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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如果那时有外地人刚乘晚班船到了三汊港码头,他就会发现有两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她们一人坐在一个铁缆桩上,一个双眼皮,一个单眼皮,单眼皮的还满脸雀斑。如果你再仔细听,这两个女孩嘴皮还在一张一合地唱歌,真像是做广告似的:人民旅社、7号房间。7号房间、人民旅社。

可你千万不要以为她们是广告员。她们就是三汊港镇上两个百般无聊又无限寂寞的小女孩。如果你哄一哄她们,你们谁能学一学雷锋?她们会一起说,打雷又不会刮风,打雷只会下雨。然后她们会继续唱,人民旅社、7号房间。7号房间、人民旅社。如果你问起人民旅社怎么走的话,她们会扬起下巴,真的呢,我们没有撒谎,轮船码头的墙上有一个石灰水刷的歪歪扭扭的指向人民旅社的标志。

当你到了人民旅社,掏出介绍信登记,笑着要求住7号房间时,你会被人民旅社那个扁脸老头劈头臭上一句,我们没有7号房间。你听见哪个嚼蛆的说的?看着你目瞪口呆的样子,扁脸老头脸转过来说,7号是储藏室,你如果不怕脏不怕蛇的话你就住。我不知道你听哪个少年亡的告诉你的!

你还没反应过来,你就会听见你身后有个声音就过来了,扁猪头,说我们嚼蛆,你就呕屎。

后来你就会发现那个单眼皮的女孩就和那个扁脸老头吵起来了,双眼皮的女孩在劝。扁脸老头也是会骂人的。单眼皮最后还哭了起来。她也不理双眼皮,手一摔,背着书包就消失在暮色中了。双眼皮就悄悄地跟在后面。你会觉得这个单眼皮怎么这个样子,究竟什么样子你又说不上来,反正是那种要么不犟,一旦犟起来,谁也劝不下来的那种。这种人只有给时间等,让她自己劝自己,其实是让她自己跟自己犟,除此之外,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

王丽萍就是这种人,这种既铲不下来又刷不下来的老实锅巴。小的时候,可能是在夜里听见了王志刚在床上的声音,这个傻丫头早上就去告诉奶奶,他们夜里睡觉不老实,在床上动来顶去。王丽萍的奶奶就笑起来,也不打嗝了,口水从缺牙的下巴流下来,傻丫头,他们是在逮老鼠。

王丽萍很希望奶奶不说出她问的这件事,但是奶奶还是忍不住在王丽萍的妈妈生下王军后说出来了,王丽萍的妈妈笑得直喊肚子上剖腹产的刀口疼,王丽萍这才知道那个逮老鼠肯定不是好事,可她实在想不出这指的是什么事,她也糊里糊涂地跟着笑,这时妈妈又忍住笑,冷了脸,你笑什么?瞧瞧你的豁巴齿,大门都被人家卸走了,怎么好意思笑?

很长一段时间,王丽萍都不笑。奶奶说王丽萍都有点像林彪了,见不到一个笑脸。王丽萍其实也想笑的,当她一想到她的牙齿,就不敢笑了。

后来还是刘琴把王丽萍惹笑了,刘琴一会儿装官人,娘子啊!一会儿又扮娘子,我的官人啊——她会把一个啊字拖得很长。刘琴有一次还在她面前学跳芭蕾舞,那可是要用两个脚指头踮起来跳的,她居然也跳起来了。

刘琴还会学老太太驼着背走路,学公社干部手背在后面挺着肚子走路,也学小姐走路,像杨柳摆风似的。王丽萍也学了一下小姐走路,可是很别扭。王丽萍对刘琴说,刘琴你如果在旧社会肯定是小姐。刘琴认为王丽萍最适合做小姐的,她风风火火的,最好做丫鬟,做王丽萍小姐的丫鬟,这就是她的理想,做一个眼睛一转一个主意的丫鬟,伶牙俐齿的丫鬟。

王丽萍说你家刘红才像小姐呢。刘琴说刘红才不是小姐的命呢。王丽萍觉得刘琴说错了,就在她愣神期间,刘琴又拖着王丽萍去喝那二分钱一杯的薄荷茶了,刘琴又要准备开那种带有香精味的嗝了。

等王丽萍和刘琴谈起了小孩是怎样生出来的重大问题时,已经有林翠香在身边了,三个人的意见很不统一,还都说是自己的妈妈告诉她们的。

王丽萍说小孩是从妈妈的肚脐眼里钻出来的。刘琴说是从妈妈的胳肢窝里钻出来的。林翠香只是笑,她问了两个问题:肚脐眼这么小,怎样钻?胳肢窝根本没有缝儿。

看样子林翠香肯定知道答案的,可她不肯说出答案,后来她干脆说她也不知道。王丽萍和刘琴都认为她不够朋友,刘琴把自己的小鼻子拉长,瓮声瓮气地说,丑人多作怪,丑女嫁妖怪。

小孩到底是从哪里生下来的呢?过了一段时间,刘琴把问题搞清楚了,不过这已经是在王丽萍看《红楼梦》这本书出了一次洋相之后。一心想做作家的许大作把《红楼梦》借给了刘红,刘红根本看不下去,她还是接了下来。刘琴就偷偷借给王丽萍看。王丽萍喜欢看书,看得很快,看了之后,就大惊小怪地到处说,你们知道吗,贾宝玉那么大了还尿床呢。

本来这件事只有刘琴一个人知道,可是刘琴也就在问男生们有没有看过《红楼梦》这本书的时候,顺便把这个事告诉班上的男生,刘琴不知道她这么炫耀的后果,后来男生们都知道了,王丽萍也知道那不是尿床,而叫做云雨了。

男生们已经传遍了,男生们总是一见刘琴的影子就怪声怪气地喊,尿床!尿床!

他们有时还拍着桌子一起喊:贾宝玉,尿床!贾宝玉,尿床!

刘琴出了这洋相之后好几天都没有理王丽萍,她刘琴可从未出过洋相呢,这种生气王丽萍还不知道呢,刘琴又主动找到了王丽萍,告诉她,我们的那个叫做三号,男的那个叫做贾宝玉的那个尿床,两个一合起来就生小孩了。听说孙悟空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是王母娘娘的经血洒在了石头上,后来玉皇大帝尿了一泡尿,后来就生下了孙悟空。

这种答案就种在了王丽萍的心里了,王丽萍只要看到王军站在门口撒尿就觉得肚子疼。王丽萍的奶奶却像是看见了宝贝似的,女的烧一辈子香抵不上男的烧一炷香。奶奶还说,童子尿可比金子贵,人家想求还求不到呢。

可王丽萍肚子疼的毛病愈来愈厉害。每次三号欲来未来时,那就是王丽萍的受刑,说不出的酸,说不出的疼,叫又叫不出来,喊又喊不出来,王丽萍只好在铺席上打滚,眼泪也在眼睛里打滚。可王丽萍的奶奶还说,长大就好了,谁叫你投了个女胎?女的修了八辈子才能修成男的。

王丽萍以后三号来就不告诉奶奶了,只有刘琴陪着她。不过刘琴也很不明白,王丽萍为什么这样疼,她三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疼,量也不多。可王丽萍像是泉涌似的,怎么也没有完。

王丽萍在疼。

王丽萍在咬着嘴唇。

王丽萍在用手抓着席边。

刘琴不觉得疼,只觉得冷,头皮上的冷在往头颅里渗,还往全身各个地方渗,一直冷到了脚板心,冷还在往下渗,还滴了下来。

2

许大作其实不叫许大作,他的真实名字叫做许达智。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一个人。要是在农村,除非他找一个有暗病的,或者找一个半边身子的寡妇,否则肯定打光棍。可是许达智不在农村,他是国家户口,还是个教师,这种人不是金子,也是银子,他肯定不会打光棍的。

记得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时,这个来自陈家沟的书呆子早就有故事在镇上流传开来。什么他夏天看书时为了避蚊就把一双腿塞到一只咸菜坛子里之类的傻事。后来还是老秦主任在男人们早上集中出恭的大坊上说,傻?这是宝贝。

老秦主任是从来不轻易表扬人的,从此许大作的对象就成了三汊港的话题了,一会儿说他和供销社秦主任的老妹妹秦红珍谈,一会儿说他和粮管所发粮票的小叶谈,一会儿又说他和在信用合作社的高个子小沈谈。

大学生老师许达智已经成了三汊港舆论的中心了,当事人的他还是一脸的无所谓,而那些舆论中间的姑娘就惨了,她只要被传说是跟许达智老师处对象,就会一下子失去闺中好友,而过去她所接触过的那些男性都被人一一地举例,都成了她水性杨花的证据,然后就在镇上传开来,这不能怪那些造谣的人,这可是一个知识重新获得尊重的时代。

在许达智还没有成为许大作之前,刘琴和王丽萍也曾从小学跑到中学去看这个引起全镇姑娘注意的许老师,看了之后觉得很失望,既不是刘琴所猜的像王心刚,也不是王丽萍所猜的像孙道临,怎么说呢,倒有点儿像一个疯子,头发没有梳好,或者干脆没有梳。更要命的,他戴的一副眼镜有一只脚上还用一根铅丝缠了一下。

刘琴和王丽萍从中学出来后就去了轮船码头看河中的拖船队,她们真是要笑死了,那些比她们大总是把她们当作小孩看的姑娘眼光怎么这样差,还不是差的问题,而是眼睛完全瞎了,真是笑死人了。

最后的舆论都集中到了邮电所的小李身上。镇上很多条件还不错的姑娘总感到愤愤不平,许达智的眼光也太不上档次了,他应该不叫许达智,而应该叫许呆子,许大呆子。你说说,小李那么矮,矮也就罢了,还那么胖,这个矮冬瓜许大呆子怎么看得上的,你说是不是他从小穷怕了,没有肉吃?

