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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

冬天来了。有一天,裁缝小黄想请哑巴帮他家打个小工,把刚修的厨房留下的建筑垃圾运走,可是敲了半天门,才发现清管所的哑巴死了,总是背着喷雾器给三汊港的厕所打药水的哑巴死了,可能死了好几天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就这么坐在床上耷拉着头,身子都硬了,好在不是夏天,要是夏天肯定臭了。如果在夏天也会早点发现的,上大坊的人看到了有蛆虫在蠢蠢欲动了,就会说,哑巴呢,负责给厕所打药水的哑巴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死到录像室里去了?

人死就死了,人们说过一阵就忘了,等到大坊里的“米田共”多了起来的时候,人们这才想起哑巴的好处来。还有,哑巴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在临终前交代,那就是他请的接替他挑粪的农民在哪里?

清管所早就倒掉了。哑巴平时的工资实际上是卖粪的钱。再加上他平时打短工赚的钱,很多人被发动起来了,陈家沟没有人愿意挑粪,他们忙着打麻将呢。刘家舍也没有人愿意挑。不谈卖了,就是倒贴钱给他们,他们也不挑的。他们还替他们出了个馊主意,谁屙谁挑回家去。真是放屁,现在的乡下人啊,懒得屁眼门里掏蛆了,只知道用化肥,米一点儿也不好吃,怎么说呢,那时候农民是什么农民?不偷懒的农民,都抢着要“米田共”的。那时候的新米一上市,熬成的米汤上面一层都是薄薄的米油呢。

现在不要说这些废话了,还是加紧找到那些跟哑巴联系的愿意挑粪的农民吧。可是附近的农民都不是,他们该发动的都发动了,有人还专门到停在招商城附近的运货的帮船上。很多人都发笑,这种黄金疙瘩汤给你们自己喝吧,我们乡下人不要。真是难啊,要是在过去,三汊港大小厕所有一百多所,比现在招商城的商店多;过去粪是卖钱的,有的厕所为了请人上厕所,还在厕所里放了水烟袋和洗脸盆,还焚檀木香呢,目的是请君入厕,然后把粪卖给乡下人种田。

有人突然想起来了,去问问刘家驹,不是刘家驹做孝子把哑巴送掉的嘛,是刘家驹没声没息地请殡仪馆的人来把哑巴火化掉了。有人看到刘家驹的家里贴了一张东西,剃头的老谭认识的,是耶稣。老谭说,信耶稣死的时候不烧纸,也不准哭,还有人来唱弥撒呢。

老谭还说,这倒不错,省钱,现在死个人已经死不起了。他还对来问他的人说,你给我问问刘家驹,我这么大的年纪,可不可以入耶稣,我生意好的时候他们嘴比糖鸡屎还甜,我现在没有生意了,他们的脸就撂得像一块搁了几个月的草炉饼,我可不想那些畜生为了烧我埋我就在我的尸体边吵架打架丢祖宗的脸。

那些不再开康乐球的人家改行开了电子游戏机,孩子们关心的是新版任天堂的新游戏,他们把零用钱都买成游戏机的铜角了。

这些少年总是躲着老师,躲着家长,偷偷地进去玩电子游戏。那是一个多么迷人的世界啊,要比这个灰不拉叽的三汊港好玩多了。三汊港除了一个招商城热闹一些,有什么好玩的?买便宜东西与他们无关,跳舞洗澡与他们也没有关系,除非到原来那个左撇子的丁会计将买下的供销社改成的超市里偷东西,或者就是去新华书店看书,那个白头翁脾气大得惊人,生怕把书碰坏了,人家县城里早已经开架售书了。

这些少年与老师的“地道战”有一半赢的机会,与他们家长的“地雷战”赢的机会就很少了,关键还是知此知彼。经常有家长冲进游戏机室把自己的儿子拎出来的事,还和那个游戏机室的女老板吵架。女老板的金牙齿一闪一闪的,我又没有叫你儿子来,你自己教不好还到人头上呢,真是睡不着怪床歪,×不正怪马桶坏呢。

