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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萧禾住在谁心上

【序】

“意外烧伤。”

冷淡疏离的声音在寂静的急救室里响起的时候,医师萧禾活生生掐断了手里的棉签,看着眼前浑身是伤鲜血淋淋的男人干笑——凌晨2点,偏僻的小医院,浑身浴血伤痕累累,最严重的伤痕在上臂,血红狰狞的伤口几乎要见到骨头,而且周围还有清晰的烧伤……非常明显的枪伤印记,即使子弹已经被强行挖走了,可周围的烧伤骗不了人——这样的伤势居然对她说是意外烧伤?

这是对一个医生职业道德的侮辱。

“子弹呢?有人开枪射击你?需要报警吗?”

男人皱眉:“只是意外。”

萧禾干笑:“你说的意外先烧伤还是先用锐器捅了自己几刀后不小心放了一把火,还是意外把自己的手臂当奥尔良烤翅后顺便割了几刀?”

这样的伤势叫做意外烧伤,他全家八辈子都烧伤!

【一】

萧禾,女,现任桐城小镇仁爱医院急诊室唯一的值班外科医师。在见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之前,她无比虔诚地相信着桐城是个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美丽乡村小镇,至少在她毕业后在这儿急诊室待的两年内都没有见过这样一眼就看得出是火拼后受伤的人,而这一切,都在今夜颠覆了……

“烤肉架刺进了手臂。”男人淡道。

萧禾默默翻了个白眼,贱道:“你们家都喜欢凌晨三点用尖刀烤肉吃?”

沉默。

凌晨三点的急症室终于恢复了该有的寂静。

萧禾静静看着眼前的病患,在遵循医生的天性先治疗还是遵从公民义务先报警之间徘徊:

那个似乎只会皱眉的男人在病例卡上填写的名字叫晋慕,长得皮肤白嫩,身上却有许多新旧不一的伤口,刀伤鞭伤甚至是弹孔……而现在,他明明已经脸色惨白地躺在治疗台上直喘气,面对她的质问却只淡淡吐了一句“意外烧伤”。

意外他妹啊!

“让你看你就看,哪那么多废话呢你!”

啪,急诊室单薄的大门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跟着这个“意外烧伤”病人来的黄毛小子满脸暴戾地扔了烟头狠狠瞪她:“臭娘们,晋哥说是烧伤就是烧伤!你这个破医院还想不想开了?!识相点就快点给老子治!否则有你受得!”

萧禾悄悄忘了一眼急症室外,忧伤地发现,从值班护士到执勤的其他科室医师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晋慕带来的人已经把小小一个急症室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头发,奇形怪状的衣衫……还有长短不一的,藏得实在有点缺乏诚意的刀。

……嗯,烤肉就烤肉吧。

这烤肉的仗势实在有些大,晋慕的血几乎已经要把治疗台上的消毒布染透了。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粘连在他左臂上的衬衣从伤口上脱离开来,看着还不知道有多少伤口的脊背腰腹,她瘪瘪嘴道:“喂,衣服不要了,行不?”

“嗯。”很轻的一声,气息奄奄。

萧禾被这可怜兮兮的应声惊得差点儿掉了钳子,这才发现原来那个狠戾气势惊人的男人其实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他的脸色惨白,虽然没有惨叫出声,可是身上却已经被冷汗濡湿,黑亮柔顺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额上,一双清冷的眼也疼得眯了起来,只露出几点碎光……

医生天性一瞬间击退了防备,她母性情怀爆发,问他:“疼不疼?”

晋慕沉默。

她恶劣地咧嘴笑:“一会儿会更疼。”

晋慕闭眼扭过了头。

“喂……”

萧禾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轻轻下了第一剪子:哎,疼就直说嘛。

处理完毕烤肉残骸已经是黎明。萧禾细细地替晋慕收拾完最后一道伤口,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不得不说,黑社会对疼痛的忍耐力似乎确实比常人要高一些,这满身的伤深浅不一却道道狰狞,他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即使是疼痛最惨烈的时候也没有比上过眼睛……

秉承着理论联系实际信仰,萧禾虚心请教:“你不疼吗?”

这不科学。

至少和她七年本硕连读的专业知识相违背,不管是人体肌肉构造学还是疼痛分区理论乃至于医用心理学,都充分论证了这个晋慕是一个彻头彻脑的没有痛觉神经的奇葩。

晋慕自然没有回答。这朵奇葩显然并不满足于打破已有记录,就在她发呆的时候,他已经套上脏兮兮的外衣,一脚踢醒了靠在门边打瞌睡的黄毛扬长而去,就如同他来时一样。

这……这就走了?萧禾呆呆看着空荡荡的急救室忽然反应过来拔腿去追:

“喂——你还需要住院观察——会感染啊喂金属伤容易破伤风啊败血症的啊——”

“晋慕——”

“你好歹换件干净衣裳啊禽兽——”

可怜医者父母心,可惜这世上偏偏有许多不知感恩的木头疙瘩。比如那个直挺挺离去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的奇葩!

当事者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走了,萧禾在原地纠结了好几个小时犹豫是否要报警,等到同事们都已经陆续上班才发现,其实报警与否根本就没有任何区别。桐城始终是个宁静的小城,黑社会夜探仁爱医院的事件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天一亮警察就自发地上门盘问,可是除了晋慕二字,她根本说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晋慕当然不可能是他的真名。

“还有别的线索吗?”盘问的警官不死心。

萧禾用力思索,半晌才犹豫道:“他好像不怕疼。”

结果,换来警官一个鄙夷的眼神。

萧禾沧桑回到急救室收拾行装准备下班补觉,却不经意间瞧见阳光投射下的治疗台的缝隙里有银光闪了闪——那是什么?

作为一个专业的求知学者型外科医师,她忍着困意把治疗台拖开一段距离——啪,一件银色的小巧的金属落在了地上。她跪在地上去观望,结果却在看清拿东西的一瞬间浑身僵硬:

那是一柄枪。一柄比电视上看起来要小巧精致许多的银色手枪。就如同那个顶着晋慕名字的黑社会一样,是一个精致美丽的武器。

而他居然把它落在了她的急救室?

现在的黑社会都这么没有专业修养和自我保护素质吗?

她呆呆看着那把银色的小枪,犹豫良久,终于拿起了手机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喂,叶甄……”

一段插曲以无头悬案落幕,桐城很快回复了平静。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作为从事着救死扶伤的崇高职业的萧禾萧医生在历经两年苦逼急救室值班医生后,终于被调到了外科正式成为一个可以在大厅的医生列表挂上专家照片的外科医生。

庆功宴那日,一起实习的学妹在医院附近KTV包了个场子,抱着她泪流满面:“师姐,恭喜你不用再半夜三更遇到把瓶盖咽下去的大爷,不用面对大呼小叫说得了绝症结果只是青春痘过敏的小妹妹,不用去替失恋吃感冒药结果还后悔了的小哥洗胃尼玛他对象居然还是个男的……”

萧禾热泪盈眶拍学妹肩膀,狠狠灌上一口可乐,百无聊赖思索:离开急救室进入常规科室,就代表以后不可能和那个黑社会见到了吧?那种伤要是走正常治疗途径,恐怕警察会比医生早就位。

不见面也好。

KTV房内鬼哭狼嚎,平时在医院白白净净的金边眼镜医生们无耻地抢着麦克风:

“师妹来唱歌啊,恭祝你从此一脚踏上不归途,你不知道外科那老头简直是个……”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响起,“卧槽滚!禽兽你别扯老子裤子!”

