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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月光与阴云

霜融化后的道路异常难走。再怎么想用木屐齿避开路上的泥泞,还是免不了被湿凉的泥水沾湿布袜。吾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跑在他前面的茶色小脚丫停住了,左右摇摆的尾巴也耷拉下来。

光顾着看脚下,吾郎这时才抬起头。原来是一直被当作布朗尼游乐场的那片空地被栅栏围了起来,还能看到里面有重型挖土机在工作。

“又开始啦。”

这次又是多大规模的公寓呢?又会有不少家庭带着孩子搬来这个社区吧。千明要是知道了,保准又会两眼放光,吾郎边琢磨着边抚摸沮丧的布朗尼。

这里被称为住宅小区的开拓先锋,吾郎他们搬过来差不多有两年了。以京成电铁八千代台站为中心,周边区域的开发如今仍势头不减。一片片松林被砍掉,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在这里安家落户的人。随着“八千代都民”的称呼广为人知,这里也作为东京市郊的住宅区得到了快速发展。明年车站对面还要建一座新小学,相邻的花见川地区也在建设大型住宅小区。每次听到这些利好消息,吾郎都忍不住要佩服千明当初独具慧眼地选择了这里。

“走,我们也去开发新的游乐场怎么样?”

吾郎催着布朗尼往回走,午后的阳光洒在路上,隐约看到前面有人走过来。

七八个小男孩欢闹着跑过来,把泥水溅得乱飞。他们中有一半人在大衣外面背着小学生专用的双肩包,还有一半人用风吕敷[17]裹着教科书。用风吕敷的孩子里有一个是吾郎认识的。

是私塾的学生小川武。

在吾郎班里学习语文和数学的小武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他上四年级,在小学班里年龄最小,不过每天都能听到他扯着嗓子说话,很是抢眼。就在前几天,吾郎看见他在用橡皮擦草稿本上写错的答案,便责问他怎么回事儿。结果他学着植木等[18]的口吻说:“虽然我明白,可就是停不下来!”逗得全班哄堂大笑。

不过,今天小武和学校同学走在一起,脸上却不见了往日的开朗。很明显,他也认出了吾郎,但就是故意低着头不看,两人走得越近他头就低得越深。

察觉到小武的心思,吾郎走过时没有和他打招呼。孩子们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却在吾郎心中留下了淡淡的苦涩。

吹在身上的北风又添了几许寒意。

昭和三十九年(1964年)二月,吾郎和千明一起开办了“八千代私塾”,如今已经过去两年了。虽然吾郎在狗狗的名字上让步了,但在私塾的名字上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他们在住宅小区和独栋住宅区的交界处租了一户民宅,前年春天在这里挂起了招牌。

说是招牌,其实就是在门牌边上挂了一块用毛笔写着名字的小木牌。除此之外,看起来和普通的住家没什么两样。他俩也不懂什么宣传和经营的技巧,只能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来。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出人意料的是私塾开业仅半年,从周一到周五的小学及中学班全都报满了。之后报名来私塾上课的人也始终络绎不绝,从第二年开始又增加了周六的课程。千明还考虑把周日的休息也取消,但吾郎最终想办法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时代需要私塾,又被千明言中了。

这些年,教育行业的发展趋势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在战后婴儿潮里出生的孩子已经到了上高中的年龄,为普及高中运动,大张旗鼓地打着“不要让十五岁的春天哭泣”的标语。经济界为了提升国际竞争力,向文部省提出了培养精英的要求。随着经济高度发展,口袋里有余钱的家庭纷纷开始在孩子的教育上投资……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让人们把目光投向了私塾。

全国范围内私塾的数量持续快速增加。原本似有似无的月光,那轮廓正在一天天地不断扩大。

可没想到的是,月亮在得到更多光亮的同时,遮住它的阴云也越变越深。

“我回来了。”

吾郎遛狗回来,拉开了一楼起居室的隔扇门,围坐在被炉旁的三个女人一齐朝他看过来。

“爸爸你回来啦。”

“回来啦。”

“你回来啦。”

