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2月31日夜里,世界上肯定会发生很多可以记录迎接新世纪的事情。深夜十二点,新砌的缸庙的头香最终是由供销社的原会计、前镇长的兄弟丁会计后来是丁老板点的。他最后捐了两万块。他现在生意做大了,他理所当然地要烧头香的,因为他是目前三汊港最大的老板嘛。
新缸庙跟其他的庙不同,它里面供着一口大缸,三汊港陈家沟的祖先就是有一对兄妹从苏州从一只大缸里漂啊漂啊,漂到这里,兄妹成了家,后来才有了三汊港和陈家沟。刚结婚的夫妻只要你往缸里扔的硬币很响,那么你就会养儿子的。
第二天,2000年元旦,电视上放的都是中央领导亲自喂小孩吃消灭脊椎灰质炎糖丸的镜头,也就是预防小儿麻痹症的。怀慈怀瑾是王丽萍一手一个领着去卫生院的。王丽萍是在卫生院里听说刘琴和秦红军在县城殉情自杀了好几次,最后终于在1999年12月31日深夜成功了。她一惊,还差点儿把手中的糖丸掉到地上。
医生说了,吃了糖丸之后一个小时内不能吃东西。王丽萍等怀慈怀瑾喂过之后,就领着他们朝她准备开的丽萍幼儿园方向走。她的丽萍幼儿园是开在轮船码头候船室的身子上的,被王志刚收拾了,他还刻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动物贴在墙上,把丽萍幼儿园收拾得像一个新房。在正式收学生之前,幼儿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怀瑾和怀慈像一对小马驹在前面欢快地撒着蹄儿。王丽萍走得很快,还是需要急步才能赶得上他们。走到冰房那里,他们不走了,原来已经断了一半墙的冰房里养着一群小噜噜呢。白的小噜噜,黑的小噜噜,还有黑白相间的小噜噜,红的嘴唇,黑的蹄,还有卷曲着的小尾巴,冰房这里真是养小猪的好地方呢。王丽萍为了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就让他们看小噜噜玩。马小妹的头发已经白成一团棉花了,或者就是一团欲化未化的冰。她看着怀慈怀瑾笑,她肯定也把他们当成小噜噜了。
2000年的太阳很好,把王丽萍的身体晒得暖洋洋的。她想起了她过去靠在这面墙上的冰凉,那时可真是凉啊。已经歇了顶的蒋柏松对王丽萍笑笑,蒋庆增中了风,蒋柏松在医院陪了他一个星期,刚刚把蒋庆增抢救了过来。蒋柏松指着在一边默默看着小猪们的怀慈,意思是说,你晓得吗?
王丽萍点点头,她怕蒋柏松不理解,又加了一句,我晓得,我早就晓得了,不过,我希望她不晓得,一辈子都不要晓得。
蒋柏松笑了一下,不过他的小弟弟般的笑容像老丝瓜一样干,王丽萍你不要怪我,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现在男孩子生得多,女孩子生得少,将来找对象比赚钱还难呢,到时候怀慈怀瑾正好一对。
王丽萍的耳朵里就响起了一阵小猪的尖叫,那尖叫好像是从已经废弃的造纸厂铡草池里传出来的,又好像是从东大河里传过来的,尖叫声把王丽萍的耳朵震得嗡嗡的,可是一点儿又没有疼的感觉。
报纸上一会儿说,1999年是旧世纪的结束,所以2000年是新世纪的开始。后来又是同一张报纸上说,2000年才是旧世纪的结束,2001年才是新世纪的开始。王丽萍更相信前一种,因为她在上学的时候,她们的老师总是给她们出题,《当2000年的时候……》,几乎每一年都这么写,当我2000年的时候,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已经是一个光荣的工程师了。后来王丽萍又觉得她这个理想没有做一名赤脚医生好,她又在第二学年的一篇同题作文中改写成她在2000的时候已经是一名光荣的赤脚医生了。在此之后的很多作文里,她还做过光荣的人民教师,火车女司机,女记者等等。而刘琴则比她高尚得多,她说她在2000年的时候,已经是一名像《渡江侦察记》里撑着竹篙跳上船的张金铃一样的电影演员了。林翠香不像她们好高骛远,她总是说当2000年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名供销社里为人民服务的售货员了。不过她们在私下的交谈中,都说到那时候做一个幼儿园老师也不错,脚上踏着手上弹着简易风琴,带着一群鼻涕虎唱歌。不过,必须要每天带两只手帕,一只自己用,一只专门给那些鼻涕虎揩鼻涕。