这番话其实很是有杀伤力的,你说说,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哪会有这样的话把子让人家说呢。这样吵架只能算作很窝囊的失败了,手中对自己儿子的惩罚就加大了力气,是啊,谁叫自己的儿子现世报的呢。

少年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把钱屙到那个游戏机室里,你有什么办法?报纸上说,总是电子鸦片呢。既然是鸦片,都有瘾的,大人还不能控制自己,何况这些小毛孩子!所以挨打了之后,他们还是一瘸一拐地进了游戏机室,玩起了游戏,他们就忘记了疼,忘记了父母是怎么羞辱他惩罚他的了。但最后还是被他们的父母抓了出来,继续挨骂挨打。

这样的打骂只能治标不治本,只要游戏机室还在,这些少年的心就不会死。家长们也曾责问镇里,镇里不管,后来又有一些人家,只要送足了礼,就能拿到营业执照,开了游戏机室。这样又使那些少年多了声东击西的自然屏障,本来家长们只要找一家,现在却要找四家,那些老板还帮助少年们望风。家长们真是非常痛苦,他们常常一家也找不到他们的儿子,还受那些老板的嘲笑,他们在痛苦中问天,我种下的是龙种,为什么生下这个小跳蚤?他们在绝望中问地,在三汊港一点儿指望都没有的,不像是农村,人家还有地可以种的,而你呢?这个道理讲了无数遍了,为什么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为什么要有这个害人的游戏机?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赶快灭亡?这些家长中有一个人,她要捉她的儿子一捉一个准,她从不会跑错人家。有一次,她的宝贝儿子已经躲到人家的床底下了,她还是把他拖了出来。

她就是银行里的小沈。她下手还狠,嘴巴就是嘴巴,头就是头。小沈的儿子长得很高,要有一米七了吧,可是她照打不误。银行里的小沈一边打着徐佳,一边骂,你看人家王军,没声没气的考上了重点大学,你呢,将来掏厕所都没有人要的。她打着打着就捂住了胸口,她的心疼病又犯了。银行虽说是硬本子,现在工资也开始打折了。

小沈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徐佳就这么看着,好像与他一点儿没有关系似的。有人去告诉正在新华书店空荡荡的柜台后面低头抠脚丫的白头翁。白头翁头都不抬,等来人走后,他撂了一句,她活该。

2

怀瑾的奶总算断掉了,不过总是生病。有一天晚上,王丽萍做梦,就梦见了怀瑾的头怎么变得那么大了呢,一惊,她就醒来了,她就把自己想把也已经断了奶的怀慈接来的想法向后推了推。

有时候王丽萍就把怀瑾抱到王志刚的沙发店里,看他的外公做沙发。怀瑾不同意,王丽萍就指着天空,看飞机,看飞机,林阿姨在飞机上看我们怀瑾呢。林翠香现在忙得很,听说她在县城办了一个公司,专门把水乡的东西往上海运,因为没有工业,也就没有污染呢,上海人怕得癌症,水乡的东西在上海抢手得很,所以不太容易见到林翠香,她还是那样打扮得香喷喷的,那么高的后跟,怎么跑也不会把脚崴了。现在还小芳、林翠兰这些镇上年轻漂亮的姑娘都被林翠香招聘为业务员,有时候她们还坐飞机出去谈生意呢。

怀瑾很喜欢去看马小妹养的小噜噜,一看到小噜噜就笑得直淌口水。马小妹的头发一点都没有少,全都白了,白了头的马小妹反而更加好看得多了。马小妹总是在有太阳的时候翻晒她的“寝”。“寝”是马小妹将在最后临死时穿的棉袄、棉裤、棉鞋,都是马小妹自己一针一线做起来的。马小妹只要有太阳就把它们拿出来照照。有时候马小妹还穿起来让王丽萍看看合身不合身。怀瑾很有意思,看到马小妹把这件衣服脱下来就呀呀地笑。马小妹为了讨好小怀瑾,就穿着这件衣服走来走去。