蕗子和赖子分别放下了手里的作业和毛衣针冲着吾郎微笑,只有千明手中的油印机辊子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这个时间她总是在忙,可今天的脸色却格外难看。

妊娠反应最严重的阶段应该已经过了。吾郎忐忑地钻进了被炉的一角,很快便注意到扔在坐垫旁边的一张报纸。

与蒋介石握手的吉田茂[19]。这张照片,不是今天的晨报吗?明明已经藏在旧报纸堆的最下面了,怎么会……

“你看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千明,可从那冰冷的侧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表情。

没有否认那就是看了吧。吾郎把手按在额头上,心想这下完蛋了。《私塾是必要之恶[20]》,她一定也读了这个标题刺眼的专栏吧。

遮住月亮的乌云——就是现实中人们的歧视目光。私塾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出,随之而来的批判之声也日益高涨。

“私塾是靠孩子挣钱的奸商。”

“私塾是煽动应试竞争的罪魁。”

“私塾是教育界结不出果实的花。”

各种谩骂满天飞。像是正伺机完成致命的一击,这个月有份权威报纸开设了名为《两个学校》的专栏连载。

《连大年夜都逼着孩子们学习,私塾只有三天的新年假期》

《晚上去私塾有被骗和学坏的风险》

《私塾是脱离父母管制的安全地带,孩子们假装在学习,其实什么也没学到》

《家族利己主义的抬头引发了私塾火爆的异常现象》

报社每天都用这样极端的言论装饰版面。匿名作者拿学校和私塾做对比,原本应该是论述两者利弊的文体,可是关于私塾除了“弊”之外根本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今天的专栏更是恶毒至极,吾郎觉得这种文章要是让千明看了实在不利于胎教,就偷偷给藏了起来。结果还是徒劳……吾郎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榻榻米上的那张报纸。

“随他们说去好了。”

千明一边干活一边说。

“我根本就不在意那种东西,倒是要感谢他们呢!这个连载开始以来,我们私塾的报名人数还增加了呢。”

“增加了?”

“私塾不是好东西,可既然这么流行,不如送自己的孩子去试试。这就是家长的想法。”

说得好像满不在乎,听那阴森森的语气就知道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如果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把已经藏好的报纸翻出来看呢?

“真的,吾郎。”

每当吾郎摸不透妻子的真实想法,岳母赖子总会及时冲过来解围。

“今天也是,六年级学生亲御打电话来,哭着央求给他一个名额。最近船桥和佐仓那边也都有人过来咨询呢。几乎每天都接到学生家长打来的电话,问四月份之后的课程怎么安排。我也只能又是感谢又是道歉的。”

妻子一心都扑在私塾上,家里的事情全交给岳母料理。除此之外,赖子还要负责和学生们的妈妈沟通。看到她又挤出时间给即将出生的宝宝织小鞋,吾郎不由得弯下了腰:“对不起!”

“本来早就该把下一期的课程定下来了。可是……”

“也有些家长说要是我们这边有问题,还想尽快去申请其他的私塾。”

“实在对不起,学生那边也一直在问我。不过课时分配没确定之前,还要麻烦您……”

“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吗?!”千明扯着嗓门喊了一句。

“下期和这期一样,从周一到周六,每天两节课。”

“可是,孩子出生之后怎么办?”

“背着孩子我也要去上课。家里的事儿我妈和蕗子都可以帮忙。”

“干吗要给家里人添这么多麻烦啊?理科和社会科[21]报的人比较少,下期就别开了,你专心教中学英语怎么样?”

“理科和社会科也是必考科目,虽然没有三门主科报名的人多,可现在不都招满了吗?”

