些小玩意儿。”
“我们会尽快抓到凶手的,大人!”衙役班头说道,“那些恶棍总是一得手就大把花钱。大人,我要不要叫人去酒馆和赌场巡查一下?”
“对,要去。让他们到当铺也细细地访一访。备副棺木先把尸体收一下,厝在衙门的停尸房里。还要通知他的亲属。”罗县令转向孟员外问道:
“宋依文在此可有亲友?”
“回大人,显然没有。从未有人来这里问起过他,据我所知,他也没有接待过访客。宋相公做事谨慎,读书用功,与人交往不多。我们初次见面时我就告诉他,随时欢迎他饭后来喝杯茶,聊聊天。可是半个月过去了,他从未来过一次。这多少让我有些意外。他是个知书达理、善于辞令的年轻人,作为对房东的一般礼节,他总该……”
“好吧,孟员外。我会让我的师爷给京城的礼部上书,提请他们通知宋依文的家属。咱们回书房去吧。”
罗县令让狄公坐在书桌前的扶手椅上,自己则拉了一个圆凳坐在书架边,从书架上取下几卷书翻看起来。
“啊哈!”他喊了起来,“令堂生前极爱文学,孟员外!她还读那些不出名的诗人作品。至少以官方标准来说是不出名的。”他瞥了狄公一眼,然后面带笑容地说:“孟员外,我这位朋友狄兄比较保守,大概不同意我的话。但我个人认为,那些所谓的无名诗人比起钦定诗目里那些官府认可的诗人更富独创性。”他从书架上换了几卷,一边翻看,一边头也不抬地接着往下说:
“既然宋书生在金华无亲无眷,那么孟员外,他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后院的呢?”
“半个月前,我去拜访大人的师爷高放,正巧宋相公在那里办登记。高师爷知道我在先母去世后想出租这个院子,于是把我介绍给宋相公。我带那书生看了这个院子,他十分满意,说这里正是他中意之居。他还说,如果查阅文案需要时间比预计得长,他会延长租期。我也很高兴,因为这事不容易……”
孟员外突然住嘴,不再往下说了,因为他看到罗县令似乎并未在听,而是聚精会神地在读他膝盖上那本书中夹着的小纸条。看完后,罗县令抬起头来。
“孟员外,令堂的批注切中要点,而且写得一手好字!”
“回大人,先母在世时,每天上午都练书法,即便后来眼神不济了,仍坚持不懈。先父对诗赋也极有兴趣,他们常在一起研讨……”
“好极了!”罗县令高声说道,“孟员外,府上不愧是书香世家。我想,你本人也一定秉承了这一家风啰?”
孟员外苦笑了一下。
“很遗憾,苍天只赐才于一代人,我本人毫无文采。不过我的一子一女……”
“很好!这样吧,孟员外,我们不想多耽误你,你肯定急着回铺子。是在大道与寺庙街的拐角上吧?铺子里有没有南方的苦汀茶?有?好哇,我会吩咐管家去订货。吃了油腻之后喝这种茶最好。我会尽力及早抓获歹徒的,有了消息会立即通知你。你走吧,孟员外。”
孟员外向两位县令行礼告辞,衙役班头把他带了出去。当屋里只剩下两位县令时,罗县令把原先取下来的书慢慢放回书架上。他把书一卷卷小心地插好,然后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往上转动着眼珠,大声叹道:
“老天,真是倒霉,狄兄!偏偏在我要招待贵宾的时候,被这样一桩棘手的谋杀案缠住!破这个案子很费工夫,凶手很狡猾,那顶帽子是他犯下的唯一错误,你同意吗,狄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