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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宁玉莲和宁玉胜帮三叔写好了寻人启事,分手之后,宁玉莲直接去了县城。涑源县城距花儿疙瘩村大约有四十里路程,从村里出来,走两里地就到了公路上。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客车不断,但得花一元钱的车票,宁玉莲舍不得花这一元钱,便顺着村后那条小路,经金鸡岭、虎头村去县城,比从公路上走近十里路,三十里地的路程,宁玉莲用了不到两个小时便到了。

沿途之上,到处弥漫着秋天灿烂绚丽的色彩,从金鸡岭、虎头村一直到花儿疙瘩村后面的大峡谷里,到处都长着一种当地百姓叫它火子树的植物。火子树一个根可以长出十多个的分枝来,远远看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春天,火子树的颜色是草绿色的,夏天是墨绿色的,到了秋天,则是红色的,红得那么好看,简直像一片火似的,闪着耀眼的光芒。还有一种植物叫剑树,春天的叶子是乳白色的。到了夏天,便变成了黄色。到了秋季,它变成了金黄色,黄澄澄的煞是好看。剑树因其挺拔而得名,笔直的干,笔直的枝,通常丈把高。一丈以内,绝无旁枝,树干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成为一束。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雪花飘飘的严冬,剑树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它喜欢与火子树为邻,只要有剑树的地方,必然有火子树,高低错落,红黄交叉,美丽极了。宁玉莲没有去过风景区,但她觉得花儿疙瘩村、大峡谷、金鸡岭,还有虎头村,才是最美的风景区。宁玉胜曾经对她说过,他报考农业大学,毕业出来便回乡搞开发,她很赞成弟弟的想法,只可惜在报考时,不知哪根神经主导,她报考的是法律。不过,她并不后悔,搞农业开发,也须懂得国家的法律法规,如果和弟弟共同搞开发,她学的东西还是能用上的。陡然,路边几只正觅食的喜鹊呼啦啦地飞上枝头,并向她喳喳喳地叫了几声,才把她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自己上学的事儿还没定了呢,怎么就想到了毕业之后的事了呢。她这才想起自己今天去县城的目的。她曾在向阳镇和县城的裁缝店干过,如今,县城的裁缝店也不知还有没有活。即便是有活,满打满算离开学的日子还有不到二十天,即使她白天黑夜连轴转,也挣不了多少钱啊。看来,今天主要任务还是找安刚妈借钱。一想到借钱,宁玉莲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从小到大,她都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身上穿的那件翠绿色的上衣,是妈花三元钱买的。在她上高一那年,妈为她和弟弟一人买了一件上衣,弟弟那件是天蓝色的。她把这件上衣当宝贝的看,上学时穿上,到学校后,她只穿里面家织的棉线格子半袖,把上衣叠好,方方正正地压在枕头下。下身穿老棉布黑色裤子。那时候,学校学生有一半以上穿这种衣服。布是妈亲手织的,把它染成黑色之后,又在那块光滑的锤布石上,用棒槌一下一下将它锤得明晃晃的闪着光。课余时间,同学们站在一起,比谁的裤子亮。宁玉莲的裤子又亮、又干净,引来了众多同学羡慕的目光。宁玉莲不仅在衣着上讲究,在生活上,她从不愿让同学们知道她每顿饭都是窝头和汤,连个菜也不买,因此,她总是在大家吃过之后,她才去打饭,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吞进肚去。

今天来县城,她特意把那件买了三年仍和新的一样的翠绿色上衣穿上,下面穿着那件明晃晃仿佛能照出人影儿的黑棉布裤,她不想让安刚妈看出她的穷酸样。她下意识地拍打了拍打自己身上的衣服,这就想着怎么张口说借钱的事。对,就说原本家里把她和弟弟的学费准备好了,只是父亲突然做手术把这笔钱用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家里一时凑不齐这笔钱,请阿姨能借她点学费,临明年这个时候一定还。哦,对,还得给她说清楚,这期间借的款,按高利付息。这样说行不行呢?她听了自己的陈述,该怎样回答。她借了还好说,如果她一口回绝了怎么办?是不是应该提前和安刚打声招呼,让他预先做做他妈的思想工作?不行不行,要让安刚出面,那还不等于自己伸手向安刚要钱。那样,安刚妈很可能产生逆反心理,该借的也不借了。不行,还是自己亲口对她说,家有千贯,还有一时不便的时候呢,借借取取的事其实也很正常。宁玉莲打定主意,自己亲口对她说借钱的事。想到这里,她又立刻后悔了,怎么早上出门时没在坡上给她挖一兜红薯,安刚在她面前说了好几次,说花儿疙瘩村的红薯不仅绵,还甜。可现在,她已经快到县城了,不可能再回家去取红薯,只盼着安刚妈能答应借给她钱。那样,等安刚再回去她家,她给他拿一袋子红薯。

吃早饭时分,她来到县城。涑源县虽为一个边远小县,但依然有一股子小城市的味道,宽阔的大路两旁,商店一个挨一个,五颜六色的广告画贴满各个橱窗,两侧的华灯像无数个紧握着民族团结的拳头,路两旁的小饭馆,酒气肉香弥漫在空气中。宁玉莲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她三下五除二地把那几张寻人启事贴完,然后快步向后街那个裁缝店走去。裁缝店门紧闭,宁玉莲来到隔壁的布匹店,一个年轻女娃正站在柜台后面,甜甜地向她笑道:“扯块布?”宁玉莲也报以微笑:“不,我想问下隔壁裁缝铺的人今天怎么没上班?”