千明的口气咄咄逼人,吓得蕗子直往被炉下面钻,好像在说“又开始了”。

“我不同意减课,现在同行都在加课,连休息日都没有了。如今咱们靠这张招牌还能吸引一些学生,可是行业内的淘汰马上就要开始了。没理由让自己这么被动。”

“想要长久地做下去,就没必要争一时的长短,稳扎稳打才是关键。等孩子的事儿忙过一阵再说,暂时减少一些课时,经济上损失不了多少。”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态度。在我们私塾上课的八十个学生,我一个都不想放手。本来还在考虑增加每班名额,扩大规模呢。”

“二十人已经是极限了,这我还觉得太多了呢。”

“好了,”坐在一旁的赖子看两人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于是放下手里的毛衣针,“准备晚饭,准备晚饭。”她故意说了两遍,跨过地上刚印好的卷子往厨房去了。“我来帮忙,我来帮忙。”蕗子说着也兴冲冲地追了过去。

就剩下吾郎在那儿叹气,他瞟了一眼柱子上的报时钟,已经四点半了。再过一会儿门口又要热闹起来了,私塾的学生们一来就会央求吾郎上课前先让他们看一小会儿电视。和千明说了半天,今天还是没个结果。

开私塾已经两年了,在时代的推波助澜下,“八千代私塾”顺利地走上了正轨。现在吾郎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公司职员。虽说已经从经济上的不安中解脱出来,但和妻子之间的分歧却没有一天不折磨着他的神经。吾郎很佩服千明作为一名私塾教师的满腔热忱,在这点上自己也只能甘拜下风。但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千明能更用心地做好一个妻子和母亲。

说起来他俩压根就没经过什么恋爱的蜜月期,一直拖拖拉拉没有明确关系。连吾郎自己都没想明白千明为什么会提出和他结婚。只是一时冲动?因为蕗子想要个父亲?还是结婚之后就可以把他留在这里当一辈子私塾教师了?

“吾郎。”

吾郎无奈地喝着冷茶,在一旁使劲推着油墨辊的千明终于抬起了头。应该是上课要用的二十份卷子都印好了。

“你总说孩子出生之后怎样怎样的,可你认真考虑过这孩子的人生吗?”

那犀利的眼神让吾郎脸上写满了紧张。自从千明怀孕之后,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这么问自己了。之前回答“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长”“活得坚强、开朗又美丽”的时候,千明总是投来一种看待落榜生的眼神。

这次决不能再搞砸了。吾郎正襟危坐地答道:

“嗯,考虑了。满月参拜就选菊田神社怎么样?”

不用说,一个足以让汗毛结冰的冷眼结结实实地砸到吾郎身上,他感觉额头上被写了个大大的叉,实在无地自容,赶紧站起来,嘴里还说着“上课,上课”。看来今天也只能溜之大吉了。

对于苦恼的吾郎来说,就要上小学四年级的蕗子是他最大的安慰。

“爸爸,血液的工作就是在身体中流动,运送氧气和营养吧?”

已经三月份了,下一期的课程安排还迟迟未决。这天下午陪吾郎一起出门遛布朗尼的蕗子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当时他俩在路边的休耕田里发现了一些笔头菜[22],正忙着准备给晚餐加个菜呢。

“嗯?啊,主要是这个作用。”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吾郎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表示了肯定,紧接着蕗子又学着他讲课时的腔调说了起来。

“那大脑的工作是思考和创造吧。我觉得,比起运送氧气和营养的血液来说,思考事物的大脑更为关键。”

“嗯,不过直接用来维持生命的血液也不可小视哦。”

“大脑也关系到生命吧。一旦失去大脑人就死了。”

“嗯,说得也是。”

“思考和创造比仅仅运送氧气和营养重要,所以大脑,大脑……”

还未融化的积雪在地里画出了斑驳的图案,他俩正蹲着摘野菜,蕗子却一筹莫展地望着吾郎。

“爸爸,学习各种知识技能,其实就是继承大脑吧。”

“继承大脑?”

“我是这么想的。”

“这样啊,也可以这么认为吧。”

无论年龄大小,女人们时不时就会说出些超出吾郎理解范围的话,他搞不清女儿到底想说什么,只能回答得模棱两可。蕗子还以为得到了肯定,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继续摘笔头菜。一阵大风刮过,带着春天的气息吹蓬了她的娃娃头。

“我说,爸爸,继承大脑虽然是件好事,但也有点儿恐怖。”

“为什么?”

