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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和邓可蕴

当前同住北京的朋友之间很少有人用邮政通信的方式来联系,打个电话或者约个时间见面就行了。我和邓可蕴每年总要通几次电话,往往也有两三次见面的机会。可有时我们还通通信。有一次,可蕴对我说,在下雨天时,她常常想到我。我没有问她什么原因,是不是在东厂胡同大院时,在雨天我们常见面,或者某次雨天见面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是不是那天我们一起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她说,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而我,往往是在海外时就会想到可蕴,并且常给她写信。邓可蕴比我小八岁,我上大学二年级时,她才上初中二年级,但在大院时,我们来往最多。我原来有个妹妹,但在抗战期间病死于昆明,因而我总是把可蕴看成是我的小妹妹,可是,我和她谈的往往又是文学、艺术和人生之类的问题。常是我给她讲,她听着,我好像是她的老师。大院那么大,我们常常可以一面漫步,一面谈,或者在我那间有不少书的房间悠闲地谈着。大院东南角有个高台,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大街,当然在台子上看星星就更为美妙了,我记得(也许不是记得,而是我的想象)有一次,我们看着满天的星星,我忽然想起美国电影《马克·吐温传》,我问她看没看过这部电影,她说没有,其实我们也常常一起去看电影。于是我就给她讲《马克·吐温传》的故事,我告诉她,马克·吐温出生时正好哈雷彗星从天上飞过,他是骑着彗星来到人间的,后来马克·吐温成了有名的作家,各地常请他去讲演。有一次英国请他去作一系列旅行讲演,那时他夫人身体已不太好。在他正要作第一次讲演之前听到他夫人病重的消息,他没有继续他的旅程和讲演,立刻回美国。马克·吐温到医院去看他夫人时,一个护士正推着轮椅到一棵大树下,他的夫人睡着了。这时树上有一只小鸟在喳喳叫,于是马克·吐温写了一张卡片挂在树上,写着“请小鸟叫轻一点,不要惊醒树下的病人”。这时电影响起了音乐,歌词译成中文是:“可爱小河在绿水中弯曲流,我要唱一歌称赞汝汁清流,鸽子在山巅上,叫声也不可太大,雀鸟在林之上请轻轻地唱吧!……”我看到这里时,不禁落泪。后来在马克·吐温七十岁时,生病在床,他女儿来看他,他平静地躺着说:“请为我奏一曲《破车瘦老的马》。”于是他女儿吻了他一下,走到钢琴边,奏起《带我回家》,歌词译成中文大概是:“破车瘦老的马啊!来呀!来呀!带我回家乡……”正在这时哈雷彗星掠过天空,马克·吐温安详地离开了人世。现在我不敢十分肯定地说,是不是真的我给她讲过电影《马克·吐温传》,但我给她讲故事,讲讲某本小说中的某个片段或某部电影的一些情节,总是有的。我向她推荐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大概是因为安德烈亲王在战场上受伤,躺在地上,忽然看到不远处,地上长着一朵美丽的白花,安德烈深深地被它吸引,而我则为此深深感动。人呀,要是世上没有战争多好!多少年来,我走在野地或山丘小径上,每每看到那自然生长的小白花,我就想起《战争与和平》中的这个画面。可蕴,我是不是对你讲过?

在当时,邓可蕴无疑受我很大影响,这点她的父亲邓广铭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还常向我说:“你是邓可蕴的老师,她受你影响很大。”说实话,虽然我的一些思想、感情、爱好影响了可蕴,但她的天真、善良、好学,对事观察的敏锐和好奇,对人的坦诚热情,都影响着我。直到现在,我有时还常常暗笑自己,在某件事情上为什么那么没有心计,那么天真。在这时,我往往想到可蕴,想到她那无邪的天真。几十年过去了,我已步入老年,但我和可蕴一样还是那么忘不掉在东厂胡同大院的日子。每次见面都要谈到在东厂胡同时的一些人与事,好像我们又年轻了。我们的友情是真诚的,因而是难忘的。

2001年9月18日,我来到了美国西海岸加州的斯坦福大学,租住了一个环境优美的房子,这给了我一个难得的机会,使我可以把想写的以祖父、父亲和我为题的书付诸实施。写这本书,当然会写东厂胡同大院,会写邓可蕴。而如前所说,我每到海外都会想到要给她写信,在我给了她第一封信后,接到了她的一封长信,征得她同意,抄在下面。

