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满了积雪的僵硬土地,不停呼啸的寒风。在这个清晨,除过几声鸡鸣和犬吠,一切都是那么的寂静无声。
赵余年缩着脖颈,一手提着锄头鱼竿,一手攥着火炉,来到了已经结满厚厚的冰面的福满河。
赵余年来到一处河水冲击而成的河湾,小心翼翼的向着河面走去。每走一步便会用鱼竿敲打一下冰面,聆听着敲击的声响来判断冰面的厚度。
他对这种事情早已经得心应手,不像最初时那种怀揣着无限的恐惧与忐忑,担忧着自己随时会掉进河里,被冰面下刺骨而湍急的河流冲走,从而葬身鱼腹。
终于来到了河面中心地带,听着敲打冰面反馈出来的声响,说明了这里的冰还是比较厚实的,完全能够承受住他的重量。
赵余年放下鱼竿锄头,拿起火炉把里面的炭火均匀的倾到冰面之上,然后双手拢袖伫立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炭火的熄灭。
火的温度在灰蒙的冰面上烫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坑不大,像极了赵余年家中的那口缺了一个口的破碗。融化的冰水浇灭了炭火,留下湿漉漉还带着些许余温的黑黝黝的木炭。赵余年把这些木炭重新捡回火炉,开始用锄头小心翼翼的挖掘着。这是一个细致活,每次挖掘的力度不能太大,如果一心只图快,用大了力气,导致冰面破解,那便只有坠入冰冷河水中这一条路了。
天已经亮透了,乌云却又开始布满天空,淅沥沥的雪花开始飘落。
冰窟窿已经挖掘完成,赵余年探着头望着冰面下簌簌流动水流,撞击着河底的鹅卵石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内心里燃起了一种愉悦的冲动。
他拿起鱼竿,从那破布中翻倒出一截指甲盖长的软骨,分为细小的三节,把一截穿挂在鱼钩上。望着白色的软骨他恍然有些失神,想起了前几天赵猛送给他的那个鸡爪。他颤抖着手接过来,仓促的说了声谢谢。那是条瘦干的鸡爪,上面还残留着黄色的硬皮,卖相并不好看,可在他的眼中却是一道美味佳肴。他的喉结骨不停的蠕动着,口腔里分泌着口水,那鸡爪散发着的微弱的香味让他感到有些眩晕。
他原地啃了起来,啃的是那么仔细,连骨头都要嚼的稀碎咽下,他啃的是那么的忘神,连赵猛何时离去都不知晓。
那咀嚼习惯了野菜的粗糙的胃经受不住如此意外的宠爱,他的肚子开始隐隐有些不舒服。因此这块丁点大的软骨得以幸存下来。
他就地坐在冰面上,屁股是冰凉的,心却是火热的。他感知到了手中的鱼竿在微微的颤动着,那是鱼儿在咬钩的迹象。他并未急着扬钩。那根芦苇竿做的浮标在水中上下沉浮,白色的鱼线被拉扯着不停的晃动。
他知道时机成熟了,鱼儿已经彻底咬稳了钩。他慢慢的扬钩,鱼儿随之出水,是条巴掌大的鲫鱼。
泛红的鱼尾拍打着冰面,身子跳跃着挣扎着想要重新回到水里。
赵余年提起鱼钩,鲫鱼因为疼痛扑腾的更加厉害,鱼鳃也煽动的更欢。赵余年有些怜悯的看着这条将死之鱼,内心泛起了阵阵涟漪:这条鱼多么像自己呀,贫困苦难就如同那根紧紧勾住鱼唇的吊钩,任凭他怎么挣扎,只会是越勾越紧,最终死于痛苦之中。
这种怜悯与妄想只是在一瞬之间便消弭了,得益于那不断在苦难之中愈发强大的坚韧的心。
他有序不紊的把鲫鱼提到破布上,对准不停翻滚的鲫鱼头部一拳砸了下去。鲜红的血液流淌出来,于这洁白的雪花融为一体。他取下鱼钩,穿上钓饵,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的垂钓。
上天似乎十分眷顾这个贫穷的少年,每次垂钓都有鱼儿咬钩。雪花越来越大,少年肩头落满了雪花,他蹲下身子整理着三条鲫鱼,最大的一条跟他手臂一样长,最小的也有巴掌大小。
他把鱼用破布包裹好放在只剩湿木炭的火炉中,挑着锄头,攥着鱼竿往家里走去。赵余年的脚步十分的轻快,吹着小曲趟在雪面上,脸上洋溢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
赵余年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便是挑拣出那条最大的鲫鱼给赵猛送去。