“妈妈不是经常说她没上过小学吗?在那个叫国民学校的地方接受变态的教育,她特别厌恶那些,所以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国家和学校。”

“嗯,是经常听她抱怨。”

“变态教育,就是要把小孩子培养成强悍的士兵吗?”

“是啊,那叫军国主义,向学生们灌输在战争中取胜是最高荣誉的精神。”

“妈妈说她从来不相信那些,可是……”

“可是什么?”

“妈妈成了像士兵一样强悍的人,还是因为那种教育吧。”

吾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像士兵一样”真是一语中的,他又像往常一样,触到笑点就停不下来了。

“爸爸,我可是很认真地和你说呢。”

“抱歉,抱歉。确实,你妈妈身上的反抗精神很可能是战争教育的功劳。”

“我讨厌国民学校,把妈妈变成了那个样子。”

“那个样子?”

“一点儿都不可爱,外婆总是这么说她。”

吾郎又差点儿没笑出来,不过这次他忍住了。

“蕗子,所有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受到周围各种事物的影响,比如家庭、学校,还有生活环境。对于你妈妈来说,也许学校教育的影响的确很大,但影响不会是单方面的。”

“嗯。”

“而且,你妈妈不只是单纯地憎恶过去的教育。她还以此为动力,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做着教育。这样的妈妈绝对不是不可爱的人哦!”

“真的吗?”

“嗯,我真的从来没见过工作那么拼命的人。你也知道的,有时候在二楼给学生补课,他们刚一走你妈就啪嗒啪嗒地跑下楼梯冲进洗手间。每次听到那个声音,我都会觉得她真是个可爱的人。”

“嗯。”蕗子用伶俐的大眼睛望着吾郎,使劲点了点头。可能因为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轻松了很多,小脸也多云转晴了。

“爸爸,你想不想看白鹭?”

蕗子突然站了起来,用握着笔头菜的手指了指背后的松林。布朗尼追着野兔子疯跑的身影在树丛间时隐时现,那里让人回想起这一带开发前的景象。

“那儿有白鹭吗?”

“嗯,有时候有。就在里面那个池塘。爸爸,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没等吾郎回答,蕗子已经跑了过去。最近她突然长高了不少,在父亲的眼里,女儿的背影是那么光彩照人。

蕗子越来越聪明了,不光头脑机灵,内心也在飞速成长。那势头就像是初春的笔头菜,每天带给吾郎的活力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当然,刚当上继父的那段时间吾郎也吃了不少苦头。因为不知道怎么和小女孩相处,经常感到困惑和焦虑。他总以为父亲就应该是一副威严的样子,可有时候自己都觉得严厉得过分了,搞得第二天一反常态又跟哄小猫似的拼命讨好。这种缺乏一惯性的做法简直就是为人父母的反面教材。不过,不管他怎么折腾,蕗子都不曾记恨他这个新手老爸,还总是主动让步。小孩子都是这么宽宏大量的吗?还是蕗子是个特例?吾郎还不能确定。

“好吧,就这么定了。今天无论如何要说服你妈,减少下一期的课时。”

牵着蕗子的手往家走的路上,吾郎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似的说。

“小蕗,你也希望多一些和家人欢聚的时间吧。我记得你说想去谷津游乐园来着。那我们就去吧,挑战一下过山车。只要好好说,妈妈是会理解的。”

人类的大脑真是神奇,当他对别人说“千明很可爱”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真的是和一个可爱的女人在一起生活了。等第二个孩子平安生下来,千明作为母亲的意识变强了,那所有的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可蕗子还很冷静。

“爸爸,你对妈妈千万不能大意哦。”

一句话把吾郎点醒了,他倏地抬起头仰望天空。飘飘忽忽的云朵之间露出一抹不祥的青色月影。

“小蕗,你会写大意两个字吗?”

“会写,练习过。”

“果然。”

对妈妈千万不能大意。几分钟后吾郎就体会到了这句忠告的价值。

两人回到家时,千明正一脸怒气地等着他们呢。

“蕗子,你从明天开始不要去学校上课了。跟着那种老师学习,简直有百害而无一利。”

拉开起居室隔扇门的瞬间就听到千明刺耳的喊声,吾郎和蕗子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

到底出什么事了?