“她儿子娶媳妇,已经好几天没开门了。”

宁玉莲十分失望的向女售货员点了下头,退了出来,锁扣眼儿的活无望,她只好返身朝安刚家走。

安刚家住在县城的前街,这里是一片县城居民的住宅区,一幢幢新修建的红瓦红砖的小院一个挨一个。安刚家住在最前面临街的地方,整个小院掩映在茂密的绿树丛中,前面是宽阔的街道,小院临街的地方,是几间商铺,经营日杂、副食,后面才是他们的住处,小院的格局,处处显示着主人的精明与能干。

宁玉莲绕过前面的商铺,刚走到院门口,正欲伸手推门,陡然听到院中安刚哀怒的叫:“妈!宁玉莲聪明、漂亮、学习成绩又好,她在我眼中,几乎是个完美的女孩,你怎么老挑剔人家这不好,那不好的。”

宁玉莲听他们在说自己,不由收回了那只欲推门的手,站住脚,听他们往下说。安刚妈口气依然是平时那么蛮横:“安刚,你给我听明白了,我没说宁玉莲不好,但我摘果子要看园。过去他爸是个瘸子,如今更成了一个半条腿的废人,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他得拖累到咱啥时候呀。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咱和她家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绝对不可能结亲,说不行,就不行,你说破大天也不行。”

“妈——”安刚急得要哭了:“玉莲考上了大学,毕业出来就是国家干部,她家困难是暂时的,我们稍稍帮她一下就过去了。”

宁玉莲略一愣怔,原来安刚已经知道了她爸做了截肢手术,正打算帮她呢,便竖起耳朵,听安刚妈下面说什么。

安刚妈依然口气强硬地说:“不行,她家是个无底洞。我有多少钱往那黑窟窿里送。再说了,县城有多少好人家的女儿,你干吗非要和一个农村野丫头好,没素质,没教养。”

“妈——”安刚声音哽咽:“我喜欢玉莲,她来咱家好几次了,你不是也挺喜欢她的吗,来了这好吃的,那好吃的给她拿下一大堆,怎么一接触实际问题,你就变卦了呢?”

安刚妈恶气转好气地安慰儿子:“刚刚,你是个男孩,在社会上需要有好多个男女朋友。你喜欢她,可以把她当朋友,偶尔玩玩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只能把她当朋友,不能动真格的呀,尤其不能动将来要娶她的念头。妈也喜欢她,但也只是把她当作你朋友看待的呀。”

安刚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不不不,我把她当朋友,是那种可以和我生活一辈子的朋友。除过她,我谁也不要!”

“哼!井底蛤蟆没见过大天。比她好的女孩多的是,我怎么能让你往回娶个残疾人的女儿,拖累你一辈子呢?”

“妈——”安刚的口气里满是乞求与哀怨。

“好了,别往下说了,这事由不得你,娶谁不娶谁你妈说了算……”

宁玉莲不想再往下听了,她悄悄退回到了大街上,然后快步离去。她好悔好恨啊,已经三年了,她一心一意地和安刚相处,真心实意地爱着他,没想到安刚妈早就对她的家庭有看法,她只是生活在一厢情愿的梦幻中。虽说安刚还在和他母亲抗争,可那有用吗,他们都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安刚爸在一个局当局长,一言九鼎。安刚妈虽说在某局当副职,也是个吐口唾沫一个钉的人物。而她家呢,也不过是县上最穷的一个村里的农民家庭。爸还是个半条腿的残疾人。她家和安刚家确实门不当户不对,她和安刚也是一场毫无结果的空恋,唉——过去,她太一厢情愿了。既然安刚妈对她是这么个态度,就算安刚抗争成功,将来他们勉强结了婚,这样的婚姻生活会幸福吗?她在安家得永远笼罩在权势的阴影下,小心翼翼地生活,如入雷区一样时时得提心吊胆。安家再有权,再富有,她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如同当年姥爷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一样,凡事得看人的眼色行事。宁玉莲思索至此,骨子里那种倔强劲儿又上来了,哼!没有什么了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就不信我家永远这么穷。

