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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忆中的父亲

平日印象中,父亲是个粗线条的人,性格直而烈,没多少细腻之处,不会吟风弄月,亦少儿女情长。如今追忆起来,却觉得平日的印象并不可靠。因为一些平时被忽略的细节,显示着他的另一面。

父亲脾气不好,这是我们兄弟五人共同的印象,没有争议。只是他的孙子们普遍不能认可,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爷爷是温和的,从不对他们发火。这被我们理解为“隔代亲”。再就是我的妻子也不同意这种看法,因为父亲在她的印象中温和而慈祥。我们的解释是“远了香,近了殃”,一年回家住不了几天,好话没说完就走了,自然见不到坏脾气。总之,无论孙子们和媳妇们有怎样的异议,都不能改变我们兄弟的记忆。在我们的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雷霆之怒,是严厉的训斥和有力的巴掌,而关心、呵护、温情之类,是极少的。大哥最听话,但大哥被教训的次数也最多,因为他是大哥,我们闯了祸,也大都要记到他的头上。在我的记忆里,大哥受罚,其实比自己受罚更可怕。听话,学乖,常常倒是为了大哥。在童年的记忆中,对于父亲,畏惧多于亲近。

但在此时此刻,想着关于父亲的往事,我却觉得这印象未必公正,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儿时的一个情景: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院子里都是雪,窗户上挂满霜。忘记是什么原因,母亲到姥姥家去了,哥哥们也不在,只有父亲陪着我和弟弟。那时弟弟还很小,我也尚未入学,大概一个三两岁,一个五六岁,光是把我们拢在屋里,大概就不是容易事。父亲把我们弄到热炕上,用被子把腿脚盖好,三人围坐着,开始猜谜语。父亲原来有那么多的谜语。但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猜谜的兴致不会太大。父亲又带我们一起生火盆,待火盆弄好,不再冒烟,就把它移到炕的中央,然后找来一个玉米,搓下玉米粒,一粒一粒按进火盆的灰里。一会儿,火盆开始爆炸了:“砰”的一声,一粒爆米花蹦出来了,“砰”的一声,又一粒爆米花蹦出来了。这游戏我们以前没有玩过,所以,一边抢着、吃着,一边不断往火盆里埋玉米,父亲像我们一样兴奋异常,而且因为我和弟弟满脸黑灰而放声大笑……

回忆这些,我突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平日少有温情。那是因为我们有母亲,有爷爷、奶奶,有伯父、伯母,有众多的哥哥、嫂嫂和姐姐,有一个几十口的大家庭,我们拥有足够的爱,拥有过多的呵护和娇纵。作为父亲,他必须严厉,这个角色无人可以替代,也无人愿意替代。而一旦我们失去呵护,比如那个特别的大雪天,别的亲人都不在,他也会照顾孩子,也会千方百计让我们快乐。

遗憾的是,这种情景太少了,平日里,父亲只能严厉。

我的母亲对父亲不满,主要原因是他对自己的小家庭缺少关心,而把心思放在他的兄弟姐妹身上。

我的祖父有十个儿女——三个儿子,七个女儿。父亲是儿子中最小的,在他上面,有两个哥哥,六个姐姐,在他的下面,还有一个漂亮的妹妹——我的未成年即夭折的七姑。父亲说,七姑从小就漂亮得过分,也灵透得过分,所以早就有人说:那是养不活的。结果真的不幸言中,她活到十七岁就死去了。有人又说:她本来就是到人间游玩的,当然不愿进入凡人烦琐而庸俗的生活,所以,刚刚有人给她提亲,她就匆匆走了。父亲说,她那么讨人喜欢,却在最好的时候走了,让全家人永远想着她。我生得晚,没有见过七姑,无法断定她是否真的那样聪慧而美丽,透过父亲的叙述,却能感觉到叙述者对他妹妹的深情。让全家人永远想着她,其实也未必,但父亲永远想着她,是肯定的。

哥哥们的事一般自有哥哥们管,让他费心的是几个姐姐。在他的心里,姐姐们的事都是他的事,外甥的事也是他的事。无论钱或物,只要姑姑们需要,我母亲是留不住的。四姑父英年早逝,扔下七个孩子,四姑家的事自然就成了父亲的事,无论是房子漏了,牲口跑了,还是孩子病了,四姑都会跑来,而他也会马上就去,有时一忙就是几天。五姑远隔千里,他想关心也关心不上,可是,五姑家的二表姐却浪漫得可以,本来在河北有一份好好的工作,却在山东老家找到了自己的意中人,并且不管意中人的农民身份,毅然扔掉工作,把自己嫁到了农村,使自己成了农民。父母远在千里之外,舅舅就成了她全部的依靠。而父亲也正好把对姐姐的感情给了外甥女,大事小事都要关心。为了他的姐姐,父亲曾经大打出手。六姑与婆家发生冲突,哭着回家来了。父亲带上六姑,到她婆家去讨公道,结果一进门,姑父和他的全家就一齐说六姑的不是。父亲捡起马扎子,一下子就打破了姑父的头。平日的谦谦君子,怎么忽然疯了?这是六姑父后来的问话。父亲的回答是他已忍无可忍。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姐姐有错,也知道他的办法于事无补,但他不能容忍一家人当面说他姐姐的坏话。他认为,这样的人家全家都该打,只打了姑父,已经是客气。