邮电所的小李从来也没有被人注意过,她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人,现在好了,镇上人都在说她,话都很难听,甚至有人说她在服那种药,那种药是一吃就胖的。小李很苦恼,甚至还瘦了一点。想不到这个挨千刀的许大呆子这么害人,她李桂花从来就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可是这个许大呆子几乎每天都朝邮电所跑。

许大作到邮电局是来寄他的那个什么破小说。可能太厚了,他还自己糊的信封,反正是那个邮资总付,正是因为不要钱,这个许大作家总是恨不得把邮箱撑破。他寄完了还不放心,还磨磨蹭蹭地站在柜台前不走,其实他邮资总付的破小说又总会邮资总付回来的。

等李桂花把许大作家的邮资总付总付的故事讲给人家听,讲给三汊港所有关注许老师的人听后,李桂花洗清了自己,也顺利地把许达智改成了许大作家,很快就被简称为许大作。

镇上的人都会大声地叫他许大作。

许大作,许大作。

你好,许大作。

就连学生也敢这样大声喊,许大作老师。然后接着在喉咙里低声补充,许大作家,邮资总付。

许呆子竟然还笑眯眯地答应了,真是许大呆子,看来陈家沟专门出呆子货呢。

西头菜场里有一种叫做苏州青的小把子连根菜,早上七点钟是五毛钱一把,八点钟是四毛钱一把,八点半是三毛钱一把,到了九点钟就是五毛钱两把,如果到了十点钟就五毛钱四把大削价了,这时候如果你还价到五毛钱五把也能买到,事实上这时还有谁家要五把连根菜呢?连根菜买的就是新鲜,吃也图个新鲜,除非是中学食堂的那个总想揩搭伙学生油水的汪司务长,全镇只有一个,他会把连根菜的价钱压到五分钱一把甚至更低,然后回到食堂里简单地冲一冲,用水一煮,煮熟了,然后汪司务长就舀两勺生香油洒在连根菜汤上,搅一搅,连根菜汤上漂的全是大朵大朵的油花。

许大作就像十点钟的连根菜了。发粮票的小叶嫁给了电管站的小姚。邮电所的小李先找了部队里的排长。高个子小沈嫁给了新华书店的徐传年。小沈直到婚后她才发现徐传年是一个少白头,以前一直是染的,不过个子还算配,最起码她可以穿上高跟鞋了,本来她准备在嫁给许大作后不再穿高跟鞋,而一心一意地做她的许师娘。现在总比等那个许大作强多了,现在的许大作都成了全镇人的笑料了,人家跟他介绍对象,他总是说感觉不对,什么狗屁感觉呢。

其实小沈去过许大作宿舍。许大作对小沈说了他的心里话,作品不变成铅字决不考虑个人大事。小沈那时虽然低着头,却是咬了好长时间牙了。小沈说,我等你。这已经是够坚决的了。可许大作说,万一我的作品一辈子变不成作品呢。

这句反问很客套,够伤小沈的心了,实际上许大作已经把路堵死了,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后来小沈也回过头来想想,许大作连老秦主任都敢回,人家可是请的中学的茅校长做的媒。秦红珍就是不谈她老子如何如何,就谈她的十一个哥哥姐姐,也是够有分量的了。

听说秦红珍正在和粮管所的小居谈,因为谁也不会傻到因为贪便宜,一直在西头菜场转,从早上七点转到十点钟,就为了用一把已经蔫了发黄了的连根菜给自己烧一碗菜汤。

现在真是笑死人了,现在这个邮资总付的许大作居然开始像猫子一样叫春了,要谈对象了。这多像寄信的人寄惯了邮资总付却被退回了,原因是邮资总付的政策取消了,必须贴邮票了。

好多人都记起了许大作的誓言,作品不变成铅字决不考虑个人大事。而许大作的作品只有一封诉说自己的心血不能变成铅字的信上了《中国青年》。一百来个字,顶多不超过二百个字。

这把已经蔫了发黄了的连根菜开始主动出击了。他出击的对象就是刘琴的姐姐刘红。他出击的时间是刘琴成了他班上学生以后。这可谓是机关算尽了。曾给许大作介绍过小叶的吴红霞说,人家小叶可是国家户口,正式工。这真是拣一拣,拣了个漏灯盏。对于这件事,茅校长有一个更为文雅的说法,人家是一石二鸟,许老师可是一石三鸟,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可畏。

班上的学生也说疯了,因为是刚刚开学,功课还不紧,一切都还那么松松垮垮的,就像操场上的草,两个月了,什么组织啊,什么纪律啊,统统忘得狗日干净了,一副无组织无纪律的样子。那些公鸡猴子更是吵着嗓子,一石三鸟,一石三鸟。还当着刘琴的面喊,故意把最后一个鸟字喊岔了音。

在这件事上唐子强很猖狂,他不仅起哄,还在课上举手。许大作还以为唐子强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就把唐子强叫了起来,什么事?

谁知道唐子强把双手一伸,还做了一个捧的姿势,要糖。

当时许大作可能听见了,也有可能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唐子强还是一脸的坏笑,双手还捧着,晃了晃,声音大了,要——糖!

这时许大作真的听清楚了,他肯定生气了,他发火很好玩,只是不上课,而是把头扭向窗外,不说话了。

刘琴小妖精的样子不见了,而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把头埋到课桌下的书本上了。班上简直像没有老师在场似的。唐子强还得意地回头看了看。几乎全班的学生都在笑,鼻子都笑歪了。

后来唐子强不笑了,而是把手耷下了,再后来就一屁股坐在座位上。全班学生都听到了王丽萍的尖嗓子,糖鸡屎,母鸡裹雄!母鸡裹雄!

王丽萍的尖嗓子像一根钉子在寂静的玻璃上划过,唐子强,这个唐家的宝贝,范冬梅的独子,每天都吃鸡蛋糕的好吃精,竟然还是个纸老虎,一下子被王丽萍的尖嗓子戳破了,泄了气,哭了。

放了学,刘琴又请好朋友王丽萍去喝二分钱一杯的薄荷茶。王丽萍不仅是她的好朋友,还是一个知己呢。

喝完了薄荷茶,她们又去轮船码头去看拖船队。刘琴就坐在缆桩上告诉了王丽萍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已经急死了,她妈也急死了,许老师蛮好的,可她家刘红到现在还不同意跟他谈。

王丽萍告诉刘琴,当时班上只有顾国富没有笑,他肯定爱上你刘琴了。

刘琴说,他爱上我?那个瘸八仙?!

刘琴还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然后哈哈大笑,不要把雨说得掉下来吧。

王丽萍不笑,东大河里怎么有桃花呢,单瓣的,像她的单眼皮;复瓣的,像刘琴的双眼皮;它们在河面上眨啊眨的,然后就漂远了。

3

王丽萍放学没有走,刘琴也没有走,两人沉默着。刘琴看着王丽萍当着她的面把自己的那个用碎布拼成的书包里的书哗啦哗啦倒在了课桌上,铅笔头,橡皮擦,铁发夹,鸡毛毽子,里面包裹着碎米的“羊骨头”,还有用圆橡皮筋扁橡皮筋接了几个头的跳皮筋。王丽萍还想倒,可是布书包已经瘪了,瘪得软不拉叽的。王丽萍抖了抖,布书包蔫得更厉害了,最后王丽萍也像这蔫了的书包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凳子一翘,不是王丽萍的手一撑,她一定会坐到地上了。

王丽萍借许大作老师的《红楼梦》的第三册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她明明放在书包里准备回去看的,她是和许大作看一本换一本的,现在可好了。这《红楼梦》还是许老师的。第一册她看的是刘红的。第二册是她王丽萍躲在一个草堆里看的,还被她奶奶骂了好几次。第三册还没有开始看,就没有了。本来许大作老师准备把三四两册全借给她的,她没有好意思要,她要一本一本地看。那几天,她可真的是快乐,连奶奶的骂声她也觉得是好听的。可是现在书却不见了。

刘琴好像没有看见王丽萍的表情,她冷笑着,她也把她的带五星的黄帆布书包哗啦倒在另一张课桌上。那些书和玻璃丝缠的橡皮筋一起被帆布书包吐了出来,还有几只有机玻璃纽扣在课桌上蹦了几下,又弹到了凳子上,最后就落到了地上。刘琴像是没有看见似的,她一点不可惜她平时那么珍惜的小东西,然后还是一句话不说,把书包整理整理,然后就在肩后划了一道弧,背上书包走了。

《红楼梦》是王丽萍和刘琴上了一趟一号后找不到的。王丽萍简直要疯了。她问了不止一次刘琴,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红楼梦》?刘琴开始还回答她,什么《红楼梦》?不是你还给我了吗?