赵猛住在不远处,家境也并不富裕,他的父亲早亡,只有他的母亲顾氏操劳着支离破碎的家。家里除了赵猛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妹妹赵青莲,日子也是过的紧巴巴的,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比赵余年大一岁的赵猛,却比他还要干瘦,大大的眼睛因为干瘦的脸颊凸显出来,显得有些可怕。
这两个穷苦的小孩子成了最好的朋友。春天,桃花盛开,柳树抽出嫩芽,他们两个便漫山遍野的跑,去那阳光充足的南坡挖取一些叫做“蜜雪”草的草根,这草根嚼在嘴里又甜又凉——这是漫长冬季后尝到的第一口春天的鲜物。夏天一入三伏,便伙同村里的一些小孩,不管男孩女孩通通脱的一丝不挂,在福满河的浅滩里游泳嬉闹,赤着身条在石缝里摸鱼捉虾。秋天,是他们最喜欢的季节,漫山的野果已经熟透,散发着金色的香味,他们便在野外找一切野果,常常把那饿了半年的肚皮撑得鼓鼓的,直到走不动路。冬天,那刀子般的寒风把他们吹回各自的家,平日里的喧嚣也寂静下来,再无往日的欢腾。赵猛在家帮忙照看妹妹,赵彦则开始为生计开始奔波。
敲响柴门,开门的是顾氏,长期的操劳让这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女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两鬓添加了许多白发,身体微微驼背,双手因长期劳动布满了老茧,干枯炸裂着,粗糙的像个男人。
见到是赵余年,她那本来苍白而黯淡的脸瞬间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如同村头那棵枣树干枯的树皮。
“是余年呀,来找猛儿?外面风大快进来坐坐。”
赵余年摇了摇头:“不坐了,一会就回去,婶子,这条鱼给你们。”他提起那条已经用草绳穿好的鱼递给顾氏。
顾氏望着那条硕大的鱼,喉结不由自主的蠕动了一下。她们一家好几天都没有见到肉食了,她那小妮子今天还嚷嚷着要吃肉,可是外面大雪纷飞,她哪有本事去找肉。
做为一个长辈的矜持和该有的谦让她能做的只有拒绝:“你家里就你一个,这鱼你自己收着。”
“婶子,我钓了三四条呢,够吃了。”
顾氏还想说着什么,赵余年却并不给顾氏机会,连忙开口:“赵猛和青莲都是长个的年纪,需要多吃点肉。你看赵猛比我还瘦呢。”
顾氏回头望了望正抱着妹妹窝在火堆旁昏昏欲睡的赵猛,心中泛起了一阵酸楚。她望着眼前这个干瘦只有她一半身高的赵余年,半信半疑的问道:“你真的还有鱼?”
赵余年诚恳的点了点头。
她这才别扭的接过鱼,黝黑的脸庞泛起一丝羞赫的红润,泪水从眼眶滚落,她抹掉眼泪,用那双硕大的龟裂的手掌轻轻抚摸着赵余年的额头,哽咽的说道:“真是个好孩子。”
她伫立在门口,一直目送着赵余年的远去,她抬起头,望着纷飞的灰蒙蒙的天咒骂了一句:为什么该死的老天总会把人间的苦难都赋予给善良的人。
她进了屋叫醒昏昏欲睡的赵猛,“猛儿,把鱼杀了,晚上炖点鱼汤。”
被母亲惊醒的赵猛望着她手中的鱼,眼神里焕发出熠熠光彩,他接过鱼,兴奋的喊道:“妈,哪来的鱼呀!”
“余年给的。”
“他那小子比我们还穷,他从哪里弄的鱼呀?”
顾氏拍打着赵青莲,回道:“你明天去问问余年,对了,顺便抱一坛腌菜去。”
“知道了,妈。”说完赵猛便去杀鱼了。
柴火噼里啪啦的响动着,青莲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在半梦半醒间嘟囔着要吃肉肉。
赵余年也在处理着鱼,对于杀鱼这件事早已经是得心应手,熟练的剖开鱼腹,把内脏挖取下来,清洗干净找了跟木棍把鱼串起来,洒点食盐后便架在火堆上面烤。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寡淡无味,伴随着浓烈的鱼腥味,但这对于赵余年来说是难得的肉食,尽管再难吃,他依旧啃的只剩下骨头。
他起身又把内脏用破布包好,放在缺了一个腿的桌子上,这些内脏刚好可以用来做鱼饵。
断崖的山顶,罡风呼啸着,有一青袍老人静静的伫立在风雪之中,他望着眼前的一切,微笑着点着头。他在为那少年的品行而感到高兴。
寒风萧萧,雪花飘飘。犹记当年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