后来王志刚知道了,就把王丽萍狠狠地骂了一通,怀瑾不懂事?你生儿育女的人不懂事,小孩子怎么能看那种东西?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王志刚见王丽萍不说话,就觉得刚才的话说重了,找了一个话说,也难怪,你妈妈死得早。以后不许去,啊,不许去。

怀瑾好像听懂了似的,抗议似的哭了起来。怀瑾已经在外面玩野了,再把他放在家里已经不同意了。

王丽萍很想怀慈,就和怀瑾坐着汽车站的摩的去了陈家沟一趟。怀慈不认识王丽萍,木木的,她认识她的蒋秃头爷爷,还有大头。大头只要拍自己的大头,怀慈就笑了,大头就把自己的头拍得更响了,像是在敲鼓似的。王丽萍还难得看到怀慈笑呢,她又回头看了看大头,大头有多大年纪了?她猜不出,不过她看见大头长了胡子了,正咧着嘴笑,黄板牙亮晃晃的。

蒋秃头把怀瑾抱到大头的跟前,告诉大头,这是他的侄子怀瑾。大头依旧用他的拍头的方式表示欢迎,谁知怀瑾不吃这一套,就哭开了。桑月华就上来一脚,把大头踢得嘴里发出嗤嗤的声音。桑月华的声音很粗,把正在哭的怀瑾都吓得不哭了,谁叫你出来的,你给我滚到屋子里去。

大头就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蒋秃头,走回了小屋里。

桑月华很是喜欢怀瑾,说,我们怀瑾就是比怀慈强,他就知道,大头是个傻子。蒋庆增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在忙着织渔网。

现在陈家沟和三汊港之间主要交通工具除了脚踏车,就是这种没有牌照,也没有驾照的摩的了。那些摩的手穿着黄军大衣,戴着墨镜,穿田埂,过小桥,有点像草原上的骏马了。王丽萍没有等吃午饭就又坐着摩的赶往三汊港。她紧紧地抱着她的怀瑾,风呼呼地刮过耳边,摩的冲过小桥后有一个向下落的悬空,在这个悬空的瞬间,一阵巨大的眩晕突然袭来,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呢,摩托车就重重地落到了地上,把王丽萍又弹到了半空中。到了三汊港,王丽萍还朝陈家沟的方向看了看,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王丽萍觉得自己把自己在什么地方丢掉了。

后来的几天,王丽萍就生了一场病,也说不清是什么病,蒋柏松还带着她去卫生院查了一下,没有查出什么。好在怀瑾很喜欢林翠香,加上冬天林翠香生意不忙,怀瑾嘴里经常是被糖塞得歪了,口水还直滴。

这段时间,好像轮到卫生院倒霉了,一连出了好几起医疗事故。高院长无声无息地调走了。现在蒋柏松像一个没头的苍蝇,白天脾气坏得很,晚上像个强奸犯,说上来就上来,完事了还哭,真像个孩子,他一边哭着一边骂,也不知道在骂谁。

3

从三汊港的西头走到东头,基本上都可以看到一些西洋景的,不是两个女人在拍着屁股对骂,就是一对夫妻在打架。人变穷了,赚不到钱,就吵。富烧香,穷吵架。再加上顾国富桑拿房的小姐很多,这种现象就更多了。前段时间,还有一个女人拿着剪刀追男人呢,最后那个男人逃到了派出所才躲起来。