宁文强编着一个元宝形的小筐。他一边编一边想:以前,他编的筐大,结实,大部分都卖给了平原地的老百姓,他们用来当作运输工具,往地里运送粪土,往回拿地里产的玉米、高粱等等。编筐一直是宁文强家的副业。白天,他在地里干农活,回家时顺手捎一捆荆条,埋在背阴处,晚上吃过饭,他坐在月亮地里编筐,一个晚上能编一个,送到合作社,人家每个筐付他一块钱。宁文强硬是用一个个筐维系了家里的日常开支,用这些钱给娃们买了本和铅笔,供他们上完初中、高中。他家承包了坡上这地,根本就没丈量过,整整半个山坡。分地时,全凭队长和分地小组一句话:“这个坡承包给你家了,算二十亩地得啦。”从此,宁文强和这个山坡有了不解之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有三百六十天和它相伴,他一锹一锹地平,一撅头一撅头地刨。硬是把这个山坡平整出了一溜溜的梯田。这些梯田没亏待他,一年总可以为他家贡献几平车的红薯、土豆,再加上东洼地产的小麦、玉米,宁文强一家基本可以填饱肚皮。他挺知足的,常说:现如今的政策好哇,若不是上头把这些田土承包到咱个人各下,你纵然浑身是力气,也无处使呀!

两个孩子同时考上了大学,几千元的学杂费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笔天文数字,着着实实让他作了难,但无论再难,他都要两个娃上学去。只要把今年的学费弄够了,明年他就有办法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计划着。小叔不是说镇上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免费发给农膜、肥料、种子吗?他听说平原地的棉瓜间作一亩地能收入好几千块哩,东洼地在花儿疙瘩村来说也是好地,是粮仓,但它和平原地比起来,那可差远了,五亩地的收入不及平原地一亩地的收入。它土层薄,水源也没平原那么方便,但宁文强还是蛮有信心将它种好。他已看好了向阳镇学校后面的茅池,他明年将它掏过来,再把东洼地三犁三耙,只要这两亩东洼地有两千元的收入,加上坡上地里的红薯、土豆,他每晚再多编两个筐,供两个娃上学还是有希望的。但是,这一切的计划随着他的截肢已经泡汤,可他不甘心就此失败,不管做啥难,不管受啥苦,他都要设法将他两个娃儿送到学校去,编元宝筐是他躺在担架上,思考再三唯一的出路。

编元宝筐的想法,是由于他和玉胜卖连翘时,当时,他们把连翘送到收中药材的老板那里,老板一家人正吃早饭,老板娘手里端一个用竹子劈成薄片编成的元宝形筐,里面盛馍、盛红薯、也盛水果。从那会儿起他就想,如果用细荆条编成这种筐,要比薄竹片编出的筐光洁漂亮,如果再在上面编个什么花纹,一定会比竹筐销路好。为此,他专门拐到日杂店看了又看,竹片元宝筐一个卖两元。如果用荆条编成筐,一定可以比竹片筐多卖钱。首先荆条筐用料少,用料细,单采集荆条也比采集竹片少费很多力气。编好往合作社送,竹片筐一担可以挑八个,最多十个,而荆条筐垒起来可以挑几十个。今天,宁文强又在尝试着编一个荆条筐,他一边编,一边捉摸,怎样把荆条编得筐俏皮、轻省。他编了拆,拆了编。终于一个小巧玲珑的荆条筐在他手中诞生。他左看右看,觉得很满意,正想喊张桂花回屋来看看,就听到院内张桂花正和宁致和打招呼:“小叔叔,你过来了。”“哦,听说强子回来了,我过来看看,这是你小婶婶让带过来的几个鸡蛋。”

“小叔叔,你已经到医院看过他了,想看过来坐坐就好,哪能老带东西。”

“自家鸡下几个蛋,也没什么稀罕物儿,强子连线都没抽就回来了,可得好好调养调养。”

说话间,宁致和已经进了屋,进门就喊道:“唉呀呀,强子,我知道你是个闲不住的人,可你眼下也忒急了点吧。截肢这么大的手术,你好歹等把线抽了,伤口长住再折腾吧。”

宁文强用手示意宁致和坐下来,长叹一口气,说:“不干不行啊。本来,我已把一个娃儿的学费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下可好,这些钱全砸在了医院啦。离上学没多少日子了,我心里急呀。”

宁致和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和你一样急,咱们花儿疙瘩村这么穷,就是因为咱庄稼人没文化、没知识。咱村自古以来就没出过大学生,更别说咱宁家巷子了。我那两个娃儿,我倒想让他们上,可他们就不是那块料,现如今这两个娃考上了,咱砸锅卖铁都得让他们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在医院不仅花光了我为娃准备的学费钱,还花了玉胜卖连翘,莲丫头锁扣眼和桂花借来的钱。家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没什么东西可以变钱了。”

“这我知道,你那两天在医院,我专门到镇子上去找过宁三。”

“宁三不是到省城去发展了?”