刘琴丢给王丽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像有的人,自己把朋友抛掉,单独去借书。王丽萍本来想告诉她,不是她主动要借的,而是许老师主动问王丽萍喜欢不喜欢看《红楼梦》的。王丽萍看到刘琴笑的时候嘴唇都往上翘了,她的心就被刺了一下。她知道,刘琴这个笑,是早就练成的,是在小学文艺队上,她演《革命一家人》时练出来的。那时王丽萍天天等她排练结束,刘琴就这么笑给王丽萍看,你看,我这笑叫做大笑,这叫做微笑,这叫做奸笑,这叫做阴笑,这叫做苦笑,这叫做皮笑肉不笑。

扬长而去的刘琴说她没有看到,王丽萍捂着肚子瘫在教室里。《红楼梦》究竟被谁拿走了?

王丽萍站起来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人,两个人在下面笑,一个人在上面笑,笑容都被摄像师用颜料夸张地涂成了血盆大嘴,两旁的王丽萍和刘琴有点不情愿地往旁边挤,而中间的林翠香还是努力地向内挤,林翠香的大脑门儿好像就要探到照片外面似的。

狗屎。王丽萍把照片往地上一扔,照片很不情愿地滑到了地上。过了一会儿,王丽萍发现这张照片怎么又到了自己的手里,她把自己使劲地从照片上抠去了,同时被抠去的还有林翠香的半个身子。

王丽萍是放学放了好久才回到家里的。奶奶骂道,你是不是在外面寻魂了?王丽萍没有回答,把书包往凳子上一扔,扔的声音把奶奶吓了一跳。王丽萍的奶奶也什么话不说,把一只铅皮桶往她身边一推,铅皮桶把上的一根塑料绳像蛇一样游到王丽萍的脚边。王丽萍没有等水桶站稳,就拖着水桶出了门。这是王丽萍每天必须做的事,到河边去拎水。

到了码头上,雾气已经从河面上升起来,王丽萍突然隐隐地感到杨玉英就在附近,身上不由得毛孔竖竖的,好像死鬼杨玉英在河面上唱《红楼梦》,王丽萍还真的听见了一声杨玉英的叹息声,很长的,还有尾音的。王丽萍用力咳嗽了一声,叹息声没有了。

回到家里,奶奶没有看到王丽萍的湿鞋子,而是看到了水桶,死丫头,河干了,怎么就拎了小半桶水?

王丽萍没有吱声,眼睛里已经全是泪水了。

许老师还准备跟她谈论里面的焦大和刘姥姥这两个劳动人民的光辉形象呢。在梦里,王丽萍看到糖鸡屎的书包里就藏着她的那本《红楼梦》,她跟他要,可是他说,拾到拾到,拿钱买到。他还把这本书举得高高的,意思是王丽萍够到就给王丽萍。王丽萍就跳啊,使劲地跳,怎么也够不着。她王丽萍跳得越高,糖鸡屎的手就举得更高,她的肚子都跳疼了。

王丽萍和刘琴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她们过去可是一路来一路去的,可是现在却不是这样了。林翠香表面上不高兴,还来劝过王丽萍,算了,算了,一本书,闹什么闹?王丽萍不说话,林翠香还说,真不懂你们,好得像一个人的也是你们,坏起来像仇人的也是你们。王丽萍还是不说话,然后林翠香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刘琴和王丽萍实际上已经碰过好几次面了,两人目光都瞟着对方,但是两个人头都昂着。后来到了三月“文明礼貌月”,许大作让他们班上学生到轮船码头学雷锋做好事,但是一个小小的轮船码头上能有多少好事呢,倒是让林翠香占了先,她在许老师的眼皮下帮王丽萍的奶奶洗了一把青菜,被许大作表扬了一句,再加上王丽萍的奶奶还说了王丽萍一句,你看人家,你这个丫头就是木,看见了就像是看不见。

糖鸡屎们听见了,就有事可做了,你这个丫头就是木,看见了就像是看不见。王丽萍的脸首先红了,然后又青了。后来糖鸡屎不仅是对王丽萍说了,还对林翠香说,对刘琴说,你这个丫头就是木,看见了就像是看不见。结果刘琴把糖鸡屎骂了个狗血喷头。

王丽萍就自然而然地和刘琴说话了。在喝薄荷茶的时候,刘琴告诉王丽萍,她已经托刘红跟许老师说了,许老师说不碍事的。王丽萍表示还是要还他的。

刘琴把王丽萍的头一戳,你真是的,人家都说不要还了嘛,要是我就不还了,是他自己说不要还的。

王丽萍仍然低声说,我肯定要还的。

两人又像过去那样好了,还是一路来,一路去,还相互抄着歌本子。她们又把林翠香甩到身后去了。不过那一段时间她们也不怎么看到林翠香,听说林翠香总是往秦家大院里跑。

刘琴说,做狗腿子。

王丽萍,做二黄。

刘琴说,奴才。

王丽萍说,小二子。

不管是奴才也好,小二子也好,等刘琴告诉王丽萍一个消息时,王丽萍和刘琴还是感到一阵失落的。刘琴说,林翠香自己说的,她初中一毕业就立即进供销社,还不是临时工,一进去就是大集体。

刘琴还不停地问,怎么可能?你说说,王丽萍你说说,怎么可能?

王丽萍说,是的,怎么可能?真是把人的肚子笑疼了。

刘琴说,怎么可能有指标呢,我家刘红进供销社已经两年了,可还是个临时工,还没有转正呢。

王丽萍说,她还以为自己是国家户口呢。

说到国家户口,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她们两个也不是国家户口。糖鸡屎经常在班上说,今天我爸爸又抓了一条贩黑市米的船。她们还不好发火,她们只好也跟着大家笑。

她们在轮船码头上的缆桩上坐着,东大河上轮船其实很少的,比较多的是那种长了大铁炮筒的抽水机,这是乡下人的轮船。三汊港人说,这个陈家沟的陈支书的大鸡巴,总是那么粗,总是尿个不停。

4

陈家沟离三汊港虽说只有三里水路,旱路很难走,净是缠满盐巴草和荆棘藤的小路,中间还有一个叫做司令部的乱坟堆,走起来还不止五里路,所以一般人更愿意乘陈家沟的班船。班船肯定比不上三汊港的轮船,是挂桨船,外面木棚里面有座位的,可比抽水机有面子多了。

许大作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陈家沟的人,只要陈家沟的人找到他,或者他碰到了陈家沟的人,他无论如何都要留他们吃饭的。他不是一个忘本的人,当年他许达智作为陈家沟乃至三汊港第一个中状元的人,陈家沟的乡亲们选出刚摘下来的最为软熟的八月新花,为他弹了两床各十二斤的棉胎送他去上师范,乡亲们把他当成新嫁娘从陈家沟嫁到国家去了,成了国家人了。

他的老实巴交的父母很是过意不去,这怎么好这怎么好?乡亲们就说,不要再说什么了,将来桃子发了广东还认得我们就行了。这一些他许达智怎么可能忘记呢。

可是到三汊港卖鸡蛋的或者到供销社买零碎东西的乡亲们从来不肯在他这儿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从来不,他们甚至还掏出积攒了多日的准备换成零碎东西的鸡蛋塞到许大作的手里,桃子,做先生很费脑子的,费精气神的,补补,这可是正正宗宗的草鸡蛋。

乡亲们还说,只要桃子将来找一个城里媳妇不嫌我们乡下人脏,也让我们到人民饭店喝上一盅喜酒。

许大作总是在心里发誓说,会有这么一天的,他肯定有这么一天的,他许达智一定有这么一天的。他从来就不喜欢三汊港的人叫陈家沟的人是乡下人,什么乡下人,原始社会的时候全是乡下人。他还在班上经常读他认为比较好的文学书,每天抄一句格言给学生。他还对学生们说,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够在书上读到学生们的名字。

可是他许大作种下去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包括他自己。每天他从茅校长手里接过那又漫游回来的稿件时,他的手没有抖,但他的腿在抖个不停。他怎么再从那些稿纸上走过去,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深得很,像一个个沙坑似的,想到他要必须一个又一个沙坑地上上下下,他的腿就挪不动了。那么多的格子,15×20=300,一张稿格纸上就有三百个深而又深的沙坑。

可每晚他只要盖上那十二斤的大棉被,他就有了创作的信心和动力。他多么盼望有那么一天,他许达智的大名会白纸黑字地印在报纸上,印在杂志上,他就会回到陈家沟去,拿着那本印有他名字的杂志给乡亲们看,这儿,这儿,不是桃子,是许、达、智。看看,写上书了。闻闻,香不香?墨香,真正的墨香。每次他总被自己的想像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是在深夜他简陋的宿舍里,他的滥情又总是被茅校长在门外用低低的声音打断,小许啊,小许,睡不着觉啊,要不要我陪你睡觉?许大作很是不好意思开门,假装睡着了,他脸上是泪痕,他的嘴角是口水。他写了那么多的邮资总付,又退回那么多的邮资总付,当然还附带了一张32开的铅印的退稿信,上面也有编辑写的字,更多的只是写了他许达智的名字,有的干脆只是写了一个姓,反正姓后面有一个统一的铅印的“同志”。