大伯父比父亲年长三十多岁,年近花甲又得了个女儿——我的三姐。三姐长大,伯父已经老了。大伯父似乎有预感似的,冒着一家人的反对把三姐匆匆嫁了出去,自己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父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曾经对大伯父大吵大叫,连三姐婆家也知道了。但在伯父去世之后,父亲却常常去看三姐。我的父母没生女儿,所以我没有亲姐姐。但我有许多堂姐,是大伯母和二伯母生的,春节后会来一大堆,屋子里挤得坐不下。姐姐们说起来都有点抱怨,因为父亲从未去过她们家。唯独三姐家,父亲每年都要去。

三姐知道,她的三叔之所以常去看她,是因为她失去了父亲。三姐对人说:俺叔不只是叔,俺爷没了之后,他就是爷。在我的家乡,许多人把父亲叫“爷”。

父亲对一切都似乎无所用心,甚至从来没见过他思考的样子。无论遇到多么大的事,都不会影响他的饭量。包括他自己被批斗,成为“反革命分子”,都仍然该吃多少吃多少,上床就呼呼入睡。为此,母亲曾经嘲笑说:他有脑子?娘胎里就没长那东西!母亲伺候了父亲一辈子,恪守男尊女卑之道,却常常以嘲笑父亲为乐。在母亲眼里,父亲也许真的太粗心。

但是,我却发现过父亲的心细。

1982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带着未婚妻回家结婚。我不愿以流行的形式写下人生路程的这个标点,而是选择了最为传统的形式:办完登记手续,选择良辰吉日,在老宅子摆下香案,夫妻双双跪倒在地,拜谢天地,也在神灵面前给父母庄严地行一次大礼。感谢我的妻子,她愉快地接受了这种形式。

第二天应该是上坟祭祖。后人成家是大事,自然应该向列祖禀告一声,在他们的坟头压一块红色的坟头纸。那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还没有完全被否定,传统旧俗尚未完全复辟。父亲说:去坟地看看就行,无非是个形式。但我想,既然上坟祭祖,就应该认认真真,一切都按老规矩。但在我的印象中,祖茔的坟都是平掉了的。我说:可惜祖父的坟在哪里,很难确定了。

父亲说:好确定,我已筑起来了,就是原来的地方。

我知道,虽然“文革”时期大多数的年头是不准上坟祭祖的,但父亲一定会悄悄上坟。他告诉我,在全部坟墓都扒掉、平掉的时候,他就做了标记。本来的标记是好做的,因为有路,南北路西几丈几尺,东西路南几丈几尺,很简单。可是,那年头不断重新规划,沟路渠三年两头要重挖,就要寻找一个固定的标志。可是树都砍光了,最后他只有选定某个机井,从机井向正西走出多少步,再往正南走多少步,就是祖父原来的墓碑所在。父亲说,他用的步子是每步七十五厘米。他还补充说:我们村子偏,正南正北不容易定,他用的是中午十二点太阳的影子。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的细心所打动。我马上想到的是,在1966年那个冬天,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父母和列祖列宗坟前的石碑被一块块推倒,平坟劫墓,曝尸于野,像全国人一样,他无力抵抗,无可奈何。他能做的,只是记下先人长眠之地的位置,以便将来还能找到祭奠之地。我能想象他在野地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他选择机井这种不易变动的东西作为标志,一遍一遍用脚步丈量。为了将位置找准确,他以十二点钟的日影作为轴线,记下距离和角度。我知道,他那时没有手表,这十二点也是难以确定的。我没问父亲,但我知道父亲不会模糊估计,为了确定这个时间,他可能要在家里看表,可能要经过一次次试验,准确计算出从家里到坟地所需的时间,也许是步伐,也许是脉搏,然后让自己能够在十二点出现在坟地,去确定那条南北线。他用七十五厘米的标准步,也是那个特殊背景决定的。因为他不能拿米绳去量,而只能装作随便走走,悄然完成一份祖坟分布地形图,而且不能画在纸上,只能装在心里。

那份细心,凝结着他对祖父母和列祖列宗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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