“刚才蕗子的班主任来电话了。”

千明好像觉得说了也是白费,干脆把头转回油印机的蜡纸上,又开始嘎达嘎达地用铁笔刻起字来。倒是赖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帮着解释了一句。

“老师说蕗子在学校和同学推销八千代私塾,所以打电话来提意见了。又说会扰乱班风,让以后别这么做了。有这回事吗?蕗子?”

蕗子被问得直发愣。

“爸爸,什么叫推销?”

“就是劝别人来咱们家私塾学习。”

“啊?我没那么做过啊!不是那么回事儿……”

原来,蕗子班里有个男生总爱“塾子[23]”“塾子”地叫她,昨天那个男生又找碴儿问她学校的作业是不是私塾老师帮着做的。蕗子刚上小学三年级,进不了八千代私塾,况且家里的私塾根本就不教学生们怎么做作业。但是不管她怎么解释对方都不相信,所以才说了句“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是这样啊。小蕗,这不叫推销,只是建议。”

蕗子在学校里经常被那些坏孩子嘲笑说是塾子吗?吾郎心中暗暗担忧。他摸了摸蕗子的头说:

“这不,又学会了一个新词呢。这件事我去向你们班主任解释吧。”

“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话音未落就被千明泼了一盆冷水。

“那个老师本来就看不起私塾,家长会的时候还絮絮叨叨和我抱怨个没完。说什么上私塾的孩子不好好听课,不重视学校的学习之类的。根本不去反省一下,为什么自己的课学生都不爱上。”

“好了,好了。”

“听说那个老师连工会都没加入。也不知道现在的老师都变成什么样了。要是因为职务评定那种东西就吓破了胆,那还有什么资格担负起孩子们的教育啊?”

千明越说越气,拿着铁笔的右手忽然停住了。应该是有地方刻错了,她一脸烦躁地用修改液的刷毛涂改错字,来回涂了半天又愤愤地支起一条腿。

“修改液用完了。”

“我去给你买吧。”

吾郎正想出去透透气,没想千明却说:

“家里还有新的。”

说完就直奔壁橱,从里面取出一个木盒子。

吾郎见状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糟糕,这下真是火上浇油。

他屏住呼吸看着千明打开专门用来放教学备用品的木盒,那东西瞬间就暴露了。

“啊!”

是一份今天的晨报。因为专栏文章写得太刻薄,吾郎就换了个地方藏起来。

千明本来脾气就暴,看了这个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吾郎感觉脑袋发晕,只见千明迅速翻开了报纸。

“由于之前的一些就职经历,致使某些私塾经营者性格阴暗。”

“有些人认为自己是教育界见不得光的人,他们性格扭曲,常常恶意攻击学校教育。”

以吾郎对千明的了解,这种文章绝对会激怒她。

时间一点点流过,就算是细读全文也足够了,可千明始终盯着报纸不抬头,两只手撑在榻榻米上一动不动。她的表情像是被定格了,只有翘起的指尖变得有些苍白。

沉默了许久,千明终于开口了,这时吾郎才发现她一直盯着看的并不是专栏的那个版面。

“你看这个了吗?”

“哪个?”

“说清新学院的。”

“啊……”

吾郎记得那好像是一篇关于知名大型私塾快速扩张的报道。最近几年,大举开拓郊区市场的清新学院,从开设私塾以来已经连续迫使多家竞争对手接连倒闭了。其令人发指的繁殖能力被称为“私塾界的一枝黄花[24]”。报道中还提到清新学院下一步准备进军的区域包括船桥、松户还有八千代。

“没想到清新学院会关注八千代。”

“只是备选而已,没确定呢。和船桥、松户相比,八千代只是刚起步的社区,就算真来这边也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吾郎劝了几句就不说了,一脸严肃的千明好像根本没在听,她突然站了起来。

“我决定了!”

“什么?”

