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大家的至情所感，福少爷觉得泪眼模糊，他一边看着歌茹一边说：“我心里感激大家。我希望以后能对得起大家的盛情。”正在此时，狱卒进来说已经找到一间好屋子，向大家道喜，开始张罗搬毯子，脸盆，其他福少爷的东西。忽然从附近一间监房里发出尖声的号叫，小姐太太们都吓坏了。那个狱卒一边很愉快的打开门，一边说：“诸位先生小姐，这跟您没关系。”然后他们看见两个男孩子，脸色灰白，哭着被领走经过他们面前，向走廊那方向去了。
他们震惊得颤抖未停，随着狱卒走到刚才看见的那间空监房，进去给福少爷铺床，整理好别的东西。这间房子前面正对着一个狭小的空院子，院子地上铺的是碎砖。如鸳拿出二十块钱，给狱卒说：“好好伺候少爷。以后还有重赏。”狱卒露出感激的笑容，告诉说一切不用担心。他们坐下谈论当时的局势。时局的确很混乱。这时忽然听到几声枪响，然后又寂然无声。他们面面相觑，知道刚才面色苍白的两个少年是领出去枪毙了。大家到典狱长办公室道谢之后，回家去商量下一步。王大人给当地驻军司令官写去了一封信，还没接到回复。北京的情势依然异常混乱。
同时，一位高教授也被捕了。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到奉军司令部去为丈夫求情。奉军司令官要求若想准其所请，须以肌肤之亲为条件。教授之妻拒绝，丈夫则被枪毙。这消息传扬出去，文化界又引起慌恐。歌茹现在是焦急万分，心里也万分恐惧，已然丧失了勇气。她回到自己家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吃了晚饭，但不知道是吃了什么东西。于是到自己屋里，换了衣裳。
蒋有为问：“你干什么？”
“什么？这么晚还去探监？”
歌茹说：“可以。狱卒吃咱们的油水都吃肥了。”
“干嘛打扮得那么讲究？”
“我和如鸳一起去。”
“那么我也跟你去。”
“不用麻烦了。陈三陪着我们去。”
“你要知道，不要太激动不安。”
歌茹照了照镜子，看见自己的眼睛，水汪汪儿的，转动得特别灵活，闪耀着狂热的光亮。“今天下午我答应给他的。宝儿的亲戚来过，就把事情耽误了。我不愿说了话不算话。”
“这么晚能进去吗？”
“我想可以。卫兵已都认得咱们了。”
“那么叫陈三送个信儿去，说咱们有事，今儿不能去了。”歌茹坚持要去，她说：“我已经穿好衣裳了。他要什么东西，我一定都会送去。也许监狱里有什么消息呢。”
如鸳说：“那么等一下儿。我跟你去。”最后如鸳没有去，陈三陪着歌茹去的。
到了监狱，陈三把那一包书递过去叫人转交。
卫兵说：“太晚了。狱卒都回家了。这也不合规定。”
歌茹打开，把书给卫兵看，说那书里没有什么有害的东西。
卫兵说：“不能私自送东西进去。进去的东西，都要在办公室经典狱官看过才行。”
歌茹问：“我们可以不可以看他一下儿？一小会儿工夫。”
卫兵说：“不行。”
歌茹说：“那么我们明儿拿来吧。不过请您告诉犯人说我们来过了。”歌茹和陈三在狱门分手。陈三一定要陪歌茹回去，歌茹说不必，自己跳上一辆洋车走了。这时歌茹忽然心中出现一个很强烈的念头，就是要单独见福少爷一面，即便是短短的五分钟。以前在泰山上杉木洞的一席谈心，使她的生活从此更为充实，更富有力量，她和福少爷在泰山顶上一同观看日落日出，那对歌茹的重要是无可比拟的。但愿在监狱的夜里单独见他一面！万一福少爷被枪毙，她一生心里的记忆该多么宝贵呀！她要见福少爷的愿望实在压制不下去。走了一小段之后，她下了洋车，又走回监狱去。
卫兵说：“怎么又回来了？你要干嘛？”歌茹说：“让我进去一小会儿。我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把他偷跑了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她把五块钱的一张票子塞到卫兵的手里。卫兵向四周围张望了一下儿，说：“那么要快，不要出声音。只许五分钟！”歌茹在黑暗里也看不见道路，跟着卫兵穿过了一个黑暗的大厅，走过一个灯光不明的走廊，心噗哧噗哧的跳。她心里暗想：“他会怎么想呢？我也没有什么借口。”
到了福少爷的房间，卫兵向那值班的典狱官低声说了几句话，就招手叫歌茹进去。
福少爷正在一个小油灯下看书。这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站在福少爷前面，歌茹脸上有点羞惭，几乎流露着可怜状望着他。
“噢！歌茹！有什么事？”
歌茹向卫兵指了一指，叫福少爷小声说话。
歌茹开始说：“我有点儿消息告诉你。”福少爷拿枕头放好，给歌茹当座位，说：“坐下。”歌茹结结巴巴的说：“今儿下午有点儿消息，但是没能够来。”“什么消息？”
歌茹忽然停住。说不出话来，满眼眶的泪。嘴唇颤动，忽然哭了，手捂着脸，哭道：“噢！福少爷！”她不敢大声哭。怕被人听见。卫兵和典狱官从门上的洞往里看着。福少爷站得笔直，低头看着她，也不敢碰她。只弯下腰说：“有什么难过的。我在这儿很好，很舒服啊。”歌茹的手去找福少爷的手，她低声啜泣说：“我知道我不应当到这儿来。可是万一你若死……我……”“有什么消息？”福少爷很了解她，难免受了感动。歌茹擦了眼泪，用力抑制住自己，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恳求的眼光看着他说：“我想到书，我就和陈三给你送来。太晚了，他们不能从外面传递东西进来，也不肯教陈三进来，因为他是男人。我告诉卫兵我是女人，他才放我进来。”她用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磨擦，表示送了赏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