过去在陈家沟,大人们都说陈家沟的妇女主任桑月华最漂亮。桑月华是三汊港的那种墩子上的人,和他们陈家沟的人一样的,农村户口。娶了桑月华的叫蒋庆增蒋秃头,蒋秃头是一个鱼精,他在河边只要拍个巴掌,河里的甲鱼就很听话地浮出了水面。

可老光棍们说,桑月华只是骚,这种只能配公牛,配陈支书大队长,他们的鸡巴粗鸡巴长,长得就像他们手中三接头的手电筒,不能叫漂亮。要看漂亮女人就到三汊镇卫生院去看吴红霞,但吴红霞还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是他的姐姐吴红云,供销社秦主任秦始皇的儿媳妇。要脸盘有脸盘,要身子有身子。那年唱样板戏,吴红云唱的是小铁梅。听说她妈妈也是很漂亮的,只是老了,叫做五角钱。许大作不明白这五角钱是什么意思,老光棍们就笑他,三汊港的人不叫五角钱,而叫做五毛钱,五毛。

他看着这些只是口水说得快要流下来的老光棍,目光里全是水波汹涌,他真的好像看到了一个叫桃子的光棍,嬉皮笑脸的,偷鸡摸狗的,没大没小的,动手动脚的,夜里像野鬼一样在村子里游来荡去的,最后只能用荤话煞煞馋,这就是桃子的未来。

许大作那天兼了别人班上的课,他讲得很好,下课铃响了,他又拖了一点儿堂,但他发现王丽萍好像无意地在这个班教室门口走了走,后来王丽萍又走了走,他知道他班上出事了,下了课才知道不是他班上出事了,而是他的父亲出了他的丑。

许大作也没有想到许学才差一点跪到茅校长的面前,校长啊,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儿子,我儿子疯了,他整天写啊画的我们没有管他,我们好心好意地苦,我们连他结婚的四床棉胎都准备好了,可他竟然还要找个农村户口。许学才还威胁茅校长,我跟你校长说,他只要娶这个婆娘,我就和他妈妈立即喝药水。

许大作好像又收到退稿信了,这退稿信上还被谁拆过了,还别有用心地糊好了。茅校长对许大作说,小许啊,现实点,户口啊,你也知道的,一辈子的,还有很多后遗症的,什么子女上学啊,招工啊,当兵啊,麻烦得很的,这个我不说你也知道的。

到了宿舍,许大作把门一关,许学才就堆着笑脸说,桃子,我知道你恨我,但我这是为你好,为我的孙子好。

许学才见他的儿子不吱声,声音就低下去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现在许大作的头脑里全是那封被人偷拆过的退稿信,上面的那行字越来越清晰,像红粉笔字写在黑板上似的。他在上师范的时候,一个上一届的师兄由于要退娃娃亲——他不明白,怎么有那么多的师兄有娃娃亲——女方来了人,在学校里闹,一定要找出那个子虚乌有的小狐狸精。陈世美,陈世美,还嫌我们是农村户口呢,当时定亲的时候你怎么不嫌呢,你现在吃了忘狗屎了。

那个被闹得灰头土脸的师兄后来就妥协了,按照女方的要求写下“一笔”,答应一毕业就结婚。他留下了一段非常有名的话,还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呢。我现在明白了,其实是让别人去走吧,我肯定不说。我儿子不要怪我了,这是命,他要怪就怪命吧。

他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现在一下子又记起了,他许达智还是相信爱情的。这世上还是有爱情的,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爱情诗呢。读一读就觉得这天是蓝的,水是绿的。现在天变灰了,水变臭了,都是因为那该死的户口。

许大作一直等到天黑了才从宿舍里出来,他看见前面的拐弯处有个人影一闪,这个身影他太熟悉了,腰已经弯了下来,还努力像一只老鼠在窜,窜得那样吃力,快要踉跄了,像是一只快要趴下的衰老的老鼠,但他还是窜过去了,窜到黑暗里去了。

5

王丽萍这些天心情好像很好。刘琴说她姐姐现在去上海了,是供销社让她去上海出差的,说是先进个人,奖励。刘琴还告诉王丽萍,她让她姐姐到上海替王丽萍带一套《红楼梦》过来。现在她还拉着刘琴一起去轮船码头看人家如何下轮船,正好等出差的刘红回来。

那些外地人啊,一看就是外地人,那个拎着人造革的黑包,黑包上还印着“上海”字样的,肯定不是上海人,一看就是卖小胡椒的湖南人。那个扛着蛇皮口袋的声音吼吼的肯定是安徽卖姜人。那个总喜欢戴着耷了一只耳朵的火车头帽子的是卖花生的山东瘪嘴老头,刘琴和王丽萍曾经用一毛钱买到了三毛钱的花生。刘琴故意凑在瘪嘴老头的跟前,假装不认识秤似的,你说哪有一两?你看你的秤,秤杆低得要砸脚呢。其实王丽萍正在底下一把一把地偷花生呢。

刘琴总是说王丽萍偷得不快,偷得不多。可王丽萍又没有刘琴会说,也只好这样分工了。刘琴在买好了偷好了还会从花生篮子里再抓上一把,打人不在一掐,再饶一把。说时迟,那时快,刘琴说再饶一把时手已经从花生篮子里撤回来了。

那些都是定期前来的外地人,每年都来的,每年来都是这个样子,他们和那些刚从轮船上下来的陈家沟的人不一样,刚出了一趟门的陈家沟的人总是大包小包的,大惊小怪的,一咋一呼的,好像整个轮船码头是他们家的茅缸似的。

外地人就是外地人,他们也有那么多包,但他们总是能一趟就能拿走的,王丽萍总是看不出他们怎么有那么多只手的,还一声不吭。

好在每天从轮船上下来的人都不一样。当然还是三汊港的人多,陈家沟的人少,外地人更少。但还是能看出有人今天买了一件新款的鲜黄的衣服。其实这个人并不适合穿这件黄颜色的衣服,她皮肤太黑了,都有点像非洲人了,黄衣服一穿,反而衬得更黑。这种衣服其实适合皮肤偏白但又不是那么太白的人穿,太白的人衬得就像得了痨病似的,皮肤偏白又不那么白的人穿起来就会像是白蛇公子似的。

有一天,王丽萍终于发现了一个有这样的皮肤又穿这样衣服的人。王丽萍指给刘琴看,那人竟然是张巧华,这个鞋匠的婆娘这么漂亮。刘琴反而有点看不上,再漂亮也老了,你看她的抬头纹。刘琴看着张巧华低着头走了一会儿,然后对王丽萍说,后面肯定有范冬梅。

王丽萍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戴着墨镜的范冬梅真的走出来了,走得那么一本正经的。王丽萍听见刘琴低低地骂了一声,骚货。

范冬梅随后转过身来了,还朝王丽萍这儿看了看,王丽萍以为她听见了。

她是在看周瘌子,刘琴鼻子一响,还强调了一声,周鞋匠。

王丽萍真的服了刘琴了,她都快赶上特高课了。

第三天,当戴着墨镜的范冬梅从轮船上下来时,周鞋匠已经握着一根扁担在追张巧华了。张巧华终于被追上了。周鞋匠的扁担打在张巧华的身上像打在一只口袋上,啪啪啪,闷闷的。

张巧华难道不疼吗?她为什么不叫呢?张巧华既不捂住头,又不用手去挡,就站在那个地方任周瘌子打。远远地看都像是周瘌子正在用扁担替他的婆娘掸灰呢,亲热得很。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的,大都是女人们。有一个拎着一把青菜的女人说,活该,该打。她还挥舞着手中滴着水的青菜,水滴都滴到王丽萍的嘴里了。

还有的说,女的和女的怎么干?