现在街上又有一个抢老师吃饭的西洋景了。调到县城的许大作好长时间没有回三汊港了,而他一回三汊港,就遇到了他的两个学生抢着请他吃饭,一个是顾国富,一个是刘琴。县中教导主任许大作主要是看看丈人老头子,虽然老头子不喜欢他回来,但他还是要尽这个心的。正好他也顺便回一回陈家沟,一是为他的研究生班的论文找一些素材,他发现了陈家沟的语言与古文言文有相通的地方,比如“曰”,不识字的老太婆都会说“曰”。二来他正好看一看他的妈妈。他的老实巴交的父亲早已经去世了,他想把他的妈妈接到城里去,可是他妈妈说她闻不得汽油味,她还说,我又不会说你“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的。许大作说,话是这么说的,人家还是有一些废话的。他妈妈说,人家嚼蛆归他嚼蛆,我不听就等于他放屁。他妈妈心里有个结,她认为儿子只生了两个丫头,断了许家的后了,每年清明村上吃祖,虽然带上她的孙女一份,当作男丁看的,终归是底气不足的,她还在生气,但她在临走的时候还是把积聚的鸡蛋用废纸包了又包,让她的儿子带到县城去,还说,草鸡蛋呢,补头脑呢,你自己吃,不要管她们,当年你爸爸吃的时候我们从来不碰的,男人是一家的柱子呢。

虽说请许老师刘琴是在后面,但是刘琴只一个电话,就把顾国富退掉了,看来顾国富还是听她的话的。秦红军说,刘老板本事大,通通摆平。刘琴就抓住了秦红军,你就没有被摆平,你什么时候到我们店里来的,大主任从来都不照顾我们小店的生意。秦红军说,亏损企业怎么敢吃啊。刘琴说,你不要婊子嘴,你说你们供销社再穷,吃饭还是吃的,我看你是看上顾国富那里的小常宝了。秦红军被刘琴说得无话可说了,只好问,小美呢,小美呢。会唱歌的小美呢。

唐子强没有回答,而刘琴板着脸说,死了。

许大作很是感兴趣,小美是谁啊。

刘琴说,一个打工妹,她嫌这里苦,跳槽了。

一会儿酒桌上的氛围又活跃了,因为许大作讲了很多黄段子。这可是妙语连珠的黄段子,唐子强忘了刚才的不快,像个小学生似的听着,有些不懂的,还要许老师再重讲一遍。

重讲一遍是要有学费的,喝酒。

刘琴听了一会儿,就去后面端菜,还感叹,你们这些男人啊。她还起身敬酒,许老师,当初你教我们时为什么不讲给我们听啊。

许大作也喝得差不多了,说,我现在就补课。

刘琴说,我不知道你给不给秦红珍补课?

许大作说,秦红珍是你叫的吗?

刘琴转身问秦红军,秦主任,你说我叫什么,叫姐姐,还是叫嫂子?

许大作说,叫师娘。

那你叫我什么?刘琴说,还仰脖喝完了,完了就亮“探照灯”照许大作。

唐师娘。

刘琴嘴里的一口酒就笑喷到了许大作的头上了。

刘琴把许老师送走之后好几天都不平静,她连唐子强去贵妃浴城去找小姐也不管了。许老师在桌上邀请她去县城发展,许老师说,县城到底是县城,场面大,其实比这里好赚钱,就是本钱要大。

太阳很好,刘琴就打了一个盹,她还在做梦,就梦见了一个女人站在她面前看她,她一醒过来,发现是她的弟媳小池,小池看到刘琴醒过来还打了一个哆嗦,连小池的影子也打了一个哆嗦。

刘琴很满意小池怕她,这房媳妇还是刘琴帮娶的,钱是刘琴出的,婚事也是刘琴操办的。她以为这个从北边娶回来的小池是会做家务的,后来她在他们家的新床底下发现了那么多的脏鞋子,估计他们从来不洗鞋子。仇栋到哪里,她也跟到那里,仇栋打通宵的麻将,她也会相一夜的斜头。有时候仇栋跟顾国富去鬼混,她就自己上场子打,侉里侉气地出牌。到现在了也不开怀,有人说是她的问题,也有人说是仇栋的问题,镇上人说得更毒,说仇栋和顾国富玩“同志”呢。不过这个侉子在她面前是不敢大声的,刘琴只要一咳嗽,她就乖乖地给刘琴倒茶,她哪里是在给刘琴倒茶,她是在给刘琴口袋里的钱倒茶。