“我出去一下。抱歉,第二节社会课你帮我上吧。”

这位热血教师让别人帮着代课可不多见。到底决定什么了?千明根本没给人问话的机会,连书包都没拿就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家门。吾郎还要上课,所以没办法追出去,可他一直揪着心,再见到千明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你去哪儿了?”

“我不会输的!”

千明散乱着头发,显得很疲惫,不管吾郎问她什么都不回答,却闪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反常态地不停念叨着“我不会输!”“我怎么会输呢?”

“你啊,是太累了吧。”

不知道是因为对教育的热忱,还是因为在商战中取胜的决心,总之千明纤瘦的身体里藏着一团火。相比依赖老公和家人,她更愿意什么事都自己扛。看着有孕在身的妻子,吾郎说不出地心疼。

两天后,一个名叫胜见正明的人来到八千代私塾。

“有人吗?”

浑厚的腹式发音隔着三栋房子都能听见。这人个子很高,身材匀称,四方大脸上一双充满求知欲的黑眼睛闪闪发光。

“能让我去听听您的课吗?”

“听课?啊,您是学生家长吧。”

“不,今天不是作为家长来的,是作为同行来向您学习的。”

“同行?”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胜见正明,在大和田那边开了家胜见私塾。”

大和田的胜见私塾和这里只差一站路,这个名字吾郎也有耳闻。不仅如此,去年千明还曾谋划着把蕗子送过去打探敌情。主要是因为她知道有些学生离开八千代私塾去了胜见私塾,自尊心大受打击。可对方却拒绝说“小学三年级上私塾太早了,应该多让孩子在外面玩玩”,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胜见私塾应该算是八千代私塾的竞争对手,那儿的校长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

“是胜见老师啊,您能来太好了。快请进吧,教室在楼上。”

千明从里屋冲出来,连拉带拽地把胜见领到了二楼。吾郎越来越糊涂了,是千明请胜见来的吗?

从千明冲出家门的那个晚上开始,他就预感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难道那天千明去拜访了胜见?可那是为什么呢?

吾郎心里一个劲地打鼓。小学班的课五点钟开始,胜见的出现让教室显得格外拥挤。吾郎尽量不去看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孩子们身上。

和往常一样,将两个日式房间打通布置的教室里,四年级到六年的小学生们坐在长条课桌旁学习。当然,不同年级学习内容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每个人都会拿到一份为自己订制的卷子。先让学生们自习,只有遇到问题时才给予指导,这便是吾郎的教学方法。

尽管孩子们都习惯了大班上课和被动地接受知识,但只要教授的一方不抢着大包大揽,他们自然就能独立思考了。搞不懂的问题总是那么“不可思议”。当他们开始思考“为什么”的瞬间,求知的好奇心就在心中发芽了。吾郎觉得,让孩子们喜欢上学习的最佳方法就是用心地呵护这棵小芽茁壮成长。

包括那些刚进私塾时啃着指甲不愿意思考的孩子,一旦他们体会到自己解开“不可思议”时的喜悦心情,四十五分钟的课就会变得很短。每次看到孩子们恋恋不舍、不想回家的样子,就是吾郎最幸福的时刻。

“老师,谢谢您!”

“老师,下周还让我们看电视吗?”

“可以啊!”

“老师老师,我爸爸的表弟抽中了开幕式的门票。”

“哇,是东京奥运会吗?”

“哎呀,好棒啊!”

“真羡慕你爸爸的表弟啊。”

“太牛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爸爸的姑表兄弟还要参加奥运会呢!”

“你骗人!”

“真的。”

“百分之百是撒谎。”

“百分之二百是真的!”

“那你倒说说,参加什么项目啊?”

“踩高跷!”

“好了,大家都回家吧!”

小学生们聒噪一阵离开后,吾郎开始捡拾地上的垃圾,把课桌重新摆正,为下面中学班上课做准备。就在这时候,一直盘腿坐在教室后面的胜见冲了过来。

“大岛老师,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

“今天,学生们每人拿到的卷子内容都不一样吗?那些不会都是老师您手写的吧?”

“嗯,是的。”

胜见越凑越近,吾郎倒是大方作答。

“千明老师是按照年级出题的,不过我都是针对每个学生。”

“这样啊,是因为每个学生的学习进度不一样吗?”