“他去省城不假,可他在镇上的那摊子还在,他老婆管着,我把你家的情况说了。宁三很仗义,他说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也在四处贷款,钱的事他是帮不上忙。不过,他可以把你家的红薯、土豆变成钱,而且他在中间不取你的利,我觉得他这也算是帮了咱的忙了。”

“是是是,人不亲土还亲哩,他能帮咱这个忙,我已经很感激了。可是,我家红薯、土豆也没多少哇。前一阵子,为卖那两头猪,又挖了一些,本来想让猪吃了多挂点分量,谁知道红薯白搭不说,还把猪撑死了。唉,我真是想钱想疯了。”

“那还不是让娃娃的学费给逼的?过去的事不说了,就说眼前的,你家的红薯、土豆不多,不是还有我家的吗?我留下口粮,其余的也全给了宁三,让他变成钱,让娃拿上去交学费。”

“小叔叔,不行不行,那红薯、土豆是你家一年的收入,你把它给了我,你一家这一年怎么过活?”

“别发愁,农业社日子那么苦都熬过来了。现在路宽,总会有办法的。这几天我在咱宁家巷里挨家转了转,想让他们给娃凑点学费。唉——转来转去,一家不如一家。

“小叔叔,你有这点心意就成。虽同为宁家巷人,同为一远故祖先,可各过各的日子,咱犯不着麻烦人家。”

“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可关键的是,他们还没意识到村里能出个大学生,意味着什么。咱们花儿疙瘩村是穷,可那大峡谷里遍地是宝,只是我们身在宝山,不识宝。不知道怎样把这些宝贝变成人民币。玉胜考的这个学校好哇,北京农业大学。我们是农业大国,农业的人才可是关系到我们民族能不能振兴的大事啊。”

“都是老百姓,他们关心的只是土地承包到户下这点事。还是这政策好,自己地里能多打点粮食,这才是最实在的。”

“唉,就算政策再好,要致富那还得靠人去运作,光凭到手的一点土地,扒不出金豆子来。不过,他们也算不错,咱宁家巷三十多户人家,他们给娃凑了二百块的学费,不管多少,总是他们一点心意。”

宁文强热泪盈眶:“他们的日子也不宽裕,不管钱多少,瓜子敬人一点心,我一定告诉这两娃,让他们好好学习,学下本事,带领乡亲们致富。”

“有你这句话,乡亲们不管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强子,你这次住院,你哥哥嫂子去看了吗?”

“没有,只有玉红和玉树去转了一圈,买了兜水果。他们哪怕空手去,我都十分高兴。只是我哥嫂,依然记恨着当年我爸在世时,东洼分给他一亩我二亩的事。”

“这话看怎么说,你爸你妈一直跟着你生活,多给你的那一亩地是他们老两口的口粮田。况且,发送你爸妈,穿的寿衣,背的棺木,连他们两人生病住院都是你花钱,那一亩地就算年年风调雨顺,也不够这些开支呀。他少得一亩地并不吃亏,你多得了一亩地并没讨到便宜。”

“吃亏讨便宜的事就不能计较,老人若要只生下我一个,不也得给他们养老送终。”

“你哥要像你这样想就好了。你做这么大的手术,不管以前有什么恩怨,都该去看看,毕竟是一个娘肚子里生下的,遇到困难了帮忙分担一点。”

“我哥那人我理解,他把钱看得比命都重,过去在农业社时受恓惶是那时没有。如今,好歹土地承包到户下,红薯、土豆也罢,总归是肚子里有了填的,自家种几棵菜有得菜吃,可他倒好,种的菜都拿去卖了钱,一年四季是缸缸里盐水泡点石头蛋,吃饭时捞几颗出来,放在嘴里嘬一下,然后再放进缸里,下顿再捞出来,他对自己都这样,谁还希罕他对别人好。”

“他手里是有点钱,我是想着,哪怕是你借他的,好歹拿出来给孩子把学费交了,娃将来学下本事,还能忘了你。”

“别指望。如果他肯把钱拿出来,我给他写借条,将来按高利付他都行。只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他要是把钱拿出来让两个娃交了学费,这钱又不是一天两天能还他,那他得惦记得夜夜睡不着觉,常这么下去有个好?所以,宁肯他们上不了不上,也不用他的钱。真要过不去了,我向老三张回口。”

“老三,你家老三家出事了,你不知道?”

宁文强忽然被吓了一跳,急切地问:“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唉,老三那两个丫头,就不是上学的料,老三打哩骂哩地让她们上学。这不,他把她们送到学校,一节课都没上完,她俩便跑了,已经好几天了,这俩娃也不知去了哪儿?”

宁文强急得就要从炕上往下溜,低头看见了自己那半条腿,气急败坏地一拳砸在炕沿上:“真是的,住得远了点,啥事都不知道。老三呢?去找,快去找啊!”

“他们敢是不找?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老三两口子疯了似的。”

“唉——我供不起,两个娃都考上了。老三家日子宽裕点,一心一意地想让女儿成材,她们却为上学逃得不知踪影,这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啊!”