现在看来,她们中只有林翠香部分地实现了她的理想,她做过几年供销社售货员的。不过林翠香不知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她去了澳大利亚,又有人说她去了非洲,反正她嫁给了一个华侨。那时她们三个在轮船码头眺望夜航船带来的雪时,不知林翠香有没有看到她能走得这么远。
由于唐子强报了案,所以刘琴的葬礼一直拖到2000年的1月10号。葬礼上,穿着红棉袄的刘琴化妆得像就要出嫁的新娘,眉清目秀,小个子的刘琴真像一个小学时文娱队上才下场似的,唱着“选啊选良种”,或者“积肥小唱”,或者“绣金匾一绣毛主席二绣周总理”。她们三个人中只有刘琴是一个既会唱歌又会跳舞的全能,她才是做幼儿老师的料子。灵床上的刘琴睡得那么香,她的红棉袄里面的身体已经被法医割得千疮百孔,这是唐子强做的好事,唐子强坚持说刘琴是秦红军害死的,所以一定要公安局尸检。也不知道唐子强是不是故意。镇上人说开司米西施是秦始皇翁婿子三个人一起玩死的,这肯定是瞎说了,秦始皇不会让他儿子和他一起上的。刘琴应该知道秦红军是有名的软蛋秦二世,不然老秦始皇不会那么不信任他,而信任他女婿,这个被刘琴选为为刘红复仇的对象真的是选错了,他软弱的胃子救了他,他被公安机关传唤之后居然不肯走,他非要公安人员把他抓起来,不是许大作赶过去把他拖回来,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王丽萍没有想到秦红军也来了,还像一个老头一样穿着黑衣服,他被唐子强打了一个耳光又一个耳光。唐子强边打还边骂,禽兽,禽兽,你老子是个禽兽,你也是个禽兽。可是秦红军一点也不躲让,当许大作把唐子强拉开之后,秦红军还是凑到了唐子强的面前,到了最后许大作也不想拉了,其他人更是没有兴趣拉,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在一边亲热。唐子强最后在火葬室的大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之后身子就晃了起来。王丽萍的直觉感觉到他要向她这边倒来了,她身子一偏,唐子强倒在了一旁的刘家驹的怀里,倒像是刘家驹的乖儿子了。
林翠香说过许大作和刘琴也有一腿呢,王丽萍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刘琴裤带再松也不可能和许大作吧,但世界上的事很是难说。许大作戴着墨镜,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还不停地接着手机,听上去口气都不好。他其实可以把手机关掉的,但许大作没有关掉,所以王丽萍一会儿就听见一个小孩在许大作的口袋里喊,有电话了,有电话了。这个小孩的声音真是好听,奶声奶气的,他一喊,许大作就要摸口袋,小孩就不喊了。但不过一会儿,那个小孩又躲在许大作的口袋里奶声奶气地喊,有电话了,有电话了。
在现场,倒是刘琴的公公唐庆喜,他是鼻涕眼泪一大把,口水也拖得很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他伤心的,实际上他有病,一场午睡之后,他就得了这个奇怪的病。有人说是范冬梅的妈妈找着唐庆喜了,也有人说是张巧华,其实是迷信。唐庆喜哭是哭,但只要躲在许大作口袋里的小孩一喊有电话,他就停下来,盯住许大作看。开始许大作没有在意,后来许大作也看到了唐庆喜的眼睛了,就弯过腰去伸进口袋把那个报电话的小孩的脖子给扭断了,或者就是堵住了那个小孩的嘴巴,现场一下子寂静了,只有唐宋元的咀嚼声。披着孝麻的唐宋元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没有妈妈的人了,这个小胖子就知道吃,吃个不停,王丽萍看到他在他妈妈的骨灰盒入土时还在嚼着范冬梅给他买的薯条,看样子范冬梅是希望他的孙子继续胖下去。唐宋元他现在是一所贵族学校的学生,说着不知是三汊港话还是县城话的怪味普通话,翘舌音翘得就像当初刚分配到三汊港的许大作,听起来毛孔竖竖的,而现在唐子强学校的校长就是许大作,难怪他们两个人的衣服颜色和式样一样,还一样的胖,把衣服撑得满满的,前面的纽扣都吃紧地咬着纽扣眼。