“你妹你以为谁爱扯你裤子!你把麦克风还我!”

“小宝贝,想要你求我啊……哇偶,你的眼球晶体扩张明显,是不是心跳加速?来,给爷瞧瞧……MUA——”

“啊——!!!”

节操是什么?夜晚的衣冠禽兽医生们从来不会明白,因为他们的节操白天就透支了。

萧禾幽幽看着这群斯文败类,忍无可忍,出了包房透气——当然,如果早知道这个愚蠢的决定会导致之后所有的事情都统统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的话,她宁可在KTV包房里面看师兄们掉节操到天荒地老也不会选择出去!

早知道。

千金难买早知道。

KTV在位于桐城的世贸大楼最高层,再往上的顶楼是个人工的小花园。夜深人静,到顶楼透气的人不多,碧绿的藤蔓把顶楼花园隔离成了无数密闭的小间,她找了个僻静的位置闭上了眼,正昏昏沉沉,忽然觉得身边有异动——

“萧医生。”一个清凉的声音划破寂静。

萧禾顿时浑身僵硬四顾,却发现刚才还稀稀拉拉的顶楼不知道什么原因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个或许叫晋慕的黑社会不良青年社会主义人民公敌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对面,苍白着一张冷淡的脸,正以一种看货物的目光看着她。

深夜十二点,世贸顶楼,冷风嗖嗖地吹,萧禾小心地观望四周,确定绝对不会有路人路过英雄救美,干巴巴开口:“这位先生你病了吗?”

昏黄的景观灯下,那个纤瘦的身影形单影只,缓缓道:“萧医生不认识我了么?”

自作孽不可活,萧禾干笑:“我是个外科医生,每天找我看病的病人太多了,缺胳膊的少腿的眼瞎的脑残的,不知道这位先生哪儿残了?”

卟——

不重的一声,却带着浓重的硝烟味儿。萧禾顿时忍不住冷颤——就在她身后,刚才还雪白无瑕的白色围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大块石灰,还有一个冒着烟的窟窿——只要再稍稍偏一点点,就轮到她“烤肉意外”了……

晋慕的手上,赫然是一柄枪。

她顿时泪流:“我记得的,你的东西还在我那儿,我一直好好保管!我我我……我回家给你拿去!不……你你你……要不我顺丰快递给你?”

晋慕沉默。

萧禾泪流:“我只是个外科医生……”

谁知晋慕却淡道:“不知道萧医生是否愿意短期内充当我的私人医生?”

私人医生。

萧禾镇定下来,小心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称不上健康的黑社会:电视上,那些牛逼闪闪的黑社会都是进出一溜保镖,受伤一打家庭医生,而眼前这个人居然真会提出这个不科学的邀约?

不,不是邀约,这是很清晰明了的胁迫。

识时务者为俊杰。天大地大不如命大。

作为社会主义光辉下的新时代先进生产力代表知识分子阶级精英,萧禾萧医生凉飕飕看了他手里的枪一眼,强笑:“不知道晋少爷打算给多少工资?”

景观灯下,晋慕脸上的神情其实并不清晰,却明显地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如果那能被称之为笑的话。

成交。

5分钟后,萧医生走马上任。

来不及敷衍答应然后下楼报警,也来不及回家收拾包裹马上滚回美利坚去接受爹妈嘲讽,阳光下爱与光明的仁爱医院外科医生萧禾被迫投入了黑暗势力怀抱。

她被抢了手机蒙上了眼睛塞进一辆车里,颠簸了两个小时候才被人领下车拆了遮掩的布——

黑夜,圆月,孤零零的别墅,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森林,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野兽呜咽声……

她颤抖地扫了一眼这个诡异空间里唯一的另一个活着的人类,幽幽问:“晋少……你该不会把我带到什么原始森林了吧?”

晋慕一手撑着车门重重喘息,等稍稍恢复了一些力气,忽然把手里的车钥匙往地上一扔——一声枪响后,车钥匙成了一堆烂铁。

萧禾:“……”

晋慕冷飕飕看了她一眼,带头进入了别墅,开门,进入,点亮客厅的灯后重重地栽倒在了客厅的沙发上。

“喂!”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个黑社会份子根本就是受着很重的伤!萧禾急匆匆跟着进了屋,却没想到屋子里一路已经有一路的血迹延展到了客厅沙发上。沙发上的病患气息奄奄,却仍然撑起一只手指向客厅一角:“那边……”

萧禾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目瞪口呆:客厅的角落里堆着的是琳琅满目的药品,国产的进口的,还有许多根本是医用限制禁品……看起来,他是早有计划把所有治硬伤的药都备齐了,然后再从外头抓一个软软包子医生,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奇怪地方,毁了车钥匙让医生逃脱不了,避开所有人耳目疗伤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拆了那一堆用具里的医用钳子和药棉,挑了个适合的消毒液,走到已经躺在沙发上只剩下喘息力气的黑社会分子身旁轻车驾熟地撕开了人家衣服查看伤口,对不同的伤口用不同的方法处理——

整个过程中黑社会份子的眼睛湿漉漉地,清清凉凉,温温润润,依稀透着一丝纯良。

……居然有点可爱。

萧禾默默翻了个白眼按捺住本能的母性,等处理了大半伤口,她忽然记起了一个重要的事,眼泪差点掉下来:

“晋少,”她沧桑道,“我不会做饭……”

连司机都自己忍痛担当,这地方当然不可能有厨师之流,往后这一日三餐可怎么活啊啊啊!

萧禾真的不会做饭,这是天大的实话,可惜晋慕明显高估了她作为一个有担当的知识分子的话语诚恳度。一句“没关系”,她被活生生地推到了厨房这个她向来被身边人驱逐的领域里。

在荒山公寓的厨房内,萧医生进行了深刻的思索与论证:其实吧,做饭吧……大致上是把植物和动物以规律刀割处理成片状或者是块状,然后通过一百摄氏度以上的高温加热破坏其原有细胞链属性,再佐以淀粉类植物经过制油发酵而成的氨基酸调料,或者是氯化钠,制作成适合食物链顶端生物人类味蕾细胞的食物。

理论上应该不难?

至少把那一堆食材完成切片过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简直就是她的本职工作。她用五分种时间对冰箱里人肉类和不明蔬菜进行了术前处理,哦不,烧前切割,然后放油,下菜——萧医生忽然发现,果然烹饪也是一项好玩的运动!

半小时后,两菜一汤上桌。

晋慕晋少爷高贵地坐在客厅内,她灰头土脸地把劳动成果端到高贵白皙的晋少面前,朝他高贵的手递上筷子,眼巴巴看着他抬起了高贵的筷子,犹豫地伸向餐盘——

“你不吃?”高贵的晋少皱起高贵的眉头。

萧禾谦卑笑:“……我减肥。”

高贵的晋少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夹菜的手略有一丝犹豫,却最终还是夹起了一块不明植物放入口中——刹那间,他原本半眯的眼陡然瞪大——僵了。

萧禾卑微地把另一盘肉推到他面前,谄媚笑:“百分之五十概率不能以偏概全。”

晋慕的神情明显抖了抖,虽然仍然咽了下去,却怎么都不肯再下筷了。

萧禾干笑:“肉类提供的营养可以促进你的伤口愈合,我是你我就尝尝看。”

一阵沉默,最终晋慕冷着脸夹了一块肉。

三秒后,他很丢脸地把它吐了出来。他死死揪着胸口衣衫干呕,所有的高贵之气一扫而空。

萧禾:“……”

这是侮辱,深深地。

最终的最终,在生死之间徘徊无数次的晋慕冷着脸捂着伤口缓缓走进了厨房。

萧禾紧随其后,谄媚地企图雪耻:“喂,我帮你切菜吧!我刀工很好的!相信我!我是专业的职业的!”

