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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天缘奇遇(上)(1)

祁羽狄,字子车酋,吴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聪敏,八岁能属文,十岁识诗律,弱冠时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与俗辈伍,独有志于翰林。每叹曰:“乌台青琐,岂若金马玉堂耶!”下笔有千言,不待思索。诗歌词赋,奇妙绝例,且善钟王书法,又粗知丹青。时人目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应,其姑适廉尚,督府参军也。姑早亡,继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长曰玉胜,次曰丽贞,三曰毓秀,随父任所,皆未适人。尚以衰老,乞骸骨归。时生以父爱,家居寂寥,郁郁不快。或散步寻诗,寄身林壑,或操舟访隐,傍水徘徊。 一日,与苍头溜儿入市,见一妇人,年二十余,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帘下,以目凝觑生。生动心,密访之,乃吴氏,名妙娘,颇有外遇。生命溜儿取金凤钗二股,托其邻妪馈之,妙娘有难色。妪利生之谢,固强之。妙娘曰:“妾觑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严,今幸少出,但一宿则可,久寓此,不宜也。”生闻之,即潜入,相持甚欢,极尽款曲。既枕上吟曰:

深深帘下偶相逢,转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满衾香力倦,瘦容应怯五更风。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吴歌和之:

别郎何日再相逢,有时常寄便时风;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罢,天色将曙,闻外扣门声急。妙娘曰:“吾夫回矣。”与生急拥衣而起,开后门,求庇于邻人陆用。用素与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见生丰采,欲私之,生应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体态雅媚,殊似玉人,坐卧一小楼,焚香礼佛,守法甚严,但临风对月,多有怨态,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计使君乱之,可以尽得其私蓄。”生谢曰:“乱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财,不义;本以脱难而又欲蹈险,不智。卿之雅情,心领而已。”言未毕,一少女驰至,年十三四,粉黛轻盈,连声呼茶。见生在,即避入。生问:“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纳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达其母。母即自来呼之,且自窗处窥生。见生与茶狎戏,风致飘然,密呼茶,问曰:“此人何来?”茶欲动之,乃乘机应曰:“此吴妙娘心上人也。今碍有夫在,少候于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复曰:“此人旖旎洒落,玉琢情怀,穷古绝今,世不多见。”徐氏乃怒曰:“汝与此人素无一面,便与亵狎,外人知之,岂不遗累于我!”山茶亦佯作愠状,对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见罪。”徐氏诘其故。山茶曰:“此人近丧偶,云主母约彼前来偕老。”徐氏惊曰:“此言何来?”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则主公所遗玉扇坠,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见,徘徊无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报生曰:“娘子多上复:谨持玉扇坠一事,约君少叙,如不弃,当酬以百金。”生揣:“事由于彼,非我之罪也。”乃许之。——盖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遗扇坠于外,为山茶所获。至是,即以此两下激成,欲俟其处久而执之,以为挟诈之计耳。

近晚,生登楼,与徐氏通焉。缱绻后,徐氏问曰:“扇坠从何来?”生曰:“卿之所风赐,何佯问也?”徐氏曰:“妾未尝赠君,适山茶谓君从外得者,妾以为然,故与君一叙。今乃知山茶计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赠生行。生留一词以别之,名《惜春飞》:

“乘醉蜂迷莺不语,只是妙娘为主。玉坠凭谁取,又成红叶偕鸳侣。两地风流知几许,自喜连遭奇遇。愁对伤处,何时得共枕,重相叙。”

徐氏恨山茶卖己,每以事让之,茶不能堪,遂发其私,徐氏无了而富,族中争嗣,因山茶实其奸,鸣之于官,官受嗣者贿,竟相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卖,徐氏耻而自缢,生闻之,不胜伤痛,作挽歌以吊之曰:

“胡天不德兮,歼我淑人,情经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歼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长夜兮,梦断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云前代诉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恩,神恍惚兮怀旧迹。泪潸潸兮滴翠巾,悉郁郁兮欲断魂。千回万转兮,痛我芳灵。灵其有知兮,鉴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胜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闷怀。不意新月印溪,晴烟散野,泉声应谷,树影坠地,生乃还步,踽踽独行,凄惨愈切。忽闻后有环佩声,生回顾,见一女子冉冉而来;后随有女童,一掌扇,一执巾。生以为良家子也,意欲趋避。乃遥呼曰:“祁生何为避耶?”生疑为如戚,进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袭人。生惊讶,未遑启问,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岛,暮归广寒,拂扇则风行千里,挥巾则云幔九宵,非俗女也。因与君有尘缘,到此一相会耳。”生闻其言,疑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后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携生手,同还生家。生闻其香气清淑,爱其纤指温润,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静,重门自开,灯灭帘垂,明辉满室,生虽疑,不能却矣。与之共枕,颇觉绸缪。至五更,二女童报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驾。”女即整衣而起,与生别曰:“后六十年,君之姻缘共聚,富贵双全,妾复来,与君同归仙府矣。赠玉簪一根,扣之,则有厄即解:小诗一首,读之,则终身可知。”言华,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见云霓五彩,鸾鹤翩翔,生始信其为仙也。即视其诗,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镜台;

芳春随处合,夤夜几番灾。

龙府生佳配,天朝赐妙才;

功名还寿考,九九妾重来。

生与玉香方合,精采倍常,颖悟顿速,衣服枕席,异香郁然。人皆疑其变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时廉参军致仕归,泊船河下,闻文娥官卖,即以金偿官,买与次女丽贞为婢。是日,生至讲堂,适闻廉归,惊曰:“此吾至亲,别十年矣。”即趋谒。廉闻生至,急请入,各以久疏慰问。廉尚曰:“尊翁捐馆,幸有子在。况子英发士也,但愿早遂青云以慰尊翁之志生谦谢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谓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随我见之。”惟丽贞辞以“晓起采茉莉花冒风,不快。”岑氏与玉胜、毓秀出见。生拜问起居,礼貌修整。岑见生闲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胜与秀亦熟视生。生目玉胜妆艳,毓秀丰美,亦觉戚戚焉。廉问:“丽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别十年,今各长成,宁不一识面耶?”命侍女素兰催之,不至。再命东儿让之,丽贞不得已,敛发而出。但见云鬓半蓬,玉容万媚,金莲窄窄,睡态迟迟。生立俟之,自远而近,停眸一觑,魂魄荡然。相揖后,以序坐。岑以家事诘生,生心已属丽贞,惟唯唯而已。顷间,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见文娥,文娥目生,两相疑喜。茶后,继之以饭,岑与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弃,肯时来一顾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车酋,子车酋宁即去耶?”三女皆赞之。而丽贞又曰:“三哥倘以家远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于妹。”生以丽贞之言深为有情,即以久住许之。

是夕,寄宿东楼。生开窗对月,巾周帐无聊,乃浩歌一绝以自遣云:

天上无心月色明,人间有意美人声;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儿枕上情。

生所歌,盖思丽贞“一切取于妹”之言也。歌罢,见壁间有琴,取而抚之,作司马相如《凤求凰》之曲。不意风顺帘间,楼高夜迥,而琴声已凄然入丽贞耳矣。丽贞心动,密呼小卿,私馈生苦茶。生无聊间,见小卿至,知丽贞之情,狂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戏曰:“客中人浼汝解怀,即当厚谢。”小卿拒,不能脱,欲出声,又恐累丽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佯问曰:“小姐辈侍妾多矣,倘舍妾,惟君所欲,何如?”生亦知其执意,乃难之曰:“必得桂红,方可赎汝。”桂红,乃玉胜婢。小卿曰:“桂红为胜姐责遣,独睡于迎翠轩,咫尺可得。”

生与小卿挽颈而行,果一女睡轩下。生以为桂红矣,舍小卿而就之,乃惊醒。非桂红,乃素兰也。兰在诸婢中最年长,玉胜命掌绣工,一婢拙于绣,迁怒于兰,责而逐之,不容内寝,怨恨之态,形于梦寐,适见生至,怪而问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兰始亦推阻,既而叹曰:“胜姐已弃妾,妾尚何守!”遂纳焉,生亦风流有情,而兰亦年长有味,鸳衾颠例,不啻胶漆,生密问曰:“丽贞姐如何?”兰曰:“天上人也。”曰:“可动乎?”曰:“读书守礼,不可动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对知心人言,不觉吐露心腹。”既而问:“桂红与谁同寝?”兰曰:“桂红,胜姐之爱婢也。此人聪慧,与文娥同学笔砚,今君以情钩之,亦可狎者。”生甚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词以纪其胜:

“素兰花,桂红树,迎翠轩中,错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机不露,借风邀雨,脱壳金蝉去。一杯茶,咫尺路,却似羊肠,又把车轮误。且向桂花红处吐,攀取高枝,再转登云步。”

右调名《苏幕遮》

生早与素兰别时,天尚未明,偶遗汗巾一条,内包玉扇附并吊徐氏词。小卿来唤素兰,见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观词,不觉泪下。丽贞理妆,呼文娥代点鬓翠。文娥至,则秋波红晕,凄苦蹙容。贞怪而问之。娥不能隐,以实告曰:“吾母死,皆为祁生。今见其吊母词,是以不觉泪流。”丽贞素词观之,叹曰:“真才子也。”取笔批其稿尾:

“措词不繁,著意更切。愁牵云梦,宛然一段相思;笔弄风情,说尽百年长恨。诚锦心绣口,可爱可钦;必金马玉堂,斯人斯职。然而月宫甚近,何无志于女亘娥?乃与地府通忱,实有功于才子。”

其所批者,亻敬其锐志功名,弗劳他虑;即令文娥持送还生。——时廉有族中毕姻,夫妇皆往。——生见文娥独来,携而叹曰:“儿何以至此耶?”娥惟嗟叹,道其所以,乃出扇坠、吊词还生。生曰:“汝从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轩得之。今丽贞姐使妾奉还。”生且愧且谢。既而,见所批,又惊又喜,叹曰:“世间有此女子,羞杀孙夫人、李易安、朱淑贞辈矣。”读至末句,叹曰:“吾妹真女亘娥也,仆岂无志耶!”送以末联为有意于己,乃以白纱苏合香囊上题诗一首,托文娥复之:

聊赠合香囊,殷勤谢赞扬;

吊词知恨短,批稿辱情长。

愧我多春兴,怜卿惜晚汝;

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

丽贞见诗大怒。挞文娥;待父母归,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闺教,使二亲受气,急令潘英报生。时英年十七,亦老成矣,虑生激出他变,缓词报曰:“秀姐知君有诗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亲谢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牵衣而入。秀以待于中门,以故告生。生惊曰:“何异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胜姐每爱兄,与妾道及,必致嗟叹;今在西鹤楼,可同往问计。”生含愧而进。玉胜见生,远迎,曰:“三哥为何至此?”秀顾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为入幕宾矣。”胜问其故。秀曰:“兄有‘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之句,遗于丽贞姐。贞姐怒,欲白于二亲。今奈之何?”玉胜笑曰:“妾谓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请暂憩此,妾当为兄解围。”即与秀往贞所。

贞方抱怒伏枕,胜徐问曰:“何清睡耶?”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尝一出闺门。今受人淫词,不死何为!”胜与秀皆曰:“词今安在?”贞不知胜为生作说客,即袖中以诗囊卷出。胜接手,即乱扯。贞怒,起夺之,已碎矣。贞益怒。胜曰:“三哥,才子也。妹欲败其德,宁不自顾耶?”因举手为丽贞枕花。低语曰:“三哥害羞,适欲自经。送人性命,非细事也。”贞始气平。胜乃回顾素兰,曰:“可急报三哥,贞妹已受劝矣。” 兰往,见生徘徊独立,而桂红坐绣于旁,亦不之顾,乃以劝贞事报生。生喜而谢之。兰挽生,曰:“妾原谓此人不可动,君何不听?”又背指红,曰:“可动者,此也。为君洗惭可乎?”生又谢之。兰附红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惭忿时,少与款曲,何如?”桂红张目一视而走。兰追执之,骂曰:“我教汝绣,汝不能,则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将胜姐金钏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与祁生一会,即偿前钏,不亦美乎?”桂红低首无言,以指佛鬓而已。兰抚生背,曰:“君早为之,妾下楼为君伺察耳目。”生抱红于重茵上,逡巡畏缩,生勉强为之,不觉鬓翠斜欹,猩红满裼。

兰下楼,因中门上双燕争巢堕地,进步观之,不意胜,秀已至前矣。兰不得已,侍立在旁,尊胜、秀前行,生闻楼上行声,以为兰也,尚搂红睡;回顾视之,乃胜与秀。生大惭,胜大怒,即生前将红重责,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岂人心耶!”生措身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

明日,见廉夫妇,告曰:“久别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乃约曰:“子车酋必欲归,不敢强矣。待老夫贱旦,再劳枉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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