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夏七月把饺子端上餐桌,已经面色如常,只是细碎的头发黏在脖颈上,彰显着她刚刚有多慌张。
看着正在客厅谈论的男人,七月有些不好意思,局促的站在大厅,张了两次口,但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反而是一直在旁边抱臂不言语的夏蝉打破了尴尬,她抬眼看了看餐桌,起身道:“吃饭了,走吧。”
路过夏七月的时候轻轻搂了搂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夏七月垂着头,扇子般的睫毛颤着,两双手在身后绞来绞去,手心里全是汗。陈嘉毅走到她跟前,轻笑一声,道:“刚才是我冒犯了,抱歉。”
男性的气息瞬间充斥周围,刚刚平复下去的紧张又卷土重来,七月努力平复着心跳,向后小小的退一步,抿嘴对陈嘉毅笑了一下,快速看他一眼,又立马垂下眼睑。
陈嘉毅看着小姑娘微红的脸颊,觉得颇为新奇。这么多年他身边围绕着不少莺莺燕燕,有热情的、性感的、楚楚可怜的、小鸟依人的,还真的没见过像夏七月这样的,带点不受约束的野性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其中还夹杂着未经世事的腼腆。
像他在自家院子里种的栀子花,小小的一朵藏在叶子里,勾人的很。
夏七月有些狼狈的低下头离开,听到林峥调侃道:“陈嘉毅这么多年来没怎么老,但魅力倒减了不少。”
陈嘉毅笑道:“小姑娘总不会喜欢我这种年纪大的。”说完停顿一下,问夏蝉,“这丫头是你的……”
“妹妹。”夏蝉不欲多说,弯起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子,道,“只有饺子,你们凑合吃。”
说完又叫:“七月,快来吃饭。”
夏七月听话,慢吞吞的拉开最角落的凳子,往盘子里面夹了几块饺子,缩在位置里面就不再动了。
也许是因为饭桌上有故人的缘故,这一顿饭夏蝉吃得也格外的慢,饺子基本上是一点一点吃的,有一茬没一茬的跟陈嘉毅聊天,林峥在旁边也不开口,饺子也不吃,就坐在餐桌上盯着夏蝉看。
这一顿饭反倒是陈嘉毅吃得最自在。
末了,他说:“忘了林峥从小就不吃饺子,看你们也都没有吃多少,要不一会儿去外面吃,我请”。
夏蝉听了冷哼一声:“他爱吃不吃。我和七月一般都不多吃,不用麻烦再出去一趟。”
说完也不理会座子上没有动筷子的人,径自抱碗筷去厨房扔到洗碗机里面。出来后对陈嘉毅道:“你来得急,我们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不然你去画室看看你喜欢什么画就拿走一幅,好久不见了总不能空手回去。”
“那敢情好。”陈嘉毅视线又转到夏七月身上,道:“这可是大礼了,谁不知道你们夏家双姝千金难买一画。”
夏蝉最喜欢听别人夸她的画,顿时笑弯了眼,引着他们往画室里走,夏七月想了想,也起身跟在他们后头。
经过走廊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一直没有说话的林峥开口:“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一个明代的雕花瓷器,你最喜欢了。”
走在前头的夏蝉步子顿了顿,偏头望一眼,没什么感情道:“哦,卖了。”
夏七月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也不由得向林峥看的方向看一眼,就这一下,便对上了陈嘉毅投来的带一点探究的目光。
心下又是一跳,慌忙别开眼去,有些狼狈的逃离。恍惚间听见了男人的一声低笑,那笑声低沉磁性,在皮肤上激起一阵颤栗。
夏蝉先打开门,丙烯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进去打来窗户,道:“前几天七月在闭关,很久没收拾了,有些乱。”
陈嘉毅站在门口打量着这间画室,落地窗铺了一面墙,窗外的葱郁景色尽收眼底,白墙上还有颜料的划痕,画的色彩缤纷乱七八糟,倒是有一种零乱的美感。地上扔了很多被扯下来揉成团的废弃画作,墙角堆着成品还有各种尺寸的画板。
夏蝉又将内室的门打开,里面明显要比外面整洁很多,暖色系的墙,屋子中间打了两排展示柜,墙上和展示柜上都放满了画,在角落里的置物柜上面还放着香薰机,
“我和七月最近的作品都在这里面了。”看着这些作品,夏蝉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你们可以随便看看。”
“是下个月要办展的作品吗?”陈嘉毅问。
“有一部分。”夏蝉应,又把夏七月拉过来,道,“下个月是我们七月在国内办的第一个个人展,陈先生要不要支持一下。”
陈嘉毅笑了,视线轻轻落到夏蝉身上,眼中意味不明:“那是自然。”
夏七月被这种眼神看得有一些窘迫,稍稍往架子后面躲了躲。陈嘉毅收回视线,接着说:“林峥也会去的。”
夏蝉扯着嘴角笑挂起一丝笑,看向站在她的画作前欣赏的男子,看着他融入阳光当中的棱角分明的侧脸,眼神迷茫了半颗,随后轻声道:“已经错过了。他去不去也没什么太大影响。”随即又仿佛刚刚那几秒的怔愣没有发生过一般,带着笑问陈嘉毅:“你看中了哪一幅?”