晋慕沉默,满脸防备。

萧禾试图晓以大义:“真的啊,你看你的伤口我切得多么漂亮!人肉纤维复杂神经和静脉分部密集,可比猪肉难处理多了呢。”

孤山别墅,死一样的寂静。

“滚出厨房,以后不许踏进这里。”

片刻之后,是晋慕仿佛从万丈寒冰之下传来的声音。

事实证明,晋慕除了是一个优秀的黑社会分子之外,还是个优秀的厨师。普普通通一碗清汤面,也不知道被他施了什么魔法,面条之劲道汤汁之美味——萧禾吃了个碗底朝天,狗腿地把洗碗的任务揽到了自己身上,边洗边泪流满面:“以后你做饭我洗碗好不好?”

晋慕面无表情,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喂,不要侧着睡,压倒伤口不好。”

“……嗯。”

“晚上洗漱别沾水。”

“嗯。”

“盖点东西,别着凉。”

“嗯。”

一问一答,萧禾忽然发现,这个黑社会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暴力?只要不涉及到原则性问题,他似乎……很乖的样子?

她悄悄从厨房朝客厅观望,看他无力地缩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块毛茸茸的绒毯,忽然很没三观地……萌了。

……好、好乖……

他躺在沙发上,苍白的脸色因为温暖已经红润了一些,却依旧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萧禾并没有见过真正的黑道血拼会是什么样,无法想象这么一个瘦弱小白脸模样的人在枪林弹雨中厮杀的样子,他这副尊荣,与其穿上防弹衣去拼枪子儿,还不如化个妆进军演艺界去骗萝莉吧……

这么瘦弱小白脸的身体,这么多伤。究竟为了什么?

萧禾从没有想过,被挟持的日子会如此的悠闲自在。清晨在鸟叫声中起床,等着居家黑道小媳妇晋慕的早餐出炉,用完早餐替晋慕敷上新药,呼吸下新鲜空气就照例试图闯入厨房然后被轰走——如此重复两遍然后替晋慕检查伤口恢复程度,最后回房睡觉,除了接触不到电脑和手机这种现代化产物,这几乎是男耕女织的理想隐居生活。

当然,黑道份子晋慕的日子要比她有涵养得多。他上午会对着一堆账目细细研究直到中午,下午会在客厅组装各种枪械,拆了装,装了拆……甚至有一天他摆开笔墨纸砚,在书房里静静描绘了一副水墨山水……

于此,萧禾只能用震惊来形容。

没想到如今的黑社会都这么有文化。

萧禾萧医生自小留洋,对中国传统文化了解不多,看着那洋洋洒洒的水墨江山图,她瞪着眼睛差点给他跪下了——

“你真是人生赢家。”她由衷地赞叹。

一个男人,长得美,皮肤白,会看账,拆得了枪械进得了厨房,砍得了人画得了丹青,简直是新世纪黑道杰出文艺青年评选的夺冠人选。

晋慕听罢,懒懒投来个淡淡的眼色,算是认同。

到底是脱衣服动刀子的交情,一个月了,他对她的态度日益和善。虽然依旧冷着一张冰渣子脸,萧禾却明显可以感觉到那种淡淡的友好气场。

时机成熟,萧禾退一步笑眯眯问:“你放我那儿那把枪真不要了?我总觉得它很贵的样子……”

晋慕闻言脸色不变,轻轻“嗯”了一声。

萧禾干笑:“那我能卖了它吗?”

“会被抓。”

“……”

“你收着吧。”晋慕轻道,“送你防身。”

“……”

萧禾泪流满面,趁机献宝:“今晚我帮你切菜报答你好不好?”

晋慕闻言手一抖,好好地一张水墨江山毁了。

萧禾最终没有没有机会切菜,因为黄昏时分,伤患晋慕就换上了外出的衣裳。屋外的车已经准备妥当,正静静地等候在夜色下,而屋子里的晋慕显然已经准备妥当,准备出门。

萧禾在最后一刻拦下了他,咬牙启齿问他:“大雨天的,晋少打算出去?”

晋慕不答,眉头却皱了起来。

萧禾心中的火苗蹭的被点燃了:“晋慕!你为什么学不会自己的身体负责些?!”一个月,他身上的伤势刚刚勉强愈合,别说是火拼了,就连日常作息动作剧烈些都可能扯裂伤口!

“让开。”晋慕冷下了脸色,目光中的狠戾一闪而过。

萧禾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这样的神态,心惊地退了一步,冰凉袭上脊背——虽然这个家伙生来脾气冷淡,却并不是暴力狂,她已经和他和睦相处一个月,她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在这里的身份不过是个被绑票的。

晋慕的神情依旧凛冽得如同第一次在仁爱医院见面时一样,这些日子的和睦相处犹如泡沫幻影一样消散。作为一个医生,萧禾有自己的原则,即使是处在不正常医护关系下,她咬牙张开手挡住门口:“不让!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拿自己的伤势开玩笑!”

“让开。”

“不让!晋慕,你的伤口不能再恶化了!这里条件简陋,我只能靠药物维持,如果再恶化你会有生命危险!我决不允许你出去!”

晋慕冷冷看着他,夜色下,他的眼里似乎略过一丝嘲讽。

萧禾恶狠狠回瞪:“回去躺着!”

晋慕忽然笑了,寂静的夜,孤山别墅上响起他冷淡的声音。他说:“萧禾,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你是谁?

萧禾一愣,双手不知不觉松懈了下来,眼睁睁看着晋慕绕过自己僵硬的身体上了车——屋外,汽车的引擎声惊天动地地响起,又渐渐消失在远处,她在凉风中愣愣看着远处的树影中车灯闪烁直至消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里凉了一片。

他是黑社会,她是医生,她跟着他待在这里本来就不单纯,可是为什么会因为他一句“你以为你是谁”心惊无措?

阻拦他……到底是因为医生的职业道德,还是因为叶甄交代的任务?或者是……

真正的关心。

漫长的五个小时,萧禾没有开灯,在一片寂静中等待。别墅不大,这一个月来,她都几乎和晋慕形影不离,晋慕不爱说话,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寂寞过。可是这五个小时,她却几乎要被风声雨声逼疯——

他会不会再受伤?伤口会不会被扯裂?他……还会回来吗?

打破这几乎要人疯狂的凌乱是思绪的是深夜屋外的一声汽车鸣笛。

……晋慕?

萧禾几乎是狼狈不堪地冲撞到门口,赫然入目的是一辆黑色的私家车,而驾驶座上的人显然已经无力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晋慕!”

她冲进雨中,所幸晋慕还记得开了车门的锁,她打开车门,才探到他的身体就发现他在发烧。

“晋慕,醒醒!”“喂!黑社会!”“人渣你醒醒!”

