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距离罗城约有50里地。群山环抱的这个小村镇,早年间是一个无名的小山村。
林府的高老太爷林传宗于道光26年(1846)出生于崇安府,咸丰10年(1860),16岁时独身来罗城学艺,这个手脚勤快、头脑灵活的小伙计几年后被老板相中,给他的独生女儿招了上门女婿。老丈人去世后林传宗成为掌门人,生意愈做愈大。虽然,他在罗城做着生意,但他还是想念乡下的生活,也有意做茶叶生意。他看中了离罗城不远的古镇,这里环山临水、土地肥沃、民风淳朴,而且有大片的百年茶园。于是便从当地破落地主手中购下了不少田产,其中就有茶园林地,在此安家,繁衍子孙,成为一方巨族。
古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漫山遍野都是茶园,没有道路与罗城相通,要进城去只有一条水路。河边有一个石码头,停泊着几条过渡的小船。古镇方圆二里地,百来户人家,过半都是林府的佃户,租种着林家的茶山,茶叶也由林家字号的茶庄——建春茶行经销。
一条不大的石板街贯穿全村,沿街有一条清溪,从后山流出,缓缓地流经古镇,汇入村边的河流,当地人叫它天水溪。天水溪十分清澈,水中有数以百计的青鲤,经日在溪中漫游。古镇没有其它的水源,全镇人的生活用水全取自天水溪,在它的上游取水,在它的下游洗涤。天水溪十分养人,这里的女人虽然要上山采茶,经受风雨,但个个皮肤细嫩,一点不比城里的贵妇们逊色。
石板街的一侧,是古镇的中心所在,这里有一块宽阔的场子,不远处有一口半月形的池塘,正对林府庄园大门。林府庄园依山傍水,坐西朝东,是一座带后花园的三进大宅。气宇轩昂的大门,斗拱飞檐,青瓦白墙,青石墙裙。第一进院落的大厅前是一个天井,院内铺着青石板,置有大水缸、花台,种着花木。大厅两侧是生活起居的房间,用于会客读书;第二进院落是家眷生活起居之处,第三进院落是长辈起居的正房。这座大厝营建精致,用料讲究,房梁粗大,窗棂间镶嵌着精细的木雕。虽然林府已迁居城中几十年了,但这座百年老宅依然是林府几代人消夏避暑的胜地,平日里朱门紧闭,只有林府管家老张的儿子张木根带着几位茶师与工人住在侧房中,一边照应林府的田产,一边拾缀这座老宅。
梅春怀着无奈的心情踏上离别路,在这个年关之时,为了躲避母子同城相住却无法相聚的苦楚。船慢慢地行进在河上,她坐在船窗前,默默地望着沿途岸上破旧的农户与长绿的树木。梅春的到来让林府庄园措手不及。当张木根得到消息时,他的父亲老张管家已带着梅春与佣人下船进庄来了。虽然梅春满腹心事,脚下灌了铅似的,但这一路走来,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茶园漫山,她意识到这里确是她这伤心人的栖息地。
张木根带着工人在庄园大门外,拜见梅姨,接过行李,一行人进了大院。在大厅边客堂内坐下,工人李大忙着到厨房用大瓷壶沏了“半山香”茶,给梅春和老张各上了一杯,女佣们就进了厨间在饭桌上用大碗喝起茶来。
“梅姨准备住哪个院子呢?”张木根问道。
老张说:“还是让梅姨自己看看再说吧。”
梅春原本无所谓住哪个房,她只求有个清静之地让自己安身。听了老张的话,也就同意先看看再说,这大宅深院中房间多,不先看看是难以决定。在张氏父子陪同下,梅春带着丫环进了后进的院落。
梅春看中了第三进院中一个独立的侧院,门内有一个小天井,天井前后各有二间房。卧室对面有一个现成的佛堂,横条桌上供着南海观音,丫环容儿可住在佛堂边的耳房里。平日里这三进院落的大门小门关闭,十分清静,梅春要把自己锁在这深院中与世无涉。
这几天,梅春把自己关在院中,足不出户。每天清晨4点钟,她就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她一直梦见阿宝哭着找她。她匆匆起床,心烦意乱地穿上衣服出了房门,到对面的佛堂里去烧香。她在铜香炉中插上香后,便跌在蒲团上不起,双手合十念佛保佑阿宝。
清晨的山风呼呼地穿过天井,窗门在风中轻轻地震动着,烛光忽明忽暗地摇曳。丫环容儿听到佛堂里有声响,赶忙起身过来照料,她给梅春沏好茶端上来,放在墙边的小几上。梅春身子不动,但轻轻地说:“容儿,这里没事,你还是去睡吧。”
容儿退出佛堂,悄悄带上门,回到房里,在灯前坐下。她不敢睡,心想梅姨总会有些事的。但她白天里里外外地忙,夜里又睡得迟,在灯前坐了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趴在桌上打起瞌睡来。