“两个娃上学还得些日子,过了这段,你去找他,让他给娃凑点学费。”

宁文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如果他家不出这事,我倒是能开口向他借。如今,我去借钱给两个娃交学费,老三倔,有话说不出口,那还不把他刺激得神经了。小叔叔,给娃筹学费的事保密,千万别让老三知道了。”

“唉——”宁致和长长地叹了口气,话头又回到了娃的学费上:“我算了一下,咱两家的红薯、土豆,即使让宁三全变成钱,最多也就是千数块,离两个娃的学费还相差很远,你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家就两家亲戚,比我还穷,桂花表哥好过一点,人家已借的不少了,再没法张口了。现在,能指望得着的地方就是玉胜上峡谷里去捋连翘卖点钱。莲丫头去了县城,看能不能再在裁缝铺里找点活。她同学的爸妈都挣工资,看能不能借点。走时我跟她说,只要人家借钱给咱,咱将来按高利付人家。”

“就算能借来,人家能借你多少,这还差好大一笔哩。”

“这不我想了个办法。”宁文强说着,从身边拿过那荆条编的元宝形筐来,“小叔叔,你看这个咋样?一个能卖多少钱?”

“呀,强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这手艺,编得不错嘛,拿到县城去卖,一个至少卖三块。”

“按两块五算吧,人家卖家不得抽五毛?到咱手里能落两块,就行了。我算了一下,我一天可以编十个,晚上熬熬眼,可再多编五个,一天就是三十块。只是这得用细荆条,也不知桂花能往回割多少。唉——我要不是丢了腿,这点活其实还不够我干的。”

“你没腿小叔有呀,我去峡谷给你割,你能编多少,小叔给你割多少。咱农民身上除了有点力气外,没其他本事,力气虽不是金钱,但却能生金钱。”

宁文强捉住宁致和的一双手,十分感激地说:“小叔叔,你让我怎么感谢你。”

“谢什么?好歹一个宁字没掰开,只要娃儿学下本事,改变一下咱花儿疙瘩村的穷面貌,小叔叔到老了也有个好日子过。年轻受贫不算贫,老来受贫贫死人。”

“一定一定,往大了说改变国家吧不容易,但要改变咱花儿疙瘩村应该能行。”

“那是后话,咱说眼前,就算我供足你荆条,你一天能编十五个筐,那也凑不够两个娃的学费呀!真不行,叫玉胜上,莲丫头别上了,毕竟一个妮儿家。”

宁文强长长地叹了口气:“小叔叔,不瞒你说,如今要有人愿意给娃拿学费让他们上学,即使让我给他做牛做马,干什么下贱活,我都愿意。儿子是家里的未来和希望,当然得叫上。可女儿——”说到这里,宁文强泪花滚滚:“说到这个女儿,我总觉得咱当老人的亏欠了她。打小儿,家里没吃没喝,她就病病怏怏,大点儿了,白天帮着我在地里干活,晚上在月亮地里看书,没月亮了,她用大麻豆串起点着学习。小学只上了三年,中学上了二年,上了高中还得抽出一半的时间帮我在地里干活。”宁文强满脸泪水,绕过那条蚕大的伤疤,顺着脸颊,流进了脖子里。宁致和看到了,赶忙拿过一条毛巾递给他。

宁文强咧开嘴笑笑,那笑比哭还难看,“小叔叔,要是有人能给我拿钱让娃上学,让我替他去死我都干。”

宁致和长叹一口气:“唉,孩子生到咱这么个家庭,那真叫遭罪啊!”

“小叔叔……”宁文强欲言又止。

“强子,有啥话,你尽管说。”

“我想……你看我这么个半条腿的人,也就脸上抹一把,不说丢不丢人了,我想叫桂花找个平车拉上我,去周围几个村挨门给人家磕头作揖说好话去,求大家可怜可怜我,借我一点钱,我写字据,按高利,等娃毕业了还他们。你说,行不?”

宁致和还没来得及答话,屋门咣当一声被推了开来。宁玉莲闯了进来。

从县城回家的路上,宁玉莲心如刀绞。一直以来,她都有个梦想,她要上大学,她要成为人上人。可如今,大学录取通知书在手,她却无法踏进校门。怎么办?怎么办?她从涑源县城回到花儿疙瘩村,在村南那个高垣上一直坐了好大一会儿,思来想去,想前想后,家里供一个都困难,她姐弟两人绝不可能同时上大学。看来,只有自己留下来,和父母一道供弟弟上大学了。她脚步蹒跚着一步一步走回家。进了家门,正好听到了她爸正和小爷爷说她姐弟两人上学的事儿。当她听到宁文强说“我想叫桂花找个平车拉上我,去周围几个村挨门给人家磕头作揖说好话去”时,这话如同一把利剑,直刺宁玉莲的心。为了他们上学,爸居然要挨门给人磕头作揖说好话去。上大学是她的梦想,但她不愿为了她的梦想,让爸没有一点自尊地活着。一瞬间,她下了最后的决心,这大学她不上了,她要和父母一起,挑起供弟弟上大学的重担……