摇晃几下不见反应,萧禾咬咬牙跑回了别墅,找了一床棉被再进到车内,把那个明显已经晕菜了的废物黑社会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把他拽出车门——

25厘米的身高差,50斤体重差距,所有的力学原理在这一刻得到了极限发挥。萧禾连拖带拽把那尸体一样的废物拖到客厅内,又使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扛到沙发上,做完这一切,她又哆哆嗦嗦开了灯,从那一大堆药和工具中找了几样便捷的,解了他衣衫检查已经开始渗血的伤口……

伤势算不上重,也没有新伤。这高烧应该不是伤口恶化的症状。

草草替他料理之后,她重重松了一口气,一步踉跄瘫软在地上。她浑身早就湿透了,地摊上还有一滩湿漉漉的水,却直到此时此刻才察觉浑身冷得厉害。脑袋里有无数思绪如万千江水翻涌,到最后都汇集到了最顶端,轰然炸裂——头痛几乎是在这一刹那炸开的。

“禽兽!早晚得败血症!”她恶狠狠诅咒,扫了一眼沙发上万恶的黑社会又认命地去翻找退烧药。

喂了药,她艰难地替他调整了姿势避开伤口,却倏地发现从他衣服里落出一小纸包【………………待改,白粉什么的真的可以吗囧】

寂静的夜。

萧禾注定无眠。因为那禽兽在发烧。她是个西医,学的是洋人那套以冷制热原理,可是面对着这样外伤加高烧的身体,真的去找冰块降温?

他似乎睡得非常不安稳,明明是发烧高温的身体却在不停的颤抖,明明她已经把两个人房间里的被子都压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他却没有任何出汗的迹象……到后半夜,他似乎还陷入了梦魇之中,高热的身体蜷缩成了一颗虾子,口中还呢喃着些什么——

半睡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是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她小心靠近,问他:“晋慕,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宋牧的人?”

晋慕停下呢喃,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

“晋慕,宋牧,一个警察,他六年前死了,你认不认识?”

晋慕一言不发,良久才呢喃起来。

她贱贱地伸长脖子去听,好半天才听到一串模模糊糊的“誓死……秘密……忠于……”

……现在干黑道的都这么敬业么?

萧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贴上去摸摸他的额头,却不想被他忽然拽住手腕掐住了脖颈!

“晋……放手……”

他没有睁眼,表情却是狰狞的,豆大的汗珠顷刻间浸染了他整个额头,一滴,两滴,冰凉的汗滴落在她的脸上。

“晋慕……你看清楚……我是……萧……”

萧禾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依旧挣脱不开,窒息感已经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晕眩,他的手臂像是钢铁一样,高热的身体死死地钳制她所有的动作,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

她的手慌乱地摸索,吃力地够到了放在茶几上的药用钳子,对着他使力的手狠狠刺下!

那双手终于松了开来。随之倾倒的还有晋慕的身体。

萧禾被他压在身下一时间也没有力气动弹,却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重重喘息着,却本能地拉过他的手小心查看伤口——刚才生死关头,不知道没有有刺到大静脉……

“对不起……”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醒了……”

“……”

“萧……萧禾……”他俯身在她身上,虚弱的鼻息就在她耳畔,“我……没力气动……你……帮帮我……”

“……”

“萧……萧禾……”

醒你哥啊!帮你妹啊!萧禾你祖宗!

萧禾咬牙切齿地把身上那废物小心翼翼掀开了,又扯回沙发上,结果一抬眼,就对上他濡湿的眼。

她恶狠狠瞪眼。

晋慕的神情却有些奇特,往日他都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温温淡淡的,此时此刻却仿佛是阴天散了雾气,虽然依旧冷飕飕,眼眸却清澈澄净了起来——

“……手。”晋大少轻轻开口,略微有些吃力地抬起了刚才被刺上的右手。

萧禾静默片刻,凶狠地拉过了手,用力撒上消毒液!

晋慕却缓缓地笑了。

冷飕飕的眼角依稀沾上了一丝满足的微光。

一切似乎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萧禾并不知道晋慕这一趟离开去办了什么事,可是却清晰地感觉到他态度的变化。离开之前他明明还一脸冷淡地说“你以为你是谁”,回来之后甚至还差点儿要了她小命,可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忽然……变性了?

他开始温和地看她,淡淡的目光有时会在有阳光的午后跟随她的步伐;会在三餐上温温凉凉地询问是否可口;会在她换药的时候别扭僵硬,明明她都已经看过八百遍他光着身子的模样了,忽然就扭捏了起来……

她不懂,难道是晚熟的黑道青年忽然开窍有性别意识了?

阳光明媚的午后,仁心仁术的萧禾萧医生按下所剩无几的耐性,咬牙问:“你是自己脱还是等我动剪刀?”

晋慕脸色僵硬,最终还是从从喉咙底挤出一个轻轻的“嗯。”

萧禾拽着剪刀愣在当场,呆呆瞧着他那副扭捏小媳妇的模样,终于忍无可忍捂着肚子滚上地毯:“啊哈哈哈——你能不能稍微不那么像新婚小娘子啊晋老大你是黑社会啊黑社会啊黑、社、会、啊哈哈哈——”

“萧禾!”

“是!”

“……不许笑。”

“哈哈哈——”

不管过程如何,晋慕的伤势终于真正地开始好转起来,恢复速度似乎也比之前的一个月快了一些。仁心仁术德高望重的萧医生欣慰无比,却也忍不住开始猜想,当有朝一日晋慕的伤势真正地康复了,一个医生和一个病人,一个平民百姓和一个黑社会,她和他的未来会是结局还是下场?

好在,那应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只可惜,老天爷永远吝啬得让人心寒。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一颗子弹打破了荒山公寓的寂静——枪声几乎是伴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响起的,那是萧禾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近死亡,她还来不及反应,只看到晋慕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惊恐,紧随其后的是他惊慌失措的声音——

“萧禾!”

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她,冷淡的,暴躁的,揶揄的,抓狂的,可这一次却是慌乱无比的。

“萧禾……萧禾!”

如果可以,萧禾想再继续捂着肚子笑话一阵,可是肩膀上传来的剧痛却让她连开口尖叫的力气都没有——昏昏沉沉间,她不知怎的想起了再见晋慕的那个晚上,世贸大楼顶楼上,他噙着一脸冷淡的表情举着枪,也是这样朝她开了一枪,那时他冷淡的眉眼恍恍惚惚地和现下慌乱的眼神粘连在了一起,交叉重叠错乱纷杂,最终却都淡去了。

中枪,原来是那么痛的。

萧禾做了漫长漫长的一个梦。梦里是一场媲美TVB警匪片的枪战。

想她萧禾萧医生自小被沦丧在美帝资本主义的怀抱,接触最多的是好莱坞大片,可是那些黄毛绿眼的洋人身体灵活度却始终不如港剧里的同胞。在她混乱不堪的梦里,所有的窗户都在刺耳的嘈杂声中化为了碎片,她被那个永远顶着一张“你欠我十辈子”脸的晋慕护在身下,在硝烟和血腥味弥漫的房间里紧紧相依,脖颈边贴着的是他柔软的黑发……

再然后呢?

许多原本模糊的事情却在这一瞬间的浮沉中忽然炸裂开来——

……晋慕。

晋慕!