“我想要七月的,可以吗?”陈嘉毅在展示柜上的某一幅画前面站定,凑近了去看名字,“《空山》,好名字。”
“那你要问七月,我不能做主。”
夏七月莫名的被拉入到这一场谈话中来,她有些不知状况的慌乱,看着面前的温润男人手足无措,磕磕绊绊的说:“好……可……可以的。”
面前的男人颇有一些无奈,他垂着眼看她,声音里面带着自嘲和笑意:“你就这么怕我吗?”
夏七月连“腾——”的一下就变红了,她求助般看向夏蝉,但是夏蝉背着手站在一边并没有施以援手,反而是蹙着细细的眉,假模假样的欣赏身边的画。
孤立无援,七月迫不得已和陈嘉毅对视,身边的空气都充盈着男人好闻的味道——有一点像檀香,跟他给人的感觉一样——温和、不露声色,但又让人隐隐畏惧,有可能是因为他举手投足之间养尊处优的压迫感,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沉淀来的处变不惊。
一个怎样的过去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人来?
夏七月忽然一个激灵,她意识到刚刚思想竟然脱了缰,立马把自己叫回现实,轻声道:“等到画展后……我给您送过去。寄……寄到您家里可以吗。”
“可以,我把地址写给你。”
夏七月从展示柜下面翻出纸笔,递给陈嘉毅,男人的字写得凌厉遒劲,非常漂亮。等到带有地址的纸片被塞回夏七月手里的时候,她感觉手心都被这张纸烫得发热。
她有一些不自在,觉得屋子里的空气变得既稀薄又压抑,她忍了一会儿,最终捏着纸片对夏蝉道:“蝉姐,我先上楼了。”
“好。”夏蝉应,“好好休息。”
夏七月点头,努力忽视掉陈嘉毅一直落在她身上的极具存在感的目光,向两位客人微笑示意,然后推门离开。一路走到自己房间,才常常舒了一口气。
摊开手,全是汗,纸片上面的字都被浅浅晕开。她有一些懊恼,知道自己今天在外人眼中表现得太糟糕。她有些颤抖的慢慢蹲下,背靠着门,手臂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自己怀里。
这么多年以来,夏七月头一回怨恨起了命运不公。怨命运为何让她从小就经历那样的事情,让她失去父母、从此变得都不能跟正常人一样。
她原本应该盛放的时光,可因为过去的可怖,剥夺了她所有迎接光明的可能。
夏七月在房间里面待到夜幕降临才出来,她下楼看到餐桌上温好的粥,还有一些惊讶。
印象中夏蝉下厨做饭还是在三年前她第一幅画卖出去的时候,即使只卖掉了1000美元的价格,但对于当时才17岁的夏七月来说,已经是非常值得庆贺的了。
她坐下来把粥喝完,收拾好之后起身去找夏蝉,她不在她经常呆的飘窗上,反倒是趴在栏杆上看两只狗在花园里面打架。
夏蝉换下了雪纺长裙,披着流苏披肩,细长的指尖还掐着一截烟。夜色朦胧着她脸颊的轮廓,她站在烟里似真似幻。
夏七月觉得如果她不来的话,夏蝉下一刻可能就要升仙了。
“姐。”夏七月走过去倚着夏蝉,叫了一声之后也不再说话,就跟夏蝉一起静静呆着。夏蝉侧身给她让位置,把披肩扯出来一般给夏七月也裹上。
夜很静,只剩下两只狗欢快的叫嚷。
夏蝉盯着看了一会,忽然道:“你看他们,天天自由自在的,多好。”
“哪像人,什么情绪都要体验尽了,这一生才算圆满。”
夏七月听着,看到了夏蝉眼中蕴着的明显的寂寥和失落,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敏锐的感觉到夏蝉的情绪变化应该和白天来的那个人有关,想了想,扭过身去拥住夏蝉,道:“姐,有我陪着你呢。”
夏蝉感觉到自己怀中的暖意,伸手揉了揉夏七月的头,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夏七月抬起脸看着夏蝉的眼睛,认真道,“我做不到。我今天老觉得我回到了那个地方……姐,我这辈子都逃不出来了是吗?”
“不会的。”夏蝉收紧手臂,安慰她,“该受折磨的是他们,该千刀万剐的也应该是他们。他们要入地狱,但我们七月是要在光明中行走的。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了,你要安心。”
夏七月又把头往夏蝉怀中埋了埋,过了很久,才在深夜中发出低低的一声“嗯”。
像夜幕轻轻歌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