此刻,她边哭边喊:“爸——”便一头扑进了宁文强的怀中,呜呜呜地哭起来,宁文强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哄劝道:“莲丫头,不哭,不哭啊,爸这不正和你小爷爷商议吗,我一定想办法弄钱,供你上大学。”

宁玉莲仰起泪脸,摇头道:“爸,我不要你给人磕头作揖说好话去。这学我不上了,弄点钱让弟弟去上。”

“莲,爸对不起你,爸太不小心了,要不是这次从山坡上滚下来做截肢手术,你姐弟两人的学费钱就凑够了。爸没用,爸真的太没用了,莲丫头,别哭了啊!爸去弄钱,一定想办法弄来钱,供你上学。”

“爸——”宁玉莲站起来,面对宁文强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学我不上了,你要不是为我们凑学费,怎么能从山坡上滚下来?你要不是为了省钱,怎么能做了这么大的手术,连线都没抽,就从医院回来?你要不是为了我们,怎么能忍着伤痛,还要编筐卖钱?爸,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我宁肯不上学,也不愿让你再为我们受苦。”

“莲丫头——”宁文强拉住宁玉莲的手,哽咽道,“好孩子,你不是做梦都想上大学吗?爸和你小爷爷,还有你妈,会设法为你筹学费的。”

“不,虽然我的梦想是上大学,但上大学也不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只要肯努力,行行都能出状元。”为了证实自己的坚决,她扭回头,从那个奶奶陪嫁过来的框架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几下将它撕得稀巴烂。

宁文强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只好无限遗憾地说:“莲丫头,你……”

“爸,我不上了,丢下弟弟一个人的学费就不那么难了。”说罢,她怕自己会忍不住痛哭失声,只得低了头,匆匆走出屋门,伸手取下挂在窗台边的镰刀,又拿了一条麻绳,只说了句:“我去谷口割一捆荆条回来。”她一边飞奔,一边用牙齿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嘴唇上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她那件翠绿色的上衣上。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啊跑,一直跑到谷口,放眼一看,四处不见一个人影,才放开喉咙,大声地哭出来。

大峡谷口里,宁玉莲发了疯似的割荆条。工夫不大,她已割了一捆。她坐在荆条捆儿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望着大峡谷出神。

黄昏,用它轻捷的步子,悄悄地向大峡谷走来,给它罩上了一层浓重的暮霭。该回家了,宁玉莲用手抚摸了一下似乎还有点肿的眼泡。她不想让父母看到她沮丧的神情,便又轻轻揉了揉,就背起荆条捆儿往家走。

这时候宁玉胜背了一大口袋连翘刚刚到家。张桂花不等他走进屋门,便赶快迎了上来:“胜,见你姐啦没有?”

“没有啊,她不是去县城了?”

“吃中午饭时便回来了,回来恰巧碰上你爸和小爷爷说你俩上学的事儿。她不知在门外听到了什么,进门就说她这学不上了,还撕了录取通知书。”

“那后来呢?”

“后来,她拿了一把镰刀,一条捆麦绳说去割荆条,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你爸急得在炕上爬来爬去,我到河滩找了两圈儿都没人影儿。胜,你说,你姐她不会想不开吧?”张桂花的脸上满面愁容,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儿子,仿佛要从他那张脸上找出答案。

宁玉胜强压住自己紧张的情绪,安慰道:“妈,别着急,我姐她不会有事的。”

“胜,玉胜——”宁文强在屋内焦急地喊。

“哦,来了,来了。”宁玉胜丢下母亲,径直向宁文强住的屋跑。张桂花一把拉住他:“胜,咱得先到谷口积水潭去看看。唉,我这眼皮子跳来跳去的,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怕你姐那个倔劲上来了想不开。”

一说到积水潭,宁玉胜的心里也有股莫名的紧张,他停住脚步,拉住张桂花的手,说:“走!咱们先出去看看。”

屋中的宁文强也早已想到了积水潭,听到院中妻子和儿子说到了积水潭,他的心不由更紧,这就想到了去积水潭有条捷径。在花儿疙瘩村后,土城墙上长满了酸枣刺。土城根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土门,据说是日本人侵略中国时,八路军一个连驻扎在花儿疙瘩村,挖了这么一个土门,从这里可以直接走到村外去,土门出去就是积水潭,比从村门出去再去积水潭近了五分之四的路程。村里人知道这个土门的人不多,但土门已经好多年没人走过了,里面蛇蝎横行。可现在不是紧要三关的时候吗,万一女儿真到积水潭去寻短见,从土门走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赶到积水潭,救下她。至于土门里的蛇蝎,啥东西都怕人,你只要手里拿个棍,边走边挥着棍子打着,再用电筒一照,啥东西都会退避让路。

宁文强急着要把土门的话告诉张桂花母子,他见他们相跟着急急忙忙往外冲,急得用尽力气呼喊:“桂花,玉胜,回来!回来!我有话对你们说。回来!回来!”