汤一介(按:邓可蕴写信一直这样称呼我,她平日和我谈话也是这样):

你好!你大概以为在电话中乐黛云已经讲了你们的地址,所以你的来信就不再写了,而我记下你们的地址就去香山开了三天会,回来以后接到你的信,一看竟没有旧金山的地址,再找我记下的条子也不知“妥善保存”于何处了,情急之下往朗润园你家打电话,才算拿到了E-mail和大学地址。我一辈子办事都好像是慌慌张张,没有规矩,闹出笑话或曰“悲喜剧”的可多了,简直不胜枚举。与你见面机会不多,所以还没有对你讲过。

现在我也练习用计算机写材料,因为不是科班出身,许多普通规范也不会使用,效率低、速度慢,见到别人早已像“草上飞”一般,我不能不硬着头皮慢慢来,过去是借口汉语拼音不行,总与英文混淆而不学计算机(打字),如今有了汉语手写板,对我来说再找不到借口了。

你们在旧金山生活一定很规律,乐黛云的腿和膝盖,情况好些吗?上课需要走很长的路吗?或是有汽车接送,也许又找了一辆自行车?你的睡眠是否也有改善,不至于与美国政府一样,整日惶惶然地防范再被袭击而不得安宁吧?有时出国住一段是一种休息,杂事纷扰少得多。希望你回国更健康。若有小毛病应及时处理,万万不可“得过且过”,这种年岁,对自己身体要认真。

昨天我去保定河北大学参加了漆侠的追悼会,他在输液(多年的哮喘病)时突然气绝,享年79岁。我认识他是1947年,他是我爷爷的第一个研究生。五十多年来他对我家三代都很关心、照顾。最早他住在东厂胡同后院,与傅尚媛家一墙之隔,有一个小门通到你家花厅库这边。漆侠是山东人,古道热肠,昨天有一二百人向他告别,多是他带过的学生,从京、津、冀、鲁各地回来。我也见到宁可了,但那情那景,大家彼此说话不多。现在给你写信,我却止不住泪流满面。(11月7日,明天再接着写)

你要写的大文章进展很快吗?写回忆性的东西,要追忆到许多许多年以前。对我来说,自“文革”之后,我既不写日记,也不保存别人的来信,虽然明明知道有些信很有保存价值,或有些感触真的应记下来,这三十多年我却一字不留。这几十年受到的伤害,以及对世事的醒悟,我将精力投入到我的农村能源开发、建设中去,并且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自认为没有白来人世一趟。和你太不一样了,你是个名人、哲学家,我是个做技术工作的人。

在东厂胡同生活的日子,最难以忘怀的是认识了你。由认识你而逐渐地崇拜你,怎样熟悉起来的,我已记不得了,但你引导我接触到柴可夫斯基、贝多芬、莫扎特,接触到屠格涅夫、普希金、巴尔扎克。从前我说过你引导我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文化殿堂,现在想想还是说“接触到”为妥,因为事实上我并没有真的进入,只是接触到,当然这种接触对我终身有着深刻的影响。

我爸爸在我读小学四、五年级时,就叫我看《西游记》、《水浒》,但他不主张我看《红楼梦》、《隋唐演义》、《说岳》等,所以我迟至大学以后才看这些书;你告诉我,文学作品分成十八等级,你只希望我看一、二流的作品,你说托尔斯泰是一流的,屠格涅夫只能称为二流,又说福尔摩斯是第十八等级,不要浪费精力,所以我到四十多岁才在消遣时看了些侦探小说。在你房间里有那么多书,非常吸引我,你叫我尽量看完一个作者的东西,再换一个作者看。你的小屋不锁,在里面我常常流连忘返,你上课不在家,汤伯母也从不说我,等到快吃饭我才拿着一本书回家了。上初中二年级一学期时,我看了很多书,学校的功课不难,我也不大认真,当时我是“落后生”,不愿参加社会活动,每天早早就骑车回家,为的是看小说。