她以为小池这一次又是跟她要钱的,她刚想掏钱,结果小池说出了仇兰子病了。

她自找的,念什么佛,坐什么九,刘琴吐了一口痰,活该。

念佛的老年妇女们最忙的是冬天入九之后,她们每一个九都要“坐九”的。由于缸庙太小,她们就凑在一个人家烧香念佛,像是早读课,在这其中,念得最好,也记得最好的就是仇兰子,她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佛头。有人说她们是在搞封建迷信。仇兰子说,我们又没有装神弄鬼,我们是“修”,我们不修今世修来世。仇兰子就是在“坐九”时冻出病,然后她又硬撑,病就重了。

令刘琴想不到的是,医院说她妈妈最多还有三天,这个话是一周前说的。她刘琴不是诅咒她的妈妈死,也不是怕花每天一百块的住院费,但究竟有多少个三天呢?她忍不住问刚升上来的陈院长。陈院长说,你也知道的,你妈妈心力衰竭,水是一点儿也挂不下去了,她能够坚持一周已经是奇迹了。

那天晚上正好是刘琴值班,开始还好的,医院在十点钟之前永远是热热闹闹的,医生与护士的打情骂俏声,老人的咳不出痰的要命的咳嗽声,小孩突然被护士的一针下去激起的尖锐的哭叫声,还不止这些,刘琴所在的房间里还有陈院长和一群护士在围着刘琴谈过去的呼啦圈,陈院长说他那时候他也能转的,而且能转一百多个哪。

真是吹牛不报税啊!还小芳问刘琴相信不相信,真是哄鬼呢。

陈院长说,要不你拿一个呼啦圈来,我给你转一转。

还小芳说,陈院长,我真拿出来,你不转怎么办?

陈院长就掏出了一百块钱,我转不到一百个,这一百块就算是我请客。

陈院长把一百块让刘琴给抓着,下面就看还小芳了。

可是还小芳还真的拿出了一个“呼啦圈”,她递到陈院长的面前,你说的你不耍赖,你给我转,不要你转一百个,我只要你转十个,不,一个!

其他人已经笑得肚子弯了下来。刘琴开始没有看清楚,后来她看清楚了,她也笑了,谁能想到还小芳拿出的是一个小小的避孕环——还真的像呼啦圈呢。

陈院长一把抓住了还小芳的头发,好啊,小东西,你还敢耍我?

还小芳却一把抢走了刘琴手里的钱,然后就想逃,还没有逃多远,就被后面赶上的陈院长一把抱住了,还小芳发出一阵夸张又舒服的喊叫声。

夜渐渐地深了。这种夜的深还是刘琴好多年没有感受到的,四周都静了下来,怕是有十二点了吧,连小孩的哭叫、老人的咳嗽都听不见了。现在刘琴的耳朵边只剩下了打点滴的声音,一滴,一滴,又一滴,好像很快,其实是很慢的,慢得不可思议。刘琴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了,她很想睡上一觉,但她睡不着。

刘琴实在没有办法,她只好出来跑一跑。她走在空空旷旷的病房走廊上,她突然觉得她是一个被医院医治而死的冤鬼到了夜里出来找债主算账了。你想想,其实每一个医院里的夜晚里都有不少冤死的鬼就这么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他们无声的脚步,他们痛苦的眼神,他们欲言又止的嘴唇,他们说不出,也走不出去,他们现在就跟在刘琴的身后,刘琴走一步,他们也走一步,刘琴叹息一声,他们也叹息一声,他们的叹息声化作了一阵小旋风,在走廊里打着转,努力地向上跃起,又无可奈何地落下去了。

刘琴就狂奔起来,她多么希望此时能回到她妈妈的身边。只要她有妈妈在,她就不怕了。可是刘琴觉得她怎么一点儿又跑不起来,跑了那么长的时间,还在原地不动。她想叫人,但她的嗓子好像被谁捏住了,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真是急死了。她还看到了一个人,她喉咙里的声音终于发出来了,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为什么会喊,妈妈!妈妈!