张桂花满脑门子只想到了女儿和积水潭,哪里能听到丈夫在屋中歇斯底里地呼喊。宁玉胜倒是听到了,说了声:“妈,我爸在喊咱们呢。”

“现在找你姐要紧,他有什么事咱回来再说。”说罢,母子两人便急急忙忙朝村口奔去。

宁文强见妻儿走了,急得在炕上来回爬,气得在他那条截肢的腿根上用拳头砸:“我叫你断,我叫你断。”拳头砸在伤口上,他疼得呀的一声,在土炕上打了个滚儿。一滚竟然滚到了炕边沿,“咕咚”一声,从土炕上摔了下来,他疼昏了过去。工夫不大,又把他疼醒了,宁文强低头一看,截肢处有鲜血涌出来,但他顾不了这么多,儿女是他的命根子,是他赖以生存的希望。如果这次女儿没了,他注定也不可以苟活于世上,反正已经从炕上掉下来了,不如爬到门口看看,虽然这样做对救女儿无济于事,但至少可以减缓他的焦虑心情。于是,他爬着向外走,宁文强像一只蠕动着的大虫,他的截肢处还在钻心地疼,他只能靠双手抠住地面,那条瘸腿在后面蹬一下,他往前挪一点。就这样,他用足吃奶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向前爬,口里还不住的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莲丫头,你,你可不能寻短见啊,爸知道你为考上大学付出了很多。爸就是拼了这条老命,抹下这张老脸不要,也得想办法让你上大学啊!莲丫头,爸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吗?”宁文强的爬行速度越来越慢,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他身后,一条鲜红的血印子像一条红玉带,从屋内直铺到了院门口,铺到了宁文强的身下……

夜色渐渐浓了,黑暗开始一点点地笼罩着周围的山谷、树木和庄稼地。宁玉莲背着那捆荆条,慢慢往家走。这一捆荆条也不过七八十斤,对于从小在地里干惯农活的她来说,本来算不得什么,只是她早晨上县城时,只喝了一碗糊糊,外加两块红薯。县城到花儿疙瘩村,即使抄小道,一来回也五六十里的路程。回到家,她连口水也没喝,就拿上镰刀和麻绳来谷口割荆条,又出了一身的汗。此刻,她嗓子眼儿像要冒火,肚子里早已咕噜咕噜打开了内战,她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背上的荆条捆也越来越沉重。好不容易挪到了村东那个高高的土丘,被村人称作高堰疙瘩的脚下,她实在走不动了,便放下荆条捆坐上喘气。周围静极了,玉米地里,风一刮,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唱着。宁玉莲陡然身子一颤,感到了无比的恐惧,山谷里狼多,一到晚上,狼便进村,不是叼走谁家的猪,便是咬死哪家的羊。距高堰疙瘩村还有两里地,如果此刻狼们下山,她肯定会成为狼爸狼妈狼子狼孙的一顿大餐。想到这里,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再也顾不得自己辛苦了一下午割来的荆条,便回身捡起地上的镰刀,飞也似的向村子里奔。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走着,陡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叫喊:“玉莲——莲丫头——姐——玉莲姐。”

宁玉莲一惊:这是妈和弟弟在呼唤她。便连忙放下镰刀,双手握成喇叭状,对着呼唤她的方向回应着:“妈——玉胜——我在这儿。”尽管她用足力气,但嗓子里嘶哑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听到。怎样才能让妈和弟知道她在这儿呢,宁玉莲急中生智,身边恰巧有一棵小树,她几下将它折断,一边用树枝抽打着身边的作物,一边拼了命地吆喝:“妈,妈,玉胜,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她发了疯地向前奔去。

夜幕已经降临,周围静悄悄的。尽管宁玉莲嘶哑的喊声不大,加上她用树枝抽打周围农作物发出的声响,宁玉胜还是听到了动静:“妈,妈,你听,你听,好像是姐姐,是姐姐。”说完,顾不得张桂花下面说了什么,便率先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叫:“姐,姐,是你吗?”一边用手中的电筒向前方晃。

姐弟两人终于在一块豆子地里走到了一起。宁玉莲只叫了一声:“小弟。”便向宁玉胜扑过去,姐弟两人抱在了一起,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哭。张桂花随后赶到了,她拍着宁玉莲的肩头,嗔她道:“傻丫头,你干什么去了,让我们好找。”

“妈,我走时不是对你说了吗,我去割荆条。”

“割荆条也不能割到这么晚不回家,你知道你爸和我有多担心你吗?”