有的说,她们还抱在一起亲嘴呢。

看的人就很暧昧地嬉笑,哈哈,亲嘴。

周瘌子,你为什么不去打范冬梅?有个女人眼睛很尖,说刚才范冬梅还躲在那个角落里偷偷地看呢。

周瘌子好像打累了,他把扁担支在张巧华的身上,你是让我犯法啊,我知道,我打那个骚货是犯法的,王所长是要用洋铐子把我铐起来的。周瘌子说完了,然后又接着打,打到最后,周瘌子说,我也不打你了,你死吧,河里又没有盖子,我也不拦你,你跳吧。

王丽萍的心都悬起来了,张巧华会不会跳呢,要是她,早就跳了。可张巧华没有跳,只是用手在揩滴在黄衣服上的血,可是越揩越大,都揩成了一朵朵梅花了。

王丽萍发现刘琴的眼塘也变大了,眼睛里的黑好像变浅了,就有了一层淡灰色。有点不认识她了。

轮船码头上已经空旷得很,天真的很凉了。刘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一共打了三个喷嚏。王丽萍被打得笑了起来,肯定是你姐姐在上海说你了。

王丽萍没有想到刘红回来好几天了,刘琴竟然没有告诉她,还当着林翠香的面,好像听不见王丽萍叫她,王丽萍叫刘琴等一等,她还有一道题目就抄完了,刘琴还是走了,王丽萍也不理林翠香的笑,用橡皮在自己的本子上使劲地擦,最后终于把作业本擦出了一个洞。

当王丽萍咬牙把她积攒了几年的压岁钱当作刘琴请她喝薄荷茶的钱还给她时,刘琴也没有说话,而是收下去了,也不数一数,她王丽萍其实根本没有喝那么多的薄荷茶。

刘琴收下了,一句客气话也没有。王丽萍在她的塑料皮的小日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文静,我以后再和你说一句话,我就不叫王丽萍。文静是王丽萍给刘琴起的一个笔名,人家北岛舒婷啊都是笔名呢,这是许老师说的,不过她们都不知道许老师是什么笔名,王丽萍的笔名不像文静这么好懂,文静就是文今,在刘琴中间各取一个字,王丽萍的笔名叫做晴草。刘琴还以为是青草的,王丽萍告诉她不是青草的青草,而是另一个。

王丽萍有一句话没有说,她是在纪念她最喜欢的晴雯。

6

供销社里有很多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们可能都是王丽萍的奶奶所说的“修了八辈子才修来的”。你想想,他们上班就是休息,最大的工作就是坐在柜台里面开开票,然后把钱和发票夹从头顶铅丝上的“火车头”上打出去,然后吹着口哨,修修指甲,等着“火车头”从会计那儿再嗤嗤嗤地开过来,再然后呢,把发票一收,朝柜台后面的一根钉子上一钉,零钱扔给买主,一笔生意就这么了。

刘红是这样工作的,吴红云也是这样工作的,小鼻子小眼睛的还小芬同样这样,供销社的所有的营业员都是这样工作的。每一双手都是一干二净的,男男女女的都是这样的,手背上的天蓝色的血管,手心上的亮滑滑的掌纹。其他的指甲都修得光滑滑的,除了小拇指头上的指甲留得长长的,用来挖挖耳朵,或者就这么翘着。

王丽萍曾经也尝试留长指甲,可是没有留多长就在一次洗腌菜的时候洗裂开了,很难看,只好用铅笔刀一下下削掉。

王丽萍很喜欢替她妈妈做一件事,那就是和刘琴一起去供销社戥雪花膏。同样是戥一角钱,王丽萍的妈妈自己去戥的雪花膏一个星期就用完了,而王丽萍和刘琴去戥的雪花膏用上半个月也用不完。王丽萍的妈妈说,人家说水食站的卜桂英抬头看人低头斫肉,想不到供销社也这样的。

王丽萍不明白家里的雪花膏为什么会用得这么快。王丽萍的妈妈又要王丽萍去供销社戥雪花膏了。王丽萍很是不满。王丽萍的妈妈说,要么是你搽的,要么就是那个老不死的偷偷搽的,反正我是省着用的。王丽萍说她没有搽,她不喜欢搽,奶奶也不会搽。

王丽萍的妈妈就叫起来,难道是我好吃吃掉的?她不偷?那天我回来早,她竟然偷偷摸摸地把盐往口袋里放。难怪家里的盐用得这么快,也一角四一斤呢。

负责卖雪花膏的营业员是一个喜欢穿运动服的小伙子,叫张亿。他从不说三汊港的话,而是说县城里的话,好像他不是三汊港的,其实他的祖宗八代都在三汊港。你能拿他怎么样,他只要一见到刘琴就说,叫我姐夫,叫我姐夫。刘琴也学嘴学舌地说,叫我假猪,叫我假猪。

刘琴学县城的话比那个人说得更像,就在这玩笑之间,那个小伙子就飞快地用竹签从一只大雪花膏瓶里挖了好大一块塞到了刘琴手中的小雪花膏瓶里,说,这个给我丈母娘搽,他又用手拍拍,然后又塞进去一大块,说,这个给我小姨子搽。

刘琴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说话,等到这个小伙子把满载而归的小雪花瓶递到刘琴手上时,刘琴就说,这个全给你的姑奶奶搽。

可现在王丽萍已有好几天见不到刘琴了,刘琴学也不上了,轮船码头更是见不到刘琴,这时王丽萍已经在心里原谅了刘琴。

王丽萍就决定到刘琴家找。到了刘琴的家,拦在门口的是小胖子仇栋,我姐姐不在家。王丽萍说,我找你家的二姐姐。

仇栋的腿仍然叉着,我哪个姐姐都不在家。王丽萍觉得刘琴肯定在家,就是不愿意见她,更不愿意原谅她。王丽萍又看了看仇栋脸上的鼻涕,只好走了。

从刘琴家的那条巷子里出来,王丽萍看到了那个喝醉了酒的汪有付,一个光身子的大男人,从另一条巷子折过来。王丽萍只瞟了一眼,看到了这个正在奋力奔跑的男人前面的那个黑糊糊的东西在晃来荡去,晃来荡去。

王丽萍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了,小王有鹏在她耳边嗡嗡地大笑,嗷,嗷,眼睛闭起来干什么,隔了一层布,大家都有数。

很多小流氓像是喊口号似的,也在喊,隔了一层布,大家都有数。

到了供销社,那个卖雪花膏的张亿还是那样嬉皮笑脸的,咦,我的小姨子呢。

他见王丽萍把脸别了过去,就说得更厉害了,不过,你这个黄毛丫头做我的小姨子也不错。黄毛子,短颈项,越大越反犟。

王丽萍最不喜欢人说她是黄头发,她不知哪来的火,啪地一下就把手中的雪花膏瓶摔碎了。

谁是你的小姨子?你不要流氓好不好?你们供销社是不是都是这么流氓?

张亿嘿嘿一笑,再嘿嘿一笑,更像个流氓了。他还凑近了王丽萍,用手在王丽萍的胸前拂了一下,有点像他们的体育老师一样。王丽萍想喊,但是嗓子好像被谁捏住了。

王丽萍捂着胸口闯开家中门,发现她的爸爸妈妈正在家里面,他们不上班在家里干什么,很奇怪。王志刚和她的婆娘都没有骂她,反而告诉她碗橱里有一块炒米糖,是马小妹送过来的。

王丽萍病了,症状主要是没劲儿,好像全身的力气突然被谁偷走了。王志刚逼着她女人送到医院让先生查一查。刚从医院里出来,妈妈就嗦开了,这下你放心了吧,不会死的。又是量温度,又是听听筒的,还化验了小便,哪个有这样的待遇?要不是人家吴红霞仗义,出了面,找了一个处得熟的先生,既省了挂号费,又省了化验费,还省了药费。不然王军的半个海军衫都被那位先生骗进医院了,然后再变成三文不值二文的药片子就进狗洞了。

这些话王丽萍过去不是没有听过,她尽量忍着,她妈妈还在嗦,想害人还不如投个好胎,投个大户人家,去做小姐,找个丫鬟服侍你。

王丽萍拼尽了力挣脱了她妈妈的搀扶,歪歪扭扭地在前面挪,王丽萍哪里是在挪,分明是在飘。等王丽萍摸到冰房的高墙时,这墙怎么这样凉,早已被废弃的冰房里好像还贮藏着满满的冰块,那可是在冬天的黑夜里从东大河里凿取上来的,用来放在船上运送夏天的鱼虾。奶奶说,那冰块可是不能见太阳的,见了太阳可是要在夏天里化的。那些冰块夏天里就安睡在厚厚的高大的冰房里,一点汗都不出,也一点也不做噩梦。在很多黑夜里,王丽萍似乎还看到了那些额头亮晶晶的,眼睛接近无限透明的冰块在说起冬天,说一句嘴里就冒出一团带有薄荷味的水蒸气的。

等到王丽萍的妈妈气喘吁吁地赶到时,看到她的宝贝女儿正蹲在冰房的布满青苔的墙根下,她再也忍不住了,这么脏的地方你也蹲,你不是逞雄的嘛,你再跑啊,你不是有本事溜的吗?像我们有病就自觉,我们从不打扰人,扛扛就过去了,哪像你……

这个嗦的女人话还没有说完,就发现不对劲了,她尖叫起来,王志刚,王志刚啊,王志刚——

王丽萍一病就是一个星期,医院里的先生说她是低血糖,血色素只有七克,七克。只有星点子大,要赶快补。

王丽萍的妈妈咬咬牙,去水食站的女屠夫卜桂英那儿打了半斤肉,为了多得几块不要钱的骨头,这个嗦的女人几乎把王丽萍的七克血色素告诉了水食站所有她所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

七克,只有针眼子那么大呢。

她还建议一个妇女把她身边的小孩也去查一查血色素,她还蛮有把握地说这孩子也是血糖低,当场碰了一鼻子灰。

卜桂英不仅给了她好几块还带着瘦肉的骨头,还给她多称了不止一两的肉。等妈妈把肉汤端到王丽萍面前时,王丽萍就想到放下自家小杆秤的妈妈得意的样子,就忍着恶心,把肉汤移到眼巴巴望着她的王军面前。王丽萍的妈妈喊起来,呆丫头,这个他不得吃的,他又不需要补血色素。

很多同学都知道王丽萍有病了,林翠香来得最勤。她告诉了很多王丽萍不知道的消息,主要是许大作的,许大作快要和秦红珍定亲了。

王丽萍很奇怪,秦红珍不是和粮管所的小居谈的吗?