值班护士都听见了她的喊叫的,都以为仇兰子病危了,就纷纷起床,最后到来的是陈院长和还小芳。

刘琴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刚才做了个噩梦,真的对不起。改日,我请大家到人民饭店喝茶。

陈院长说,我们不喝茶,我们想喝酒。

刘琴说,我请还请不过来呢。

仇兰子也醒了过来,对刘琴说,丫头,刚才是你叫我,还是刘红叫我?刘琴呆呆地看着妈妈,她怎么知道她刚才看见刘红了呢。

刘琴还有一点秘密,她刚才看到的刘红是个大肚子的刘红。

刘琴和她妈妈说了一个晚上的话,说到天亮,仇兰子死了。

妈妈死了。刘家驹不吃不喝。刘琴就让唐宋元去哄他的外公吃,她实在不肯去劝她的老子了,因为仇兰子临死的时候对刘琴说,她真想把自己的另一只眼睛也戳瞎了,她希望刘琴将来不要给他们两人合墓。

刘琴妈妈的丧事办得不比当年秦红军的母亲刘来娣差。刘琴像个大老板似的,忙这忙那,不过她当着仇栋的面,把顾国富送来的纯羊毛的毛毯扔到污水里了。小胖子仇栋哭得像一个女人在哭,他也怕刘琴的,刘琴这么一扔他不哭了,不过他又把火发到小池身上了,一脚就把小池踢瘸了,小池只好一瘸一拐地忙着。

刘琴假装没有看见,她很忙,她必须方方面面打招呼,打了电话给供电站,希望不要在今晚停电。她还打了电话给自来水厂,希望今晚不要停水。

刘琴还请了人代哭,装了高音喇叭,喇叭口就对着夜空,哭丧女口袋里塞着刘琴给的钱,在高音喇叭里就哭得分外起劲,那天晚上,几乎所有三汊港的人没有睡着,有人发现,哭丧女正是过去某某乡淮剧团的头号女主角,她哭得真像是她的亲娘死掉了。

唐子强正和其他三个人打麻将守灵。刘琴似乎还觉得刘红也在这里的。她找了一圈,周围还是与她无关的人。仇兰子是希望她把那次马小妹抱着她时说的话告诉她,刘琴知道妈妈的意思,她不想说,真的不想说,那次马小妹抱着刘琴,差一点儿把刘琴压得喘不过气来,马小妹只是反复地说了一句话,丫头,你真香!丫头,你真香!刘琴不止一次地在梦里听到她的姐姐也这么对她说,刘琴,你真香!刘琴,你真香!

刘琴不耐烦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本来哭丧要哭到十二点的,但是还没有到十一点,刘琴就让她们停了,一停下来,场面就冷清下来了。小池也不忙了,坐在一边抹眼泪。刘琴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就没有眼泪了呢,她挤了挤眼睛,没有。她嗅了嗅,空气中怎么会有一股臭味的,还越来越浓。

就在这天晚上,大坊里的粪水就爬出来了,开始还没有成气候,后来随着高音喇叭里的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伤心,大坊里的粪水就爬到大街上了,越爬越放肆,最后就把一条大街变黑了,向北,一直爬到了昔日煤球厂;向东,一直爬到中学的门口;向南,一直爬到了南大桥的脚下;向西,一直爬到了秦家大院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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