“有这个原因。不过就算是学习同一个单元,每个人理解能力不同,掌握程度也是有差距的。我出的习题要让每个孩子都能拿到80分。”

“80分?”

“得到好成绩,孩子们一高兴就更有干劲了,而且还会为丢掉的20分感到懊恼,铆足了劲要在下次拿100分。”

“啊,原来如此。不过给每个人分别出题很费工夫吧。”

“是的,所以一个班二十人就是极限了。”

胜见一边摸着他的美人沟[25]不住地点着头,一边连珠炮似的继续发问:“另外,我还想问……”他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听说八千代私塾是禁止使用橡皮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因为随便用橡皮一擦,错误答案就不见了。”

“嗯?”

“看不到错误答案,孩子们很快会忘记自己的弱点,同时也失去了一次反省自己的宝贵机会。事实上,总爱用橡皮的孩子的确更容易在相似的问题上反复出错。”

“原来如此!”

不知不觉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中学生,胜见这才放过吾郎。

“哎呀,真是太感谢了!吾郎老师,下次请一定到我的私塾来玩。一定哦!”

怎么说呢?这是个看着体温都比一般人高的热血男。吾郎倒是挺欣赏胜见热心好学的态度,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直到那天吃晚餐的时候,吾郎才得知妻子出人意料的计划。

一般赶上千明上第二节课,家里的晚餐时间都会推迟。因为下课后她总会不厌其烦地给成绩落后的学生补课。有时候时间太晚了,家长都会不放心地跑来接孩子。虽然吾郎一直主张让学生们在“短时间内集中注意力”,但他也打心底里佩服妻子的这份执着。反过来说,越是这么个工作起来连吃饭上厕所都忘了的女拼命三郎,吾郎越不忍心让她生了第二个孩子还要带三门课。

“我开动啦。”

都八点多了,一家人才坐到餐桌旁。看到早已饿坏的蕗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赖子烧的菜,吾郎心里很不是滋味。大人都忙着私塾的事儿,让这孩子吃苦了。

可今天晚上,别说多看女儿一眼了,千明有没有注意到盘子里的菜都不好说。

“我和胜见老师正在积极商量一件事。”

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全家人瞬间停了筷子。

“什么?”

要干吗?见老公、母亲和女儿全都疑惑地望着自己,千明不由得直了直腰。

“合伙经营私塾。”

“啊?”

“是我先提出来的,将八千代私塾与胜见私塾合并。这样做可以增强双方的实力,在今后激烈的竞争中占据主动地位。”

吾郎把手里夹着酱汁烤肉的筷子放回盘子上。

是不是听错了?再怎么说,这么大的事千明也不至于不和自己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吧。吾郎屏住呼吸望着千明,可她已完全陷入了沉思,根本没注意到自己。

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吾郎一下子没了食欲。他脑子里又响起了那天的警钟。

——对妈妈千万不能大意哦。

千明的理由是这样的。

近段时间,人们对教育的关注度急速上升。不光是清新学院,多数大型私塾都在筹谋着从市内向郊区进军的计划。而这对于原本就不堪重负的中小型个人私塾来说,很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算私塾这东西靠不住,至少要把孩子送到有点儿知名度的地方去。家长们一定是这么考虑的。

“本来日本人就爱跟风。等到大私塾一进驻,像我们这种个人私塾恐怕就会逐个被淘汰了。估计胜见老师也已经在为此事担忧了,他对我的建议很感兴趣,今天听过课之后还说要认真研究一下呢。而且对于我们来说,再没有比胜见老师更好的合作伙伴了。毕竟胜见私塾的实力足以从我们手中抢走学生嘛。”

在千明心里,合并的事儿好像已经板上钉钉了。既不是商量也不是说服,只是用说明的语气强调合伙经营的必要性。只要她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吾郎知道此刻对妻子说什么都没用了,但这次他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可我们这种授课方式,是不会轻易被大私塾抢走学生的。不管是我的班还是你的班,今年的应届生几乎都考取了他们的志愿学校。就算暂时受到大私塾的打压,只要坚持下去,学生一定会回来的。”

“要是还没到那时候就经营不下去了怎么办?”

