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十八巷的生意萧条了不少,即便再风流闲散的男人,这时候也不得不在家里干些正经事,也是因为天气日冷,喝完花酒出来要是醉倒在路上,很可能就冻出事情来了。家里的夫人婆娘平时再通情达理,寒冬腊月,老娘老婆小孩需要比花楼姑娘更多的关怀,不然很可能后院起火。
有心人却发现,在这些看似寥寥的客人中,官员占了大半,因为官府进入了年休期,除夕前后二十日,皇帝停朝,百官放假,是一年内最为清闲的时候,官员们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身上又有了一笔不少的年金,不敞开怀抱去拥抱一把青楼的漂亮姑娘简直对不起一年的辛劳。
虽然朝廷有命,官员不得出入风月场所,但天高皇帝远,这里毕竟不是京城,大把御史等着纠错立功虎视眈眈,且江南民风开放,向有狎妓之风,只要他们没有蠢到穿着官府进青楼,就不至于被人揪了小辫子。
观琴流转在各大花楼间已有半年之久,她年岁较长,侍人日久,善于察言观色,心思细密又生性和善,乐于助人,故在十八巷花楼中博得一片赞誉之声,所知所获皆倾囊相授,花楼的年轻姑娘们敬之如长,有心事也愿意对她说,求她帮忙也绝不推辞,一介清倌竟在无形中成了十八巷花楼的中枢。
这正是慕容乾预想的结果,所谓“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人尽其才,物尽其力,谓之袭明”,通一窍而全盘皆畅,他的心思机巧全在这一盘棋局上,观琴便是启动这场棋局的第一颗落子。
十八巷绝不只是一处风月场所而已,更是一处最丰富的消息传播地,客人南来北往、鱼龙混杂,温香软玉最易夺人心智,酒桌床榻间,美人在怀,几乎没有男人能够抵御这样的诱惑,循循善诱间,不着痕迹的让他们透漏些消息,简直易如反掌,毕竟谁也不会相信,这些柔柔弱弱又全无背景的青楼女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大动作。
这些看似无害的青楼女子,有一大半已经被烟雨楼收入麾下,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情报网,互不通讯,以观琴为总,通过这种方式,将眼线耳目穿插到所有人身边,必要时,就是一把最利的剑,连最初以一身媚术和舞技闻名于外、后嫁于致仕官员做了小妾的栖凤,也重新与旧日姐妹们恢复了联系。
识人之明,惠之于暗,满足每个人的需要,予以交换,再用适当威严加以震慑,大部分人都逃不出这种手段,以诚心交人,以手腕驭人,两者皆不可费。观琴亲和细心,所以她知道那些姑娘最深的惧怕和在乎,以备后招,更何况,这些姑娘们平日里也常常嚼客人的舌根,不过是探听消息而已,这事情并没有多危险复杂。
这样的势力,慕容长孙、皇子陪读慕容乾不需要,但烟雨楼主、大皇子羽翼慕容雪墨需要,如果说,烟雨楼是曾是一处销魂蚀骨的温柔乡,今后,必将成为朝堂江湖争斗的修罗场,丝罗般弱质无依的青楼女子将是他手中最不惹人注目而又一针见血的杀招,不过如今,尚没有启用的必要,一方面,网络尚未完全成熟,另一方面,大皇子仍是宫里唯一的皇子。
月悬半空,清风徐徐,十八巷灯火通明,一排排的红灯笼蜿蜒向前,路边的姑娘温言娇笑甩着帕子招徕过往的行人,整片天空泛着红色,正是热闹的时候,十八巷清倌头牌观琴却坐在揽月的一个房间里,静静盯着红泥火炉上的铜质茶壶,水快开了,清亮绵长的尖啸声和铜盖跳起的声音混在一起,随着水汽往上看,一道猩红的布帘从屋顶直垂到地面上,后面是一张铺着紫红色长毛毯的榻,只着单衣的男子斜倚在榻上,一只手在桌沿上状似无意的敲击,一下一下,像在听着小曲一般,悠然自得。
熊熊燃烧的火盆就在身前,偶尔噼里啪啦喷出火星,她的脸已经被烤的出了汗,背后却渗出些许的凉意,毕竟是在地底下,炭火烧的再暖也觉得只能热到身前几寸,她轻轻往后撤了几分,转眼盯着榻上男子细长的手指。