林翠香说,早甩了,早甩了,一个是初中生,一个是大学生,一个是大集体,一个是全民,换成你你选谁?听说是我们茅校长做的媒,就要定亲了。

林翠香唧唧喳喳的,王丽萍很希望林翠香说说刘琴。林翠香偏偏不说,最后还是王丽萍自己问起的。林翠香很奇怪,王丽萍,你神经了,你不是不和她玩了吗?她姐姐活该,她还拿乔呢,现在好了,她完蛋了。才好呢。

林翠香还说,许老师前天还问起你来的。

王丽萍一下来了精神,许老师问我干什么。她认为肯定是为了《红楼梦》的事。

林翠香说,大概是想让你去参加作文比赛。刘琴偏说你去扬州了。林翠香最后评价道,她其实在咒你呢,上三垛修腿子,上扬州修耳朵。

王丽萍笑了,没有这么厉害吧。

刘琴来找王丽萍了。

刘琴瘦了,本来个子就不高,现在个子好像更小了。刘琴说林翠香一直没有告诉她,没有人告诉她,要不是刘家驹告诉她,她还蒙在鼓里呢,不然她早就来了。她反过来说王丽萍瘦了,多可怜,血色素只有七克,刘琴说着说着眼泪快要掉下来了。王丽萍也快要哭了。

两人就这么坐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好像又没有话头。王丽萍很想问刘琴刘红回来没有。刘琴不说她王丽萍就不好说,不知道刘琴知道不知道许大作快要定亲的事,两个人就这么坐着。刘琴最后把一斤桂圆拿出来,这可是很贵的啊。

刘琴说,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剥了吃,含在嘴里,最补血了。

刘琴还剥了一粒桂圆塞到王丽萍的嘴里。王丽萍也非要刘琴剥一粒吃。刘琴坚持了很久也剥了一粒很小的桂圆。我又不缺血色素的,万一补高了怎么办?我还等着你早点好了一起玩呢。

在刘琴走后,王丽萍这才发现她的枕头下完完整整地放着她赌气还给刘琴的压岁钱。

王丽萍的奶奶一点儿也不满意医院里先生的说法,我们王家可没有什么暗病,什么捣头血色素,全是先生骗人的。她认为是这个丫头整天在外面疯,肯定是“搪”了哪个亡人了。

奶奶她等他们全都上班上学之后,悄悄地请来了老仙姑马小妹。马小妹邀请了王丽萍去看她家的猪,她家的猪又生了一窝小猪,十四个小噜噜。马小妹一边说,一边用三只筷子为王丽萍站了水碗,马小妹一边叫着王丽萍家的死去的长辈的名字,一边用水浇着那三只筷子,几乎所有的亡人都叫到了,筷子还是站不起来。马小妹的汗都急出来了。她说,肯定是野鬼了,难怪站不起来。

马小妹抹了一下头上的汗,问王丽萍喜欢到什么地方玩。

奶奶好不容易才把一个嗝打完,说,还有什么地方?轮船码头,整天在那儿寻魂。

马小妹好像找到了灵感,嘴里叽叽咕咕的,不一会儿,筷子就竖起来了。

是谁?是谁?王丽萍的奶奶好像很害怕,也不打嗝了。

马小妹的脸沉了下来,她摸出一根烟,点起来,狠狠抽了几口。她的话是随着烟出来的,很是神秘,还有哪个,死鬼杨玉英。

奶奶吃惊地问,怎么是她?

马小妹说,很多小姑娘“搪”过她了,她在底下没有钱用,小姑娘又不是小子,火光低,她就这样跟人要钱用。

随后王丽萍的奶奶就用一沓毛张纸在王丽萍的头上转了转,然后跑到巷子头,像是跟杨玉英商量似的说了好多话,然后把纸烧了。回来后她就问王丽萍,好点没有?

王丽萍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马小妹说,你这个丫头倒像林黛玉了,心里头深得很。

王丽萍的头脑里全是马小妹的话,她觉得她的头脑里有一个林黛玉,林黛玉在焚稿了,林黛玉在吐血了,林黛玉死了,但她怎么可能是林黛玉呢,她王丽萍做紫娟的资格都不够呢。

王丽萍好起来了。王丽萍的妈妈说是那肉汤的功劳,王丽萍的奶奶在背地里对王丽萍说,不是我去请马小妹去站水碗怎么可能好?一包香烟呢。

王丽萍觉得好像她真是王家小姐了,手执团扇,杨柳摆风,上了高楼,楼下她的奶奶、妈妈、爸爸和弟弟,他们都仰着头对着她笑。

王丽萍的病一好,她妈妈的口气又臭起来了,好像过去对王丽萍轻声细语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人。昨天晚上,王志刚搓了手,又抓了头,然后就很正式地跟王丽萍谈,意思说,王丽萍已经能读书了,读大书了,其实可以不上学了,还叫王丽萍不要怪他们做大人的。

王丽萍说,我不怪你们,你们不说我也不想上了。

王志刚头好像要洗了,不停地抓头,要不,把这学期上完?反正已经交了学费了。

王丽萍用力摇了摇头,又有什么上头?我们的老师都要结婚了。

王丽萍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句话?好在王志刚没有听懂这些,而是说,我去跟陈厂长说说,以后能不能进厂?

王丽萍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Ade,许大作的语文课,Ade,我的初二?一班。还有白杨,一丈以内绝无旁枝。荔枝蜜。雪浪花。黄桥烧饼黄又黄。包身工。一件小事,榨出“小”来。我爱韶山的红杜鹃。记一辆纺车。周总理,你在哪里。小橘灯。挺进报。党员登记表。七根火柴。草地晚餐。可爱的中国。一件珍贵的衬衫。普通劳动者。沁园春?雪。江南好。还有《红楼梦》。等有了钱,一定买一套新的《红楼梦》给许老师。

王丽萍想通了,她心情很好,洗洗就上床了,也很快就睡着了,可蒙蒙眬眬地又被一阵枪声惊醒了,她睁大着眼睛,镇上有人家在人民饭店那儿办喜事。在放鞭炮。她很奇怪,怎么这样晚了,人家还在办喜事?

她起床一看,她家那只公鸡啄米的闹钟才指向八点半,公鸡啄得没精打采的。此时正是三汊港人家办喜事的高潮,要上大菜了,要上红烧肉焖红枣了。王丽萍的耳朵里的枪声就这么噼啪噼啪地响了一夜,王丽萍的眼睛也这么睁了一夜。

7

有几个孩子沿着供销社的仓库爬上了紧邻的人民旅社的屋顶,人民旅社的屋顶上被人抛满了白花花的避孕套。

他们还趴在玻璃天窗上看到了传说中的7号房间。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三跳。人民旅社7号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床被子,这还不要紧。关键是被子下面还有人在下面“一拱一拱”的,床边扔着一双大头皮鞋和一双“紫色的塑料凉鞋”。

床。拱。还一拱一拱的。两双乱在一起的鞋。有一双是时髦的塑料凉鞋,还是紫色的,扁豆紫的。这就有说头了。你只要走在三汊港的大街小巷,你都可以看到那些人的手里还拎着从菜场买回来的菜,她们说着说着就把时间给忘了,真正的,今天的中饭要迟了。

这能怪她们吗?就连一群刚从挂桨船、抽水机船上下来的乡下人也到供销社仓库那儿凑热闹,被小痞子王有鹏给吓走了。不许动,再动就打死你们。

那些乡下人看着王有鹏手里的仿真手枪,迟疑地走了,嘴里还叽咕着,是不是真枪?新的呢。有点像,也有点不像。

王有鹏很满意。他晃动着手枪,要不要试试,乡大。王有鹏接着又用手枪吓走了一群本街上赶过来看热闹的老头,看什么西洋景,回家睡觉去,老甲鱼,回家睡觉去。

人民旅社门口同样挤满了人。它门楣上的“人民旅社”四个字是用石膏做的,还刷了黄漆,不过黄漆已经剥落了许多,这就显得不明不白的,不太好说了。人民旅社7号房间真正出名是在防震抗震那会儿。镇上人几乎搬到小学和中学的操场上的临时防震棚里,但有人竟敢躲过基干民兵的站岗,悄悄地在人民旅社的7号房间搞流氓活动,还把门堵死了。作为民兵营的王营长也是从供销社仓库的后屋顶爬到了人民旅社的。过了很久,只听见王营长叫了一声,更多的基干民兵冲上了屋顶,有一个民兵还把脚跳崴了。7号房间门敞着,狗屁都没有。有人听见里面的床吱呀吱呀响的。还有女的像在用力屙屎一样一阵一阵地叫。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负了轻伤的是农机厂的基干民兵,叫王志刚。