随后,你告诉我看一个人的作品要明白作品中的脉络,这个脉络是发展的,与时代的变化和作家的变化相联系。你给我讲了屠格涅夫、巴尔扎克,并且要我看他们的传(到今天我都喜欢阅读和收集那些我敬重、我珍爱的人的传)。这种点拨和启迪,我是第一次遇到,使我有了一个飞跃,我听了你教诲,作了许多笔记,直到初三毕业也未停止。初三语文老师(当时我们很喜欢听他的课,姓谢,肺病严重,没有几年就去世了,据说他若不死也会被斥为“胡风分子”)看了我的那些读书笔记,十分赞赏,惊讶其怎么会出自一个初三的中学生,他问我谁在指导我,我告诉他有位北大学生叫汤一介……在遇到你之前,我是看《小妇人》那三本书的孩子,整天就知道顽皮、玩闹。

你们家还有许多好唱片,我不知道那些是不是汤伯伯从英国带回来的,从1948年底到解放军围城、学校停课开始,东厂胡同的孩子们(其实就是傅尚媛、梁柏有、我、你四人是固定的,彭红远兄妹、万比先或来聚,邓可因、赖声锴则从不参加),在傅先生住过的大北房间玩,玩得最多的是打Bridge,只要你我一家,咱们准赢。令人难忘的是每逢在北房打牌或聊天,都有很好的音乐同时播放。现在想起来,那些唱片是经过选择的,都是“经典”,或许你家根本没有不好的唱片。我自幼喜欢唱歌,也喜欢唱京剧,还能自己哼一些旋律,但并没有机会仔细听莫扎特或肖邦的东西,尤其当你让我听《悲怆》之后,我被震撼、被感动,里面的主副旋律好像我早已熟悉,我知道柴可夫斯基写它的时候,他的心在流血,而我听第一遍起就在流泪。这是一种形容不了的缘分,相通和相知。

从此,我的生活中就再没有离开它们。几十年种种腥风血雨,人世间的各种脸谱,真好似要扼死你,或者希望我自己扼死自己,但是,我的生活中总是有《悲怆》那如歌如泣的画面,有莱蒙托夫的乡村麦草气味,有辛稼轩的不尽长江滚滚流,我将自己躲在这里面,又轻盈又凝重,又浪漫又苦涩。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你当时是个大学生,虽然我崇拜你,但我们一起聊天并不多。大概是你忘了,你并没有和我大谈克鲁泡特金,或者什么空想社会主义,我看到有时你屋里有几个朋友,你和他们谈话很起劲,凡遇此我就不进去,我听不懂也不感兴趣,你对我讲的都是一些“俯视”性的启蒙教诲,使我终身受益。还有一次你约我“谈谈”,态度严肃,在后院压水机旁,你说我不可太傲慢,不可只认为自己行而别人都不行。还有一次是在花厅库旁边,你说人人都应保持一颗童心,童心才是真正的真、善、美,你非常诚恳地希望我永远是个孩子。

我常常想,我是很幸运的,很幸福的。我生于长于这样一个家庭,又有在童稚之年就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你是我的兄长、老师。我在任何时候,无论是逆境还是顺境,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是我的老师,同样,无论你是走逆境还是“走红”时,我也不忘你是我的老师。老师是一辈子的,与气候的颜色没有关系。

回想起我在东厂胡同那短短的一年多的日子,我也曾有一种对你很依赖的感情,关键是我愿意从你那里得(学)到更多的东西——我认为那些都是美,很圣洁,从别人那里得不到。有时我自认为自己有了一得之见,就总想对你快点说,更愿得到你的赞赏,就像打桥牌你说我聪明一样。有一次我故意在传达室做作业,心想你回家一定会经过大门,然后我便可以向你讲话(当时我想讲什么我忘了)。奇怪的是这晚我竟然没碰上你,但事实上你是回家了。我很失望。这真有点像《谪仙怨》。直到去年我们和梁柏有、傅尚媛回到那座已破败的园子时,你无意说到从前下课常走翠花胡同小门回家,我才明白当年在大门未能遇到你的缘由。

上初一时,我爸爸叫我看《邓肯自传》,他们那一代喜欢邓肯追求自由追求变革,我姐姐被取名叫“邓可因”就缘于此。初一时我看了《咆哮山庄》,看了好几遍,我同情他们,和他们一起压抑、愤怒,开始思索如何才能不再有这种悲剧。东厂胡同后院有一处假山显得有些阴郁陡峭,我常爱自己坐在上面想象英国的约克郡是什么样子,奇怪的是一天你走在那假山小径看到我,竟问我:邓可蕴你坐在咆哮山庄上吗?……还有一次在你的小屋里看摄影集,我挑出一张照片,浓云后面几缕阳光强劲地挣扎透出,你立即对旁边的人说,邓可蕴就喜欢这股咆哮山庄的味道。……你可明白了我为什么崇拜你敬爱你。