这是一处位于揽月正厅地下的密室,是整个十八巷地下通道的中心,但观琴并不知道,这些通道的起于何处、通往何地,因何而建、何时修建,她也敏感的意识到,这并不是她应该知道的,故而,当慕容乾将她引进这处密室时,她没有多问,连多看一眼也无。
此刻,许是炭火烧的太热,她的心一上一下的,心跳加快,慌了起来,不知为何:慕容乾对她依旧温文有礼,举手投足间绝无半分倨傲张狂,与她曾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没有文人官家清高自持的悲悯,也没有贩夫走卒欲望迸发的鄙陋,温和无害,似乎对任何人都不会造成威胁。
最近她时常忆起初识慕容乾之时,一身清瘦长衫,面对着一群肆意调笑的青楼姑娘,话未出口说先红了耳根,缩头耸肩,青涩笨拙,像一只极易受惊的小鹿,言语行间,尽是未经世事的稚拙,以为他至多是位落魄书生,近之助之,所施所为,皆出于她的一点怜悯之心。
哪里变了呢?她默默将身上的棉袍松开,热气散了些,她砰砰直跳的心似乎有所减慢,呼出一口气,缓缓开口汇报:“楼主,倚红楼最近过了一批关外的皮货商人,说是过凉州时全城戒严,似有京中要员驻扎,但据定安来的消息,三品以上大员皆在京中,休朝期亦无政令下达,有些可疑。”
慕容乾扬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有几滴落到了敞开的衣襟上,很快晕成一片,桌上的一壶酒已经空了大半,炭火与烈酒内外相煎,他的脸色几乎和布帘融为一体,呈现一种病态的潮红:“我会派人跟进,你不必挂心,切记,探问不可刻意,徒惹怀疑!”
观琴毕竟不是木舜华,不管木舜华曾对她说过什么,她都只会默默记在心里,不形于色、不宣于口:慕容乾的野心到底是什么?想在江湖中占有一席之地?想跻身官场?会不会将她们带入极大的危险?自己当真是为了一个脱籍的许诺才奋身以从?
“还有,切勿冒进,十八巷鱼龙混杂,动作太大难免被有心人注意,年节下,那些不重要事情就不必回报了,让大家歇一歇。”慕容乾从酒杯中抬眼在观琴身上一扫而过,言语中多了一丝温情,“除夕将至,我遣人送你回乡下陪侍二老,你们多年不见,可尽享天伦。”
“楼主不必为此事挂怀,正是银子进来的时候,我怎么能错过这样的机会。”观琴笑道,拿起手边的青瓷碗,将里面的浓茶一饮而尽,勉力将涩意压在舌下,起身告辞,声音轻快,“楼主若无其它吩咐,观琴就先回去了,有客人等着呢。”
慕容乾语塞,张了张口,手上的酒拿起又放下,观琴走到房间门口时才听到后面的声音:“树欲静而风不止,父母之恩,终是无报…”
观琴脚步不停,将慕容乾的话音抛在脑后,一直到出了揽月侧院的房门,才松下那口提了许久的浊气:父母之恩,孕而不养,育而不佑,此心何辜?
打8岁全族抄家,被没入奴籍,从娇生惯养的闺阁弱女一夜坠入地狱,风霜刀剑、人情冷暖,早早的看透了世事炎凉。13岁挂牌,得益于自小的琴艺基础,一炮而红,后父亲遇赦回乡,与娘亲在乡下借一间草屋,清贫度日,观琴得了消息匆匆赶去,却被父亲挡在门外,谓女儿家名节最重,程门诗书礼家,断不容此守身不正之人。
阅遍群书、满腹经纶却官微言轻的父亲,虽已病弱老迈,心中那一根扯不动、理不清的礼节之弦,从来重于家族命运、父女亲情,甚至女儿的命,即使老妻弱女苦苦相求,却不肯再让堕入风尘的女儿重回家门,更勿论重拾血脉温情。
彻骨冬日,观琴在柴门外跪了整夜,也没有换得父亲的半眼相顾。之后,还有很多次这样的场景,但从来都是与母亲小聚,父亲从来都是躲在一边,视若不见,自8岁起,便再无天伦可叙。
她不肯承认,所谓的存钱为父母养老,实是弱柳无依的一样凭借,这些年,她所拥有的财富早已远胜父亲当年,她为双亲买了宅院,父亲却拒绝入住,之后,她便断了与父亲修好的心思,平心静气的安于现状,多年不曾想起。
但不知为何,今日被慕容乾一提,就觉得像是从未愈合的旧伤口被生生撕开来,血肉模糊的摊在面前,心里眼里全被塞的满当当的,连眼泪都没有了。
前面浣翠楼的丝竹笑闹之声已经隐约可闻,观琴敛了敛妆,推门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唤人引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