“我们还有积蓄啊。就算把学费定得比其他私塾低一些也没事儿,反正这两年的收入已经远远超出预期了。”

“那些积蓄我想用来投资新校区。像现在这样在家里上课还是受限制。要是有了独立的教学场所,不仅能接纳更多的学生,还能提高私塾的知名度。”

“千明,私塾能不能办下去并不取决于学生的数量和名声,我觉得授课质量才是立身之本。”

吾郎的坚持和千明的好胜发生冲突也不是第一次了。

“你说的这些都在理。可是现实情况是,授课质量不错的个人私塾在大私塾的重压下同样不堪一击。不对,想要击垮我们的不光是大私塾,真正的敌人是想尽办法制约私塾的文部省。”

“文部省?”

“现在都在说,私塾是造成偏重学力和应试竞争的罪魁祸首,可归根结底还不是文部省修改《学习指导要领》和组织学力测试引发的弊端?相比挽救落后生,文部省一直把精英教育放在首位。结果教育出了问题,凭什么全都赖在私塾身上啊?在那些善于操纵舆论的官僚眼中,私塾可能是最好的替罪羊吧。”

难道说文部省控制大众传媒,把教育衰落的责任嫁祸给了私塾?

不可能吧?吾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憎恶文部省的妻子所说的当然不能全信,可似乎也不无道理。表面上置之不理,好像提到私塾都会有失身份,暗地里却在信息操纵上做文章,这倒是很符合官僚们的行事作风。

“你是说文部省为了自保利用了私塾?”

“是的,但我倒认为这对于私塾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除非文部省愿意正视问题的本质,否则这个国家的教育就不会有良性发展。现在公立学校水平下滑的状况不是一年比一年严重吗?老百姓又不傻,很快他们就会对公立教育失去信心,转而投奔私立学校。”

面对千明的一番慷慨陈词,吾郎无言以对。

“我一定要在公立教育之外,开辟出另一个比学校更扎实可靠的教育场所,绝对不会向文部省、大私塾还有社会舆论认输。我要把八千代私塾做成一所实力强厚的学校给他们看!”

千明坚定的眼神里闪耀着光芒。

而吾郎却感到不寒而栗,有种类似恐惧的东西正向他袭来。

难道说,月亮要战胜太阳吗——

千明是个强势的女人,这点吾郎早就知道了。无论婚前婚后她都是大岛家的实际当家人,吾郎也没觉得委屈。突然和三个毫无关系的女人成了一家人,与其让他这个年纪小的老公勉强主事,还不如跟在能干的妻子身后诸事顺畅,吾郎自己也乐得清闲。说实话,有这样一个遇到任何问题都能挺身而出的妻子,站在她身后默默守护的吾郎还挺享受这种感觉的。

可是只有这一次,他在犹豫该不该顺着千明。

眼看就要二十五岁的吾郎没有仔细考虑过八千代私塾的未来。对他来说,此时此刻坐在眼前的学生就是一切。他要把自己竭尽全力的付出给到每个人,想要做到这一点,私塾的规模自然越小越好。

当然,八千代私塾不是吾郎的私人物品,所以他不能无视千明提出的加强团队力量的意见。但在这件事上,是千明从一开始就无视了他的存在。

两人一起经营私塾,合并这么大的事千明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自作主张地跑去和胜见商量了,当老公的心里自然不痛快。

所以,吾郎这次少有地和妻子闹起了别扭。

自从那天晚上关于合并的事谈崩了,夫妻俩之间就横起了一道冰冷的屏障。吾郎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可精明能干的千明并不是个体贴的女人,而且她本来就对吾郎小富即安的保守观念颇为不满。就这样,吾郎不开口,千明也不开口;夫妻俩不说话,女儿也跟着默不作声。只有赖子没有加入这场无言的战争,总是时不时地故意抱怨几句给他们听。

“那么大的事就一个人定了?”

“多少也要想想老公的感受嘛。”

平时夫