少年们开始了一种游戏,后来这个游戏风靡了整个三汊港镇。王丽萍一点也不知道这一点。那天妈妈还在供销社买了一双降价塑料凉鞋,是那种水红色的,尽管有点大,不过把搭襻抽紧一点就行了。王丽萍知道妈妈的意思,这是王丽萍不上学的奖励,不让王丽萍上学,王丽萍一点也没有说难过话,也没有闹气,还算蛮听话的。

这些天王丽萍总是到刘琴家去,她们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嘲笑秦红珍。王丽萍本来也不想嘲笑秦红珍,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刘琴告诉她,秦红珍居然在她定亲的那天晚上穿高跟鞋崴了脚。王丽萍就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她就收住了,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样傻笑。

两个好朋友,照例是一人家玩一天。在王丽萍到刘琴家玩过后的第二天晚上,刘琴就到王丽萍家去玩。两个人还是谈秦红珍,谈小居,人家小居就可怜了。秦红珍也真够狠心的,人家小居对她那么好,她说把人家抛弃了就抛弃了,真是女陈世美啊。王丽萍还帮着刘琴找了不少成语,移情别恋,不,不能叫移情别恋,她秦红珍根本就没有情,应该叫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狐狸精,扫帚精,最毒莫过妇人心,祸国殃民。她们都像是要默契似的,都不谈许大作,都不骂许大作,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秦红珍勾引了许大作。

她们总是在冰房那儿分手。有一次仇兰子还开了一句玩笑,你们都像谈恋爱了。也真像是谈恋爱似的,昨天晚上她王丽萍正准备去刘琴家,刘琴竟提前来了,刘琴告诉王丽萍,刘红的男朋友,她的姐夫,最迟国庆节,就要回来探亲了。

刘琴还让王丽萍猜她姐夫是什么军?

王丽萍说是解放军。

刘琴对这句回答不是很满意,不过没有妨碍她说话的兴致。刘琴说,海军,刘红上一次去上海就是在军舰上过的。

大海啊,大海,刘琴很激动,她最后和王丽萍一起唱起了《虾球传》的主题歌。这在她们抄的歌本子上都有的。

王丽萍真的感到了蔚蓝的大海在轻轻地波动。好嗓子的刘琴又一句一句地把《军港之夜》教给了王丽萍。这是一个多么好听的新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三汊港的夜啊也静悄悄,友谊的幸福也把王丽萍的心当作小船轻轻地摇。

刘琴在和王丽萍在冰房下分手时,刘琴还许诺了王丽萍,将来她的海军姐夫回来时,她肯定会送给王丽萍一只彩色贝壳。

王丽萍现在在家里也很忙,妈妈又把奶奶赶到叔叔家了。她要烧饭,洗衣,还要做那个捣头煤球,每天早上要把烧过的炭屎掰开来,把里面有点黑的东西取出来,然后再和起来,在阀子门板上做成小煤球。中午的时候,王丽萍让王军替她打酱油,可王军不愿意,她只好自己去打了。

王丽萍在家里总是像大妇女一样穿着裤衩,不像在学校还要穿裤子,穿裙子。现在上街了,不能穿这个已经皱巴巴的旧花裤衩了。王丽萍就找了一件的确良的裙子。

王军说,王丽萍你不要妖怪。

王丽萍不理他,当她把那双新的水红色塑料凉鞋穿上脚,王军又叫起来,王丽萍,你不能穿的,你穿了要倒霉的。

王丽萍很是瞧不起这个总是鼻涕拉乎的王军。王军在她出门前还吓了他姐姐一句,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等她一上街,王丽萍就发现和她差不多大的丫头总盯着她脚下的凉鞋看,开始她还以为这凉鞋式样配这个裙子还是蛮好的,后来她听见了她身后竟然跟了好几个鼻涕拖得比王军还长的小枪毙的,要命的是他们还在后面有节奏地喊:

紫凉鞋——人民旅社——7号房间!

王丽萍回头骂了一句,小枪毙的,你们眼睛都瞎了,这不是紫色的,这是水红色的。

后面的声音还是越来越响,紫凉鞋!紫凉鞋!

王丽萍拎着她的酱油瓶越走越快,不过小枪毙的没有她走得快,终于她把那些小枪毙的甩到后面了,王丽萍这才发现自己跑到刘琴家门口了,自己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她稍稍停了一会儿,发现刘琴从门里出来了,更令她吃惊的是,笑眯眯的刘琴脚上竟然穿了一双紫塑料凉鞋。

刘琴叫了起来,王丽萍,你神经啊,你盯着我的脚看干什么?我脚上有金子啊,还是有一泡鸡屎啊。

王丽萍这才发现刘琴脚上穿的不是紫凉鞋,而是老红色的拖鞋。

刘琴惊讶了,我说的嘛,干什么一来盯着我的脚看的,原来是你王丽萍穿了新鞋子。真是蛮好看的,不过大了点。

王丽萍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真想把脚藏起来。刚换的裙子上全是暗红色的酱油点,全洇开来了,都像是该死的3号突然来了。

8

有线广播里早就做了今年第17号台风的紧急警报。可是天反而变得热起来了,大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刘家驹一边吃螺蛳,一边在家里喊,倒过来过了,倒过来过了。仇兰子就骂,刘家驹,你给我吃饭,不吃饭就给我玩你的灶鸡去。

这么一骂,刘家驹就安稳了,不过他嘴里还说,不是灶鸡,是蛐蛐。

仇兰子总是瞧不起吮吸得非常难看的刘家驹,就那么一点点肉,还不如就吃肉呢,一块肉抵得上吮吸一百粒呢,还费了那么大的劲,有时候还发出类似放屁的声响。每当听到这声音,仇栋就夸张地捂鼻子,仇兰子和刘琴就把狗洞张开哈哈地笑,只有刘红不笑,她还一筷子又一筷子地拣她的炒豆腐干。刘家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他一声不吭地吮吸着螺蛳。

铁锅腔,

铜锅盖,

中间炖着一碗菜,

有人吃来,

没人盖。

不一会儿,盆子里的螺蛳们都爬到了盆外,成了一堆“有人吃来没人盖”的空螺蛳壳。

刘家驹最喜欢让他的孩子猜,什么是灶鸡,什么是蛐蛐。

刘红猜得对一半,而刘琴猜得最准,但是她不情愿猜,只有仇栋,他愿意猜,但每次都猜错了。刘家驹沮丧极了,怎么会是灶鸡?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灶鸡就是灶鸡,灶鸡长得几乎和蛐蛐一样,也会地叫。可是灶鸡有第三只尾巴。虽然这样说,仇栋还会把蛐蛐当作灶鸡。

一晃,儿女就大了。刘家驹每天的任务就是去菜场买菜。仇兰子说,你就当作替我去把菜拎回来。于是刘家驹每天都到菜场上去拎菜。把菜拎回家后,刘家驹就用足够的耐心去喂养他的宝贝蛐蛐们。这些可不是灶鸡,可是真正的蛐蛐,真正的歌唱家,没有一个左嗓子的。铜头将军,小翡翠,骚公鸡,马屁精。

在一群老人妇女孩子中间去买菜,仇兰子喜欢吃肉,偶尔还喝一点烧酒。最要紧的,小胖子喜欢吃肉。刘家驹每天先到卜桂英那儿去把肉买好,然后再买刘红喜欢吃的豆腐干子。刘琴只喜欢吃大椒酱拌饭。他自己的螺蛳在水桶里养着。

女屠户卜桂英每次斫肉时总喜欢撩他几句,刘婆娘,敢不敢跟我去人民旅社开房间?他笑着没吱声,卜桂英假装不高兴了,把斫刀往肉案上一拍,老娘今天的肉就是不卖给你这个刘婆娘。

后面就有人起哄了,开就开,不开你就真的是刘婆娘了。

刘家驹,你又不吃亏,她买你的二两肉又不会吃掉,它还吊在你的裤裆里,又不会少一根毫毛的。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怎么不会少毛?肯定要掉毛的,肉头子肯定要磨小的。

刘家驹还是笑笑,他不会当真的。他不当真卜桂英也就不再说什么,她把肉斫好了,又称好了,扔到刘家驹的篮子里,半真半假地说,什么时候我的二斤肉能换你的二两肉就好了。

有时候仇兰子也会听说卜桂英的事,仇兰子很是瞧不起,她啊,一个杀猪的,你不嫌她有猪屎臭你就跟她上床,不过你那时就给我滚蛋,不要你赚钱,又不要你挑重担,你不要忘了你的狗尾巴。

仇兰子说的是他刘家驹是刘家舍的人,是乡下人,还没有工作。刘家驹听了这话总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抹了抹脸,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汗。

9

天真是越来越热,很多人嘴里由于喝多了水而特别渴望慧清师傅的又酸又脆的小咸菜,可是慧清师傅好像好多天没有卖小咸菜了。很快有人打听出来了,慧清师傅用来卖小咸菜的铜箍香桶的铜箍被谁偷走了。