刘琴葬在刘红和仇兰子的身边。三汊港人所说的三朵金花,都开过了。从墓地回来,许大作和王丽萍走在一起,许大作走得气喘吁吁的,他太胖了,走路还有点摇了,真是他过去教社会发展简史课上形容地主的话了,脑满肠肥,他已经不是在课堂上高声朗读《海燕》的许大作了,那时的许老师声音那么清脆,那么高昂,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在高——傲地飞翔。王丽萍想着还欠他一套《红楼梦》呢,就有点不好意思,上次蒋柏松买蟹苗时带回的是盗版,上面把林黛玉都印成了林贷玉了。
王丽萍低着头不说话,就像当年跟着许老师到他的办公桌前面批作文一样。许大作还是嗦嗦地说了许多他当时带她们班的感觉,他说教了这么多年书,只有王丽萍这一届让他难忘。王丽萍转过身去看许大作,许大作竟然有点儿结巴了,他结巴了一会儿,终于说到了王丽萍一直想说的《红楼梦》的事。他还记起了王丽萍的笔名叫晴草。王丽萍已经很平静了,她说她忘了。许大作再也不说话了。王丽萍低着头在地上用一只脚擦着地上的什么,擦了一会儿,抬起头发现许大作已经走远了。她其实很想说,当年他为什么要在班上说她是才女,将来肯定有出息,这可是她王丽萍上了那么多年学得到的最高的评价。
不过王丽萍还是完成了许大作的任务,接下了许大作从公安局领回来的刘琴的遗物,然后和刘家驹一起回到三汊港。刘家驹从刘琴的遗物中发现了一盒碟片,名字叫做《刺秦》,这个片子是在仇栋的房间里看的,他的侉婆娘已经跟他的好朋友顾国富私奔了。这件事过去已经有两年了。有人说小池是仇栋输给顾国富的,正好顾国富用她来证明他不是二哼子。也有人说小池就是这样的女人,她不跟顾国富跑,她还会跟其他男人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开始王丽萍以为《刺秦》里有什么秘密的,后来只觉得片子拍得很壮观,但不吸引人,又沉闷又冗长。她还发现巩俐也在里面演了节目,不过演得很不好,痴婆子样子,她也老了,还记得她在《红高粱》里的红,红得像血,红得耀眼呢,现在红就这么褪色了,变成灰色了,怎么老得这么快?
许大作:(还推了推裹了白胶布的眼镜)王丽萍,你不要走,我想问你,你这么喜欢《红楼梦》,你到底喜欢哪几个人物?
王丽萍:我不知道。
许大作:你怎么看书的,还记得高尔基的话吗?昨天我刚抄在黑板上的。
王丽萍:我知道,我都喜欢。
许大作:这个你的周记本上已经写了,不错,不错,绛珠草和神瑛侍者。你不能只是喜欢贾宝玉和林黛玉啊,王丽萍,你跟我谈谈,怎么都喜欢,总有不喜欢的吧。
王丽萍:(脸红了,低声)王熙凤。
许大作:怎么和普通人一样,你应该有自己的眼睛和头脑。刘琴就跟你不一样,她总是说到点子上,她说她不喜欢花袭人。
王丽萍:我也不喜欢花袭人的。
许大作:还有呢?
王丽萍:还有刘姥姥,焦大。
许大作:你的思想有问题呢,你出身是贫农吧,怎么连这两个劳动人民也不喜欢啊。
王丽萍:不,不喜欢。
这么多年过去了,王丽萍很想告诉她的老师许大作,她现在《红楼梦》里每个人都喜欢。当时为什么不喜欢焦大和刘姥姥,就是因为生活中到处是焦大,是刘姥姥,其他人是生活中没有的。如今她王丽萍都要变成花袭人了,不过她已经准备离开大观园了,她想把她在里面看到的、听到的都烂在肚子里,不会跟任何人说起的。她很想跟当初引导她看《红楼梦》的许大作说,不是她不喜欢《红楼梦》,而是她接触得太不是时候了。可是什么时间是她王丽萍应该接触《红楼梦》的时间呢?如果许大作老师现在问她,她也是答不出来的。是《红楼梦》把她的生命打开的时间不对,或者是她把《红楼梦》打开的时间不对?或者全部对,全部错?还有那场越剧电影《红楼梦》来得是不是时候呢?
她还记得那年王志刚带着她和王军去她妈妈坟上扫墓。妈妈的坟在陈家沟与三汊港之间的公墓堆上,爸爸告诉他们,他们的祖宗实际上是陈家沟的,后来就搬到了三汊港。王丽萍问王志刚,为什么要搬到三汊港?在农村有什么不好?在三汊港做人,还不如到陈家沟做一条狗呢。在三汊港做人没有根,在陈家沟做狗是有根的,所以没有根的王丽萍一找到了大观园就不顾一切地奔进去,她想躲开什么国家户口啊,什么全民啊,什么大集体啊,什么供应卡啊,什么粮票啊,什么供销社啊,还一直躲在里面不出来。
王丽萍,你真的很可笑呢。王丽萍一边自嘲着,一边捂着自己的嘴巴。其实捂也捂不住的,带有薄荷味的嗝就从王丽萍的胃子里面一阵又一阵不顾一切地冲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