“萧禾你别怕,别怕……”

噩梦的尽头,是一个凌乱的男音一遍遍地重复的两个字。别怕。

呼吸越来越困难,周遭的环境越来越嘈杂,整个世界像是沙漏一样渐渐从她的意识中抽离。她像是干涸的沙滩上的一条鱼,干瞪着眼睛艰难喘息,整个世界只剩下呼吸和颤抖的手所能抓到的人……

好。不怕。

萧禾再睁开眼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医院消毒水的气味丝丝入鼻,带来一丝安心的味道。她的视野已寄回是有些模糊的,却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雪白的病房里一个人影在来来回回踱步。

听到她转醒细微的动静,那人大步跨到床前,急切道:“萧禾!”

略微有些沙哑的声音,一瞬间冲淡了噩梦的痕迹。萧禾陡然清醒过来,惊诧开口:“叶师……师兄?”

叶甄似乎是放下心来,笑了笑轻道:“萧禾,如果你有精力的话,两小时后我们做笔录可以吗?我想知道这两个月你能查获的线索。”

萧禾一愣,忽然有些觉得寒冷,缓缓地把整个身体缩进了被窝里,纠结片刻她才小心问道:“师兄,晋慕他……怎么样?”

叶甄欣喜的眼睛瞬间沉寂下来。

萧禾却没发现,她正沉静在担忧中,见他沉默,她又急急追问:“师兄……晋慕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

“萧禾。”叶甄的声音冷硬无比,“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师兄……”

叶甄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晋慕我可以理解为你对枪战的阴影,毕竟你是因为当年宋牧教官的牺牲而退的警校。可是你现在这样的反应,我实在无法替你找到借口。你不要告诉我你爱上了晋慕。”

“我……”萧禾无言以对,只能心虚地别过头。

“你当初认出那把枪是宋牧教官并且电话告知我,就早该清楚晋慕他绝非善类!我放心你跟在他身边调查,是觉得你能明辨是非,可是你现在这副模样,你是想让宋教官死不瞑目?”

“可是师兄,宋教官的抢在他生前就被他送人了……也许、也许……”

叶甄冷笑:“你是想说宋教官和晋慕是朋友,宋教官好枪赠英雄?”

萧禾无言以对。

叶甄轻轻叹了一口气:“萧禾,你退学后去学了医,我想你比我更明白什么叫做Stockholm syndrome。”

Stockholm syndrome……

萧禾浑身冰凉,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就连叶甄什么时候离开病房都没有察觉。

Stockholm syndrome,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被害人因为被断绝逃跑的可能性而处在恐惧的环境中,断绝和外界的联系,如果是个情感上会依赖他人且容易受感动的人,就会对罪犯产生好感和依赖心,甚至……协助罪犯躲藏。

通常情况下,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患者会有的心理异变过程是……

恐惧。

害怕。

依赖。

同情。

帮助。

荒山别墅,被销毁的车钥匙,晋慕手上的枪,还有他身上的伤……她的思维混乱不已,却千头万绪几乎要炸裂开来。

晋慕……

她对他,真的只是Stockholm syndrome?

晋慕失踪了。萧禾查了身上所有的衣物配饰都没有发现一丝一毫可以留下线索的,除了留在她旧衣服上的血迹还昭示着那一仗有多激烈,他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听医院的护士讲,那天她是被一辆车送到的这家省里最大的医院,可是当所有人都手忙脚乱施救的时候,送她到医院的人却消失了。不久之后,一笔资金被打入了她的医护卡,可是那人却再也没有露面过。

三个月后,萧禾出院。

这三个月期间,叶甄来过几次,带着警方的人做了常规笔录。她原本就只是想去查宋教官和他的关系,对他黑社会勾当没有能力也没有机会查清,除了荒山别墅的特征和他几次受伤的伤势问题,她能提供的线索寥寥可数。

即便如此,叶甄依旧排查出了荒山别墅所在。两个月后他就带她上了山,准确地找到了那个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那儿已经是一片荒芜。曾经阳光明媚的别院里无数碎玻璃渣散乱地分布着,没关的客厅内一片狼藉,斑驳的血迹已经成了黑色。顺着楼梯步入事发的房间的时候,她的身体忍不住地颤抖,生怕会在那儿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可事实上,那儿只有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还有随风飘荡的窗帘。

一片空荡荡,就像她的心。

“晋慕这半年来都在和东南亚毒枭接触。他是南部黑道近些年新晋的后生,以做事小心谨慎著称,可是他这后生想接手那些老江湖的路子势必引发争端,所以才有了这半年的追杀。”

叶甄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他说:“我彻查了他,其实比起那群丧心病狂的老黑,我倒欣赏他做事干脆利落。如果黑白注定要以某种形式平衡……他起码还算得上一个人。”

“可是萧禾,你不适合他,你连宋教官的牺牲都接受不了,你更适合生活在桐城治病救人。Stockholm syndrome不过是特定情况下的心理依赖,时间久了会淡下去的。”

“而且最近警方正在排查东南亚交易,卧底已经给了重要线索,他说不定很快就会落网。”

萧禾没有答话。

她盯着飘荡的窗帘出神,良久才抽回思绪朝叶甄笑了笑,答:“师兄,你放心,我好歹差点儿就当警察了,会分是非。如果毒品交易真的跟他有关系,我就是把他打残了也会让他自首,到时候你记得替我绣个锦旗,写上‘巾帼不让须眉’‘大义灭亲’‘当代貂蝉’‘貌比天仙风华绝代’。”

“……”

她想了想,轻道:“师兄,我想通了,我对他并不是Stockholm syndrome。”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心理征兆的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淡化,最后消散。

她不见他三个月,思念早就泛滥成了洪灾。

伤势康复后,萧禾回到了桐城仁爱医院。晋慕不出现,就算是警方也束手无策,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外科医生?

她能做的不过是请求外科主任延长了实习期,让她再以一个值班医生的身份在夜晚守候着急救室,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着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伤患浑身寒气闯进急救室里,睁着冷淡的濡湿的眼再静静威胁她治疗……

可是晋慕依旧没有出现。

她的身体却已经不再适合熬夜,日夜颠倒的日子实在太过消耗精力,体重秤上直线下降的指数让交接班的胖师妹担心之余羡慕得泪流满面,抓着她求换班……她结果了她,用叶甄做交换,把叶甄送给她祸害去了。

然后,漫长的夜似乎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寞。

直到一个月后,伤势刚刚愈合的身体在又一夜黎明下班的时候再也不堪重负,一阵冷风吹过,她忽然抖了抖,双脚再也支撑不住浑身的重量浮软地瘫了……

一直藏身在暗处的身影几乎是在一瞬间冲了到她身边,把她重重地扯了起来——

晋慕。

他不说话,她却甩了甩混沌的脑袋露出一抹笑,挣扎几下无果后干笑:“我早就看到你了……真跟拍电视剧似的……你要不要这么狗血……”

晋慕的眼神凌厉,却依旧不开口。

萧禾眯起眼睛喘了口气,盯着他的眼:“喂,你欠爷的工资还没发……我……不放心……”

沉默。

萧禾忽然莫名委屈,想了想,眼泪都快流下来:“晋慕,我特么都成苦情女主了,你能不能稍微给点反应?”