这封信写了好几天,干脆今天就打住,明天寄出。以后再写。祝你们身体好,身心愉快。

可蕴2001年11月9日

邓可蕴的信,我读了不止一遍,许多往事一件一件地在我脑海浮现出来,有的事情在记忆中很清晰,有的事情则模糊不清了,还有些事情或者是我们后来见面时的情景,也还有的事情是我的想象或者她的想象。我和邓可蕴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主要是1948年底解放军围北平至1949年春夏之交,后来有时也见面,但却不是很多了。1948年底至1949年初,我们常去东厂胡同大院傅斯年的住处打桥牌、听音乐,或者“捉迷藏”玩,参加的常常是六七个人,我和邓可蕴单独在一起时,大都是在大院中散步或在小土山的石头上坐着聊天,有时也在我的房间里。多半是我给她讲,她听着,讲的内容大都是我看过的书,例如我给她讲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最欣赏的是那种“人道主义”的思想,甚至托翁书中的宗教气氛,我告诉她:虽然我很喜欢安德烈亲王,但我更喜欢皮埃尔那样的人。我也很喜欢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我大概也让邓可蕴看,特别指出应该很好地体会该书引用的贝多芬1819年2月1日在维也纳市政府的一段讲话:“我愿证明,凡是行为善良与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担当患难。”当时我还根据这句话和《贝多芬传》写成《论善》一文,这篇文章可蕴一定看过。可蕴的善良也许受到贝多芬的影响吧!当时我也很喜欢法国作家纪德的书;我看过不少他的书,如《窄门》、《浪子回家集》、《田园交响曲》等等,我还从《大公报》的《文学》副刊中把纪德的《意想访问》剪下来,保存着。纪德有一句话到今天还影响着我:“人只在忘却自己的时候,才能真正找到自己。”我不记得是否把这句话告诉过邓可蕴。但她后来执着地解决农村的能源问题,而忘我地工作,她真正地找到了自己。1949年以后,我们的生活都很不容易,就我自己说在此后的三十年中犯过各种各样的错误,也挨过各种各样的批判与斗争,除了其他原因外,我的想出名的思想害了我自己。20世纪80年代,我又想到纪德上面那句话,才真正有所领悟。1948年我就买了纪德的《苏联归来》,但没有来得及看,直到80年代末,我才读这本书,从而对“造神”运动的危害开始有所认识。

我当时喜欢看所谓的国外文艺影片,有时和可蕴一起看,有时和别的朋友一起看,看过后我常常要说说我的感受,要回忆一些画面,到今天我还对那时看的电影的画面记得很清楚,其画面会在我脑中浮现。例如我看过一部叫《王巷城》(King's Road)的片子,是说一个腿残废的男孩子,在朋友和家人的爱护和帮助下,得以痊愈,那时他不过十岁左右。一天,一位比他小的女孩子来看他,他在一片大草原的尽头,女孩子在另一头,看到这位男孩子可以自己行走,就拼命跑过去,这时小男孩也迎面地跑,画面真美极了。我不记得可蕴是不是和我一起看的,但我想这个画面我给她描述过。这种细微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爱无疑是非常感人,而且会对人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现在我越来越感到有“人类之爱”,都是“人”,总有其共同点,也就是有“人之所以为人者”,或者有孟子所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的“人与禽兽不同的那一点点”。这就是“人性”,就是“人类之爱”,但这种“人类之爱”,我们应保护它、培养它、发挥它。我在1949年前大概只有“小爱”,也就是说只有一种抽象的、不实际的“爱”,只是在读了捷克共产党员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后,才知道应该把“小爱”发展成“大爱”,为此写出一篇短文《人生要有大爱》(刊于《中学语文教与学》,2001(6))。在解放后,可蕴无疑也读过伏契克的这本书,她之学农机,之所以关怀农村,之所以热爱农民,我想她和我都相信有“人类之爱”,并且应把“小爱”扩大为“大爱”。这和我们都崇尚托尔斯泰等文学家所具有的“人道主义”精神,不能说没有关系吧!

此文为未刊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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