一说到爸,宁玉胜陡然想起了他刚才和妈出门时,爸火急火燎地叫喊声,忙说:“咱快回家吧,爸在家担心死了。”

宁玉莲没忘了那捆荆条,对玉胜说:“小弟,我下午割了一捆荆条,把它背回家去。”

宁玉胜背起荆条,母子三人急急忙忙往家赶。一进院门,见宁文强正趴在那木栅栏门口,姐弟两人一边呼唤一边往起扶他。宁文强终于睁开了双眼,微弱地说:“莲丫头,你,你回来了,回来就好。”

宁玉胜请来了卫生所的小尚,小尚说:“你爸失血太多,得赶快去医院。”

宁文强觉得身子轻飘飘的,整个人就像在空中飞,但他的意识很清楚,看着他们道:“你们谁要敢把我往医院送,我就去死。”

家里人知道宁文强的脾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尚身上,似在问:“怎么办?”

小尚知道他们家的情况,只好说:“其实,送医院也不一定非得住院,只是你失血太多,得输点血。”

宁文强的声音虽微弱,却语气很坚定:“不去!医院哪是我们这些人能待得起的!”

宁玉莲知道爸的脾气,如果硬要把他往医院送,说不定真会闹出什么事来。便退而求其次地说:“尚大夫,你能输了血吗?”

“输血和输液一样,有什么输不了的,只是输血得验血型,咱卫生所没那设备。”

宁玉胜接道:“不用验血型,在医院时,就是我和姐姐给爸输的血。尚大夫,你抽我和姐姐的血吧,给我爸输上。”

宁文强现在最担心的是怕家人送他去医院,见在家里输点血就可以不去医院,心里已经是十分的乐意,但又怕抽了儿女的血影响他们健康,不让输吧,又怕他们送他去医院,思来想去,只好说:“那就少抽点,是个意思就行了。”

上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这天,宁文强一家吃过早饭,母子三人拿上口袋准备去峡谷捋连翘。这时,只听栅栏门一响,院子里走进几个人来,前面的是景琦,他身后跟着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景琦快走几步,来到了宁文强坐的土坑前,指着那两个人说:“老二,这是咱向阳镇的王书记和王镇长,听说你家两娃儿同时考上了大学,特地过来看看。”王书记和王镇长一人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了宁文强的双手,一边摇晃一边说:“文强同志,你教育得真好,两个娃都考上了大学,这是咱花儿疙瘩村和向阳镇的骄傲啊。咱们家乡穷,就盼着他们学好本事回来改变家乡面貌,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说着,把一叠百元钞票放到了宁文强盖着腿的褥子上。宁文强感动得一个劲地向他们点头躹躬,连声说:“谢谢,谢谢!”他们刚走,宁致和便来了,他拿出一叠钱递给宁文强说:“强子,这是你家的红薯、土豆钱。这一叠是我家的,整整七百块,算是我资助玉胜上大学的。”尽管宁致和已经给他说过这事了,此刻,宁文强还是再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抓住宁致和的手道:“小叔叔,你们都是好人,此恩此德我会永远记在心里,设法报答的。”

宁致和摆摆手:“我不是说过了,玉胜此去只要学下本事,让咱花儿疙瘩村不再受穷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晚上,宁文强把这些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一遍一遍数。数来数去,离玉胜上学要交的学费还差五百元。这时,宁玉莲回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爸,这一百元是卖了筐的钱。这一百元,是我再三向日杂商店的何经理请求,预付给你的筐钱。”

宁文强感激地说:“好人呐!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宁玉莲笑道:“何经理人确实不错,不过,这件事的前提是你筐编得好,他能卖出去,能赚得了钱。”

“人家卖东西肯定为赚钱,如果人家坚持要卖了东西再给钱的话,咱不也没辙。人家能预付就是帮了咱的忙,咱还是应该感激人家。”

“那是,那是,只可惜他只预付了咱一百元,要是预付四百元的话,玉胜上学就不发愁了。”

宁玉胜接口道:“不就还差三百吗?离上学差不多一礼拜哩,咱捋连翘怎么也把这三百凑够了。”

哼!说得轻巧,宁玉莲想到这些日子她同弟弟上大峡谷捋连翘的经历,想一想都觉得后怕。峡谷里,山层层叠叠,像云头一样拥聚在一起。在山坞里,看不到山的绵延,只感到四面都是重叠的山壁。脚下每走一步,都好像走在刀山上一样。那连翘一簇簇,一串串,看着垂手可及,但只要探一探身子,随时都有跌入深谷的危险。想要用连翘换成钱,实在艰难,更何况是三百元呢。

宁玉莲心里虽这么想着,但她不忍拂了弟弟的意,只好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想着剩下的还差这点钱到什么地方去借呢。大伯一个钢镚儿看得比磨盘大,任何人别想从他手里借走一毛钱。三叔家日子倒好一点,人也厚道大方,只是三叔盼女成材心切,不得已打了她们,致使两个女儿离家出走,至今不知下落,生死不明。两口子神经了似的,一天跑的不着家。借钱的话,根本不能张口。那上什么地方借钱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劝劝妈让她抹下脸去她那个表哥家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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