“不装了?”终于,晋慕冷淡淡开口。

“……”

“回去休息吧。”他轻道,“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工资我会发到你账上。”

“你……”

“我们的合约到期了,萧禾。”

大风,寒冬。清晨的仁爱医院转角,萧禾忽然发现自己迷了路。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空荡荡的陌生道路尽头,忽然觉得,也许她一辈子都找不到出路了。

萧禾并不知道晋慕是通过什么方法让仁爱医院所有人都觉得她是请了长假出国进修的,不过这个谎言似乎并不是天衣无缝。三天后,桐城小镇上忽然涌现了不少媒体,把她团团围住了——

“萧医生,请问您半年前是否被绑票成为不明人士的私人医生?请问这和半年前拿起夜袭医院的案件相关吗?”

“萧医生,听说警方已经介入,可是您却并没有提供详尽的线索?”

“萧医生,请问您救治的伤患是谁?”

仁爱医院里嘈杂一片,萧禾再也没法正常工作,在院长允许下告了假,悄悄从后门溜回了居处,往沙发上一躺,重重喘息——距离晋慕那人渣莫名其妙地消失已久有半个月,他还真是说到做到,两天后,她账户上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串零。这算什么?

生活毕竟不是琼瑶剧,可偏偏他却是个活生生的琼瑶男,明明活生生跟踪了她两个月却一直做个缩头乌龟,好不容易被她钓上了岸却换来一番绝交的话——她想当面把卡砸他脸上,吼他一句:你们玩黑社会的是不是还看台言当攻略啊!

忘恩负义的禽兽!

嘀——

极轻的一声在房间里响起。随后想起的是整齐规律的嘀嗒声。

萧禾忽然浑身僵硬!

这声音她认识的,很多年前,警校的受训课上她从实验器材上,记录视频中听过无数次这样的声音。这是……定时炸弹的读秒。而且就在她身下!

不能动……

在确定它属性之前,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尽量小幅度地从包里掏出手机,颤抖着翻到了叶甄的号码,拨打过去——

关机。

绝望的病毒瞬间侵入了她全身细胞。

她没有晋慕的电话号码。他从来就没有给过她,即使有,恐怕也是假的。

最终,她颤抖着手,按下了110。

等待的时候,她躺在沙发上任由思绪天马行空地飘,警方已经在路上,可是如果警方赶不及,会怎么样?果然,跟黑社会扯在一起真是要倒八辈子血霉的吧……

她犹豫片刻,给远在美帝的老爸老妈发了个短信叮嘱他们记得吃药,又给关着机的叶甄发了四个字“不必内疚”,最后的最后,唯一没有办法留下话语的是晋慕。

一夜值班,手机上的电量几乎要清零。她犹豫片刻,打开了备忘录想为他写几句话,却没想到才打了晋慕两个字,手机便忽然自动关机了……

身下,规律的嘀嗒声静静地响着,她一时不觉,眼泪在这时候终于很没出息地涌了出来。

砰——极响的一阵躁动,套房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萧禾艰难地挪动了下脖子,终于在逆光中见到了个熟悉的瘦削身影。是晋慕。

他似乎跑了不少路,踱步到她面前的时候身上早就被汗水濡湿了。他静静盯了她片刻,忽然在她面前跪伏下身,放下枪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划开包裹这沙发的皮布把手伸进去细细摸索——片刻之后,他干脆躺在了地上,自下而上地伸手去触碰沙发内的东西……

“晋慕……”萧禾哆嗦着开口。

房间里只剩下晋慕急促的喘息,片刻之后才想起他略哑的声音。他说:“别怕。”

萧禾没出息地抽泣:“……忍不住。”

真正的生死关头,生命已经在读秒,怎么可能不怕?

晋慕的呼吸渐渐平息,良久,他才缓缓起身,以跪着的姿势看着沙发上的她,苦笑:“你不是说你是苦情女主角吗?”

萧禾哽咽:“你躺上来来试试怕不怕……”

晋慕的手落在她的额头,带着一丝丝的战栗抚过脸颊,轻道:“萧禾,当你的身体离开沙发,炸弹会强制催动,我们只有十秒时间可以逃跑。”

“我、我们能不能等等警察……”

晋慕轻轻摇头:“你还有5分钟时间考虑。”

5分钟。生与死。

“我害怕……晋慕,我爸妈还活着……我不敢想象他们知道了的样子……”她浑身颤抖,拽住晋慕的手语无伦次,“很多年前,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那时候,那时候他只是路过绑架现场……他和被绑架的人交换了负重……我看着他在我面前……”

“他如果再忍耐一下……如果警察来得及……”

“我不想像他这样……”

末了,是晋慕鲜有温柔的声音,他说:“萧禾,你勇敢一些。”

萧禾哆嗦,不发一言。

“萧禾,勇敢点,你不会像你的老师一样的。”

“萧禾,我陪着你。我们一起,不管生死,我们一起赌,好不好?”

5分钟能有多长?嘀嗒声冰冷地响着,萧禾的脑海里空荡荡的,整个世界只剩下晋慕温暖湿润的眼。她在这双眼里渐渐平息了骇浪一样的恐惧,战栗着,犹豫着,一个好字怎么都吐不出口。

晋慕几乎是强迫中奖似的拉起了她的手,问她:“准备好了么?”

萧禾呼吸急促,最终在他的目光下点了点头。

之后的记忆,萧禾的世界都是卡了壳的老式录像带,所有的画面都成了黑白色,她的手被晋慕拉在手中,越过沙发,趟过地毯,出房门,过道上的油画张牙舞爪,身后的热浪呜咽像是上个世纪的西方老式壁炉前老人哼唱的曲调儿……

过道尽头转弯处大约在二十米开外,十秒,人类奔跑极限是多远?

顷刻间,巨大的爆炸声划破天际——

萧禾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可能连呼吸都忘记,只能木然俯身在晋慕的怀里,听他迭声叫唤:“萧禾!萧禾!没事了——萧禾!”

“晋……”

“跟我走!”

后来呢?

月亮升到半空的时候,萧禾终于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却依旧有些呆呆愣愣地,抱着被子看着晋慕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大约十二个小时之前,她从白痴状态被晋慕扯上了车,一路兜兜转转到了现在这个居于市中心的陈旧小套房里,然后被安排到了床上连哄带骗睡了过去——十二个小时之后,她才恍然回过神来,渐渐理清思绪。

晋慕的行踪从荒山公寓后期就已经曝光,所以才会有枪击,而她重伤一开始似乎是瞒过了所有人的,只是她不该和晋慕见上面,所以才有了后来这一切,媒体曝光不过是征兆,真正的变故是那些人把他也列入了狙杀名单……而现在,她似乎直接越过警方陷入了黑白两道的灰色境地?

而这里应该是晋慕真正安家的地方吧,墙上有照片,床头有书,厨房里有食材,这个黑社会居然过得如此……平凡无奇。

可她的房子被毁,人失踪,这算什么?浪迹江湖?雌雄大盗?

她正抓狂,一碗散发着热气的粥被端到了床边,十二个小时之前上演热血警匪大制作爆破场面的晋慕晋老大似乎有些羞赧,轻轻地指了指粥。

萧禾傻乎乎眨眼。

晋慕轻叹一口气:“你啊,不是胆子很大么?吓傻了?”

萧禾再眨。

晋慕忽然低眉笑出声来,好看的眉眼如同淡墨落到宣纸上一样舒展开来。他说:“看你当初凶巴巴拦着我不许我出去的模样,你不是挺不怕死的么,你这个样子,倒和它有点像。”

萧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床尾躺着一只水灵灵的……博美。

“……”

“它也很凶。”

“……我那是职业道德。”

“嗯。”晋慕轻道,眉眼弯弯,一副柔顺的模样。

萧禾默默瞧了一眼床尾眼睛湿漉漉的博美,到底是谁比较像它啊?

她端起粥喝了底朝天,瞧着还有几分温馨味儿的小房子扫视一周,犹豫隘口:“晋慕,你这算是从了爷吗?”

晋慕收碗的手一僵,沉默。

她再接再厉,顺手拽住他衣摆:“喂……”

晋慕一点一点扒开她的爪子,转身进厨房。刚走两步又停下了脚步。片刻后,静谧温馨的小房子里响起一个柔顺的声音:“嗯。”

——啊?这就成了?

萧禾一愣,母性情怀顿时泛滥,兴奋得抱着被子在床上打滚:“晋慕晋慕,可是你是黑社会诶。像我这种生活在阳光下的光辉天使职业和黑社会差好多哦,我亏。”

有一种不要脸,叫做蹬鼻子上脸。

晋慕显然已经不再打算搭理已经完全活过来的仁心仁术萧医生。

萧禾在床上滚够了,雀跃的心渐渐平和下来,她眯着眼看厨房里那个相当“宜嫁娶”的身影,小心地开口:“不如,你去自首,配合警方当污点证人?”

晋慕没有回答。

可怕的沉默。

晋慕是一种毒药。一种喝过就再也忘记不了的毒药。那日一句自首谁也没有再提起,可是萧禾却把它放在了心底。她差点儿就成了警察,对恶势力本身就有这骨子里的憎恶,可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对晋慕讨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她从没见过他真正做出伤人之举,又或许是因为他的眉眼实在太清澈干净,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

可当她真正住进晋慕的家中,许多她深入骨髓厌恶的事情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她的生活中。

晋慕不再避讳她,他会当着她的面处理他自己的事物,会当着她的面对手下发布指令,帮斗,厮杀,交易,权衡……

萧禾不知道自己对他是怎样的情感,看他陷入其中,她不想一点也不作为。

宁静的午后,又一次看他双眉紧锁挂断电话,她终于忍无可忍截住了他:“我们在一起后,三年五年十年三十年,是不是一直会是这样的日子?”

晋慕面色淡漠苍白,却仍然点头。

萧禾不知道自己是心凉还是心惊,或许更多的是心疼。她环住他的腰用力勒紧了,咬牙切齿道:“晋慕,我事先告诉你,如果你做出任何牵扯刑事的事件被我找到证据……”

“你会报警?”很久后,晋慕清清淡淡的嗓音的她脑袋上方响起。

“是。”她紧紧拥着他,一字一句道,“晋慕,我不知道你在认识我之前做过什么,可是如果日后你做出什么事,我……我绝不手软!”

晋慕沉默片刻,轻道:“爱情与公义?”

“是。”

“如果非要牺牲一个呢?”

萧禾渐渐松开了手。她抬头看着他,忽视那双清凉的眼中一抹痛惜,给了他一个一个答案:“你。”

晋慕的神情凝滞在脸上,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叹息,嘴角也露出一抹笑。

少顷,一个吻落在了她的眉心。虔诚而干净。

东南亚毒品交易渠道的抢夺是怎么一回事情,萧禾即使作为门外汉也能猜到。太平盛世,敢做毒品大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几条渠道。国内几个势力早年把他们瓜分得一干二净,晋慕作为后来人,要得到渠道就只能靠抢。这势必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而眼下,似乎局面已经不能再改变,晋慕对那几个渠道势在必得。

该来的总会来。

若干天后的黎明,晋慕装配完毕枪械,静静地与萧禾对峙。

“别去。”萧禾张开双手死死瞪着他,“晋慕,这是不归路。”

“我不做,其他人也会做。”

“可你是你。”萧禾苦笑,“你是晋慕,对我来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可是如果你去了,你就和他们一样的罪犯。除非杀了我,否则我肯定报警。”

“萧禾……”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送我的那把枪是哪来的?”

晋慕一愣,低声道:“故人所赠。”

所以,晋慕和宋牧教官是朋友吗?

漆黑的夜,只有他的神情是柔和的。萧禾忍不住委屈鼻酸,眼泪却在落下来之前就被她狠狠擦干。她说:“晋慕,我不希望你去做个坏人。”

晋慕不再开口,他忽然无声地笑了,把那个倔强的脑袋揽进了怀里,轻声道:“三天后晚上12点,34号码头。”

萧禾想挣扎,却被他钳制,只能侧耳倾听他的呢喃:

“你可以去告诉叶甄。可是萧禾,我不能不去,我决心这条路之前就立下过誓言一直走到底……我承认,萧禾,你比我的生命更加重要,可那个誓言是唯一凌驾在你之上的东西。”

“那么久以来,只有你会在生命收到威胁的情况下还以我的安危为重。所以,即使明知道你随时会出卖我,我也忍不住迷恋这样的危险……在你和我的角逐上,我认输……”

“萧禾,我爱你。”

一个轻柔的吻落下,晋慕的脸近在咫尺,萧禾的意识却开始渐渐模糊,除了这最后的一句话入骨刻入了脑海中,其余感官都随着一阵晕眩通通消失不见了。

等萧禾再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夕阳跃过窗户落到她的身上暖意融融,她揉了揉还有些晕眩的脑袋,几乎是镇定地去自己的房间取了那把银色的小枪,射击了晋慕房间的门锁,打开他的书柜,从里面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

各种记录,账簿,还有……一张宋教官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被锁在柜子的最深处。她瞪大了眼睛,呼吸也稍稍停滞下几分:那张照片看得出是早年拍的,宋教官还只有三四十岁模样,他的身旁站着个个子才到他胸的少年。那少年眉目清秀,眼眸间似乎带着一丝疏离,和搂着他笑得一脸豪放的宋教官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即使再分明的表情也抵抗不了两张面容的相似度。

晋慕和宋教官到底是什么关系?

故人所赠。她细细回忆晋慕之前的话语,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漏想了一层意思,他和他或许不仅仅是故友?

片刻失神之后,她咬牙拨通了叶甄的手机,听见那边一声低沉的萧禾,她犹豫道:“叶师兄,宋教官是不是有个儿子?”

“是啊。”

“他现在在哪里?”

“好像之前听宋教官提起过说他一直在国外念书,宋教官牺牲后我爸曾经想捐助过他学业,可是后来却查无此人,宋教官的户口上除了他父母和早亡的妻子,并没有儿子。所以我猜想可能是我记错了。”

“……宋教官有提过他叫什么吗?”

叶甄沉吟片刻道:“我想想……好像是……小锦还是小金?这也是件奇事,不过大家的确都没有见过他……”

小金,还是小锦?

或者是……小晋。

宋教官的全名是宋牧。

……晋慕?

萧禾忽然迷失了方向。如果晋慕是宋教官的儿子,那他应该是警察世家出身,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还有消失的身份……

“叶师兄,晋慕三天后会和东南亚的人有接触,夜晚十二点,34号码头。”

“你说什么——”

“我也想去,师兄。”

与其让这一切都陷入迷雾重重,还不如她亲手来撕裂真相。

三天后。34号码头。

夜晚的狂风带来让人窒息的战栗,萧禾坐在叶甄的车内紧紧盯着远处的码头,任由心中的纠结逐渐拧成了麻花。她当然不可能下去,上有国法下有警队铁律,她能坐在车里远远地等候已经是把“师妹”身份发挥得淋漓尽致,再要敢开车门,恐怕叶甄下一个决定就是把她扭送警队……

遥远的距离,只有朦胧的月光,她根本看不到远处码头上发生的事情。时间一分一分靠近十二点,深夜的码头寂静如死地,就好像是杀戮之前的静默。焦灼。

“……师兄,如果晋慕真被抓了,会死刑吗?”

“会。”

“没抓住,会被狙击吗?”

“会。”

“那他可能被其他势力枪杀?我觉得这次交易其他势力不可能不知道……”

“……会。”

“他几乎没可能活着,是不是?”

“是。”

天寒地冻。萧禾发现自己居然并没有多大的恐惧。也许是恐惧到达了一定地步,反而成了一种类似于镇定的麻木。她稍稍裹紧了自己的衣衫,问叶甄:“师兄,如果宋教官真有一个儿子叫宋晋,真的是现在的晋慕,那会不会……”

“那他还有一条活路。”叶甄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半个小时,如果我能在这半小时内接到总局电话的话。”

“我相信他是。”

萧禾轻轻地呢喃,不知道是在说给空气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相信他,那样一个干净的晋慕,不可能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的。绝对不会。

漫长的煎熬中,电话并没有响起。

十二点终于到来。枪声几乎是踏着秒针与时针重合的一瞬间响起的——

晋慕!

萧禾陡然僵直了身体,她几乎本能地想拉开车门冲过去,却被叶甄一个擒拿压在了副驾驶座上。

远处的枪声此起彼伏,每一声声响都像是从地狱最深处传来一样——她曾经以为自己会绝望地镇定地麻木地等待老天的宣判,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却发现自己不能,完全不能!

那是晋慕啊……他有一双温良乖顺的眼,他会做一手好菜,他怕疼的时候从来不喊但是眼睛会变得湿漉漉,他生气的时候眉头会皱起来,他含羞的时候会装作转过身,他欢欣的时候会轻轻道一声“嗯”……

“我要过去!”

“萧禾!你镇定点,你这是去送死!”

“我不怕!”

“萧禾!”

“就是他死我也想亲眼看着!”

枪声剧烈起来——

忽然,手机铃声轰然响起——是叶甄的。

两个人都镇定了下来,萧禾的呼吸急促,眼睁睁看着叶甄开启了手机放倒耳边……

“是。我明白了。”他说。

“师兄……怎、怎么样……”

叶甄凝神了几秒,拿起车内的对讲机朝所有埋伏的特警下令:“所有队组注意,30秒后行动,尽量生擒所有涉案人员!额外注意一个带野战帽的男性,不要对他采取也不要干涉他任何行动!”

萧禾浑身脱力瘫软在副驾驶座上,缓缓地听着自己胸腔里剧烈的心跳,等待这漫长的三十秒。

这是比一个世纪更加昂长的等待。

远处的枪声渐渐平息,整个码头笼罩在一片惨烈的血腥味中。片刻后,嘈杂声纷乱地响起,无数灯光投射在漆黑无比的码头上,嘹亮的警笛响彻天际——期间还有几声枪声,却很快地平息……

十分钟后,车上的对讲机传来清晰的声音:“报告队长,伏击完毕,现场清缴完毕,所有人员已经押解上车!请指示下一步任务!”

结束了么?

萧禾呆呆坐在车上,茫然无措。

“去吧。”叶甄说。

从车内到码头大约有数百米的距离。萧禾在警校的百米纪录一直保持在全班吊车尾,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有一样可以让宋教官骄傲的,她几乎是飞到了现场,在血腥味浓重的码头上跨过斑斑血迹,终于在最深处发现了一个颓然倚靠在集装箱上的身影。

警笛呜咽,所有的罪犯都已经押解上车,整齐的车队正在渐渐从码头撤离,只有他浑身浴血一个人站在那儿喘息,没有人多看一眼,没有人多问一声,孤独得像是喜马拉雅山上的沙子。

他果然是带着一顶野战帽,有点蠢,有点瘦弱,有点让人想上去揪住他衣领狠狠揍上一顿——

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做。她只是隔着十几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等这他抬头然后可以丢个鄙夷嘲讽的眼神跟他讲,你的秘密老子知道了!

可是等他真的抬起头,露出那双还带着一丝惊惶的眼的时候,她却哭了。

他朝她张开了双手,做出个拥抱的姿势。

她却觉得双腿都被灌了铅,好不容易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动到他身边,只差一步,她又停了脚步——怎么都迈不过去最后一步。

“萧禾……”

那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抬起脏兮兮的脸,居然露出一丝笑来,他说:“萧禾,伤口又破了……”

“……你活该。”

“萧禾……”他委委屈屈垂下双手,似乎是想要离开集装箱的支持站直身体,结果却一步不稳,忽的向前栽倒——

“晋慕!”

最终,他倒在了她的肩头。

一米八和一米六,其实正好是可以埋下头拥抱的距离。

萧禾悲哀地发现晋慕似乎把全部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她身上,她使尽了浑身力气去支撑身前这只个人英雄主义爆棚的人渣,结果却听到他在耳边笑——

“萧禾,如你所愿我不是坏人,高兴不高兴?”

“……”

“可是不能说自己是好人,永远都不能。”

“……”

“可是萧禾,我爱你。”

所有的警车都已经撤离,安静的码头只剩下晋慕低哑的嗓音,他说,我此生最大的收获,是在父亲的相册里面见到了你。

矮小瘦弱蛮横百米吊车尾的最小的师妹。有一天,退学了。

然后,六年之后,意外重逢。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那一夜的血腥已经被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萧禾回去警校整理了她一直不愿意去触碰的东西。

她是宋教官年纪最小的学生,也是他最后一个,当年他送给她的生日他还来不及送出,就发生了意外。事发之后,宋教官的文案资料被存放在了警校,连同她的生日礼一起。她知道,却再也不敢去要了。

时隔六年,那份礼物的包装纸已经泛黄。

她在晋慕的陪伴下拆了它,取出了里面的一本书。

什么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扉页上,宋教官犀利地笔记行云流水地写下了一个句子。

萧禾呆呆看了许久,忽然记起了荒山别墅里眼前那只禽兽差点儿掐死她那个夜晚,他高烧时一直喃喃自语的黑社会宣言——

我将誓死保守我最深的秘密,不论伤残或者死亡,不论杀戮的鲜血染红我的双手,我将保有我灵魂的纯洁,忠于国家利益,守卫人民安全,我立誓,我将永远隐藏于黑夜,直到我的民族不需要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看着眼眶有点湿润,用力捅了捅笑得清冷犯贱的晋慕:“喂……我如果没发现,你真的一辈子瞒着我?”

“嗯。”

“那你会不会放任我看不惯你十恶不赦然后和你分手啊?”

“嗯。”

“——啊?”

“不会。到时候我再挟持你一次。”晋慕笑弯了眼,“参照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教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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