庄户家的公鸡打鸣了,把梅春从沉思中惊起,她起身呷了一口凉茶,感到身边凉飕飕的,起身回房披了件丝棉披风,又回到佛堂里。天边出现鱼肚白时,前院里有了动静,女佣们起身做早饭了。梅春从蒲团上起来,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双手撑着腮帮,眯了一会眼。容儿到伙房去打热水时,女佣们问起梅姨是否早起烧香了,容儿没有心思与她们多说什么,含糊地答了一声,便提着一桶热水进了后院。
伙房里给梅春熬了一锅红枣莲子糯米粥,与四个小盘的椒盐花生,清蒸黄鱼干,小葱豆腐和油煎白年糕送进后院来,放在雕花沉香木圆桌上。容儿给梅春盛了一碗粥,但她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几口。
管家老张因为庄子里田产的事务,要在这里住三天。听说梅春这两天总是闷闷不乐地烧香拜佛,也不放心。早饭后,他就进了后院。女佣李嫂迎上来说:“张总管,梅姨这样下去怕是要闷出病来,你还是进去劝劝她吧。”
老张在小院前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上前去拍门。容儿打开门,见是总管,招呼他进去。听说老张进来了,梅春从房里出来。老张立在天井里说:“梅姨来古镇也两天了,今儿个天气不错,是否出去走走,上茶户们家里,或者到房后的茶园里去散散步。”但梅春轻轻地摇了摇头。“那我先出去了。”老张见梅春尚未梳洗完毕,便匆忙出了小院。
容儿帮梅春梳头洗脸,换了一身素色的丝棉袄,麻布底丝棉鞋,吸了一筒水烟,随后梅春又进了佛堂,将门带上,她太需要一个人静心地呆在那里,远离尘世的人烟。
见梅春的身影在门后边消失,容儿就忙着拾缀起天井中的花草盆景来了,忙完手中的活,她到佛堂窗前探了探头,见梅春仍然默默地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她心中感到一阵难受,忙转身出了院子,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
在第二进院的厨房,几个女佣正忙着制作过节的食物,厨房中的大灶上已经蒸上了一笼年糕,甜甜的香味,老远就能嗅到。两位女佣还在忙着切五花肉丁、刨萝卜丝,临时从村里请来的一位中年农妇在石磨边磨米浆。李嫂告诉容儿,下午年糕蒸熟后就接着蒸萝卜糕。与几个女佣人一起说着话,帮着做一点事儿,容儿就把梅春的事全忘记了。
将近中午的时候,老张袖着双手踱了进来,见容儿就问:“容儿,你梅姨没事吧?”
容儿忙起身答道:“梅姨还在佛堂里烧香。”
老张听闻,深思了一会儿说:“东家让梅姨到这里来,想让她散散心,不想让她太想念着阿宝。像她这样一天到晚关门烧香不是要给闷坏了吧。容儿,吃午饭时,你告诉梅姨,后山上有一个梅庵,庵里有个老师太叫慈音,是不是到那庵里找老师太说说话。”
老张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吃了一杯茶后,在大院里到处看了看,见院中干干净净的,也没得说什么,就出了门。
时近正午,厨房里给梅春端进去一个清蒸鲩鱼,一个香菇炒肉片,一个炒花菜,一个豆腐鱼头汤和一小锅软饭。吃午饭时,容儿把老张的话说了一遍,梅春也没有什么表示。她只吃了半碗饭,捡了几筷菜,喝了两口汤,饭后就厌厌地上床睡去了。
安排好梅春在庄园的生活起居,老张在祀灶的前一天下午来与梅春告辞,要回城里去。
梅春卧室的门关闭着,容儿还在收拾餐具。老张说:“我下午要回城去了,不知梅姨有什么事要交待。”容儿趋近老张轻声说道:“别问她了,心情不好,要伤心的。”
“那也是,我这就走了。你告诉梅姨,我已经和梅庵的慈音师傅打过招呼,梅姨要去她那儿走走,老师傅随时会接待她的。容儿,老爷安排梅姨来这儿,是让她来宽心静养的,你可要凡事多留神,想法让她出去走走。”
“是的,您放宽心去吧,我会照应好的,不知老爷何时能来看看梅姨?”容儿说。
“这事我会提醒老爷的。”说罢老张便出了院门,带着工人将茶叶装上挑子上了路。
梅春在古镇渡过了一个平静的祭灶之夜,虽然村民少不了大放鞭炮,但梅春早早就叮嘱门房关上宅院门,隔着高墙,听的不太真切。女佣们也不敢张灯结彩,只是在灶房中悄悄地供了灶王爷,做了几样清淡的茶肴,送进后院。房中点上蜡烛,摇曳的烛光中梅春在容儿的侍候下吃过晚饭。晚饭后,她又往佛堂添了一炷香,回房吸了一壶水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