有线广播里还在说着17号台风。这使很多人对县气象站失去了信任。往往有线广播的第二次播音还在播着,听广播的王志刚就和木壳广播盒对骂起来,放屁、放屁、放屁,17号才轮到我们三汊港,他的意思好像有人在三汊港前面插了队似的。

这些天王丽萍挖放在阀子门上的煤球到了下午总是被人故意捣碎了。王丽萍在门口骂了好几回,刘琴也帮着她在冰房墙下骂,不过没有人搭腔。王丽萍后来又发现了拎着香桶卖小咸菜的慧清,不过香桶的箍换成了铁箍。她还是那么叫卖,轻雅雅的,像是在说话:

卖——小咸菜哦,卖——小咸菜哦。

17号台风久久不来,人的脾气也变得不耐烦了。顾四现在总持着一根扁担到处找顾国富,说他现在变成小偷了。

小瘸子顾国富真的不知到哪里去了。有人说前天,顾国富在东大河里吊人家的拖队,拖队上的人把他一起带走了。有人问顾四,他不是每天给你死鬼婆娘上供饭吗?老顾四有点不自然。

人们才想起来,杨玉英已经过了“六七”了,过得真快啊,一眨眼的工夫,四十二天就过去了。那老顾四为什么不给死鬼杨玉英放河灯扎龙船呢。想起来,夫妻都是假的,跟他吃了一辈子的苦,到头来,连个河灯都不放,死鬼杨玉英在水底下摸螺蛳怎么看得见啊,没有底的木桶,还有七十二个沟头子,什么时候才能摸满一桶?什么时候才能上岸来晒一晒太阳啊。还给顾四养了个儿子呢。

天一热,本来已经不再下河的那些小枪毙的又开始往河里去跳了。王军也跟在后面蹿来蹿去,他还不听王志刚的警告而下了一趟河,结果被王丽萍的奶奶知道了,她在农机厂门口堵住了王志刚。

下午王军刚放学,王志刚就急吼吼地从厂里回来了。王丽萍和王军一起受了王志刚的惩罚,两个人都跪了搓衣板。

王丽萍很是委屈,本来就不关她的事。王丽萍的妈妈还为王丽萍辩解了一句,王志刚不知从哪里来的大火,嘴里的口号就出来了,贱人,都是你养的好人,不去找搓衣板连你一起跪。

王丽萍的妈妈嘟哝着开始找搓衣板。她先找了一块搓衣板给王丽萍,然后又找了一块给王军。搓衣板王丽萍熟悉,她妈妈也熟悉的,妈妈先找的一块是新的还没用多久的塑料搓衣板,而给王军找的是旧的木头搓衣板,已经用了很多年了。

跪在搓衣板上的王丽萍觉得她就是《红岩》里的江竹筠,她还把过去总是低着的腰直了直,她准备把这个晚上跪下来的。当穿着那件已经发了白的老蓝短裤的顾国富一边在冰房巷一瘸一拐地狂奔,一边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时,王丽萍没有像王军从搓衣板上站起来冲向门外。当时王志刚还叽咕了一声,不是说小瘸子被拖队上带走了吗?

后来王志刚也相信小瘸子的喊声不像是哄人的,而是真的。浮上来了,浮上来了。顾国富的嗓子好像不像他的了,已经被锯子锯了一段,变粗了,变矮了。

浮上来了,浮上来了。

王丽萍的妈妈也跑出去了,王丽萍还在跪,王丽萍决心在他们在的时候和不在的时候跪得都一样。后来巷子上跑的人都成了趟了,各种声音都涌到了王丽萍的耳朵里:二金花。开司米西施。看来有点时辰了。抢救也没有用了。刘婆娘都昏过去了,倒是独眼龙撑得住。

王丽萍这才决定站起来,可是她已经站不起来了,整个膝盖都不是她的了。王丽萍最后是爬到门口,扶着门框才吃力地站了起来。

冰房巷上空空荡荡,王丽萍又一次看到了那幢高大的冰房,它的影子正快速地向她迎过来,然后把王丽萍紧紧地抱在它的怀中。

东大河的水从三汊港的轮船码头处拐了一个大弯,一半水向南,一半水向西北。向南可以去县城,再远可以去长江边的高港,到了高港可以换长江上的大轮船去上海。向西北远处可以去山东。

东大河还有一个名字叫蚌蜒河。三汊港的人一般不说这个名字,说是避讳。避什么讳,这是不说的。其实这个名字也是避讳的,这是一个大号,一个老先生取的。笔画也多,不太好写的。这条河的真正的名字是非常不雅的,不说也罢,况且三汊港的人已经给它取了一个很好说的名字,东大河。东大河。三汊港的人都这么叫,连陈家沟的人也这么叫,东大河。东大河的水是活水。

东大河上走来走去的除了短短的小划子,狭长的鸭溜子,一吨的木船,三吨的水泥船,二十吨的铁驳子,还有的就是那长长的像大蜈蚣一样的拖队,它们才是运货的祖宗呢。二十吨的铁驳子,一连十几艘,起码十几艘,有的时候有二十几艘呢。货装得那么多,水吃得那么深,也真够大胆的。不过他们不怕,他们有厚油布呢。

拖队不像公社干部的快艇,耀武扬威的,除了快,就是浪头大,小划子鸭溜子是最怕它的。可是它在拖队面前只能是小蚂蚁。拖队是不怕的。拖队不紧不慢的,没有浪头,也没有轰轰轰的放屁声。吴红霞说过,有一次,从拖头上就开始盯住她看的人一直向后走。她都把一桶的衣服都洗好了,一抬头,真把她吓了一跳,那个人还在没声没气地扭着头向后面的铁驳上走,竟还没有走到头,那拖队屁股上的小溜子还没有看见,那个厚脸的人还向她招手。

不管怎么说,是东大河把远方的消息带到三汊港,又是东大河把三汊港的消息带向了远方。东大河是三汊港的龙脉,在旧社会女人是不允许到东大河边洗衣服的,也不能在东大河游泳的,更谈不上倒马桶了。现在真的已经松多了。

17号台风不来,小鸡巴们吊在拖队后面的现象又出现了。拖队上的人总是佯装对那些吊拖队的小鸡巴生气,其实他们也是很喜欢那些小鸡巴的,这会给他们枯燥的运输生活增添多少乐趣啊。有时候他们也会让他们上船,问问这个地方有哪些漂亮的姑娘。这些小鸡巴总是说得不一样。

可今天中午很奇怪,怎么这个叫三汊港的地方是空荡荡的?河里是空荡荡的,轮船码头上也是空荡荡的。天还很热的啊。拖队上的人踮起脚尖朝镇里眺望,镇上静悄悄的,好像人都死光了。

让一让。

请让一让。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一边摇着洒金纸扇,一边指挥着两个工人在用铁钩把一块方形冰块抬过来,人群像畏惧冰块寒意似的避让开来。浑黄的冰块在阳光下流着汗,也流着泪。

王丽萍就在这时候被一个陌生的大皮鞋把脚踩住的。这大脚那么沉,都像是一吨大石头压在她的脚上。她看到那个陌生男人癞蛤蟆一般凹凸不平的脸皮,有的癞点还在往外冒着脓血。这个陌生男人还对她笑了笑,一阵河水的腥臭直冲过来。王丽萍一阵恶心,用力把自己的脚抽出来。

王丽萍觉得自己的脚不是被踩碎了,就是被踩断了。她只能靠在大虹桥的这边等王军看完了扶她回去。她还是在杂七杂八的声音中听到了刘红的哭声,姐、姐、姐!刘琴的哭声有点像被捉住的麻雀,性子倔的麻雀从不吃喂的食物,总是不停地叫,血都叫出来了,还在唧唧唧地叫着。

王丽萍觉得她的三号又要到了,一阵酸疼,她把腰弯了下来,坐在地上,眼睛闭了起来。恍惚之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王丽萍,你不是要学平针子起头吗?

王丽萍一惊,把眼睛睁开来,发现眼前全是她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其中还有刚才踩了她的脚的那个癞蛤蟆。王丽萍很是奇怪,这么热的天,他们都穿着大头皮鞋。那个癞蛤蟆的声音倒是听得懂的,好像他懂得很多,他向那些人热情地介绍道,他们这个地方放河灯是好看的,真的。还有一个矮个子用一种非常难听的口音问她,小妹妹,她是不是因为爱情而死?其他人都哄笑起来:爱情,爱情。

王丽萍身上的毛孔都竖起来了,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在喊,不是,不是。

王丽萍躺在床上,家里静悄悄的,整个三汊港寂静得就像她的那双已经不穿的淡红的塑料凉鞋,但是有人在穿着它走路,而王丽萍不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走过来又走过去,甚至还走过了王丽萍的窗下,走到冰房的高墙下,然后沿着墙笔直向上,然后又爬到了冰房的屋顶上。

在刘琴家,从造纸厂拉过来的电灯的光芒冲天而上,形成了一团巨大而孤独的光柱。光柱向深不可测的夜空中无望而坚决地攀缘上去,无数光的碎片又无声地跌落下来,纷乱的,又是有秩序的,它们痛苦的叫声比灰尘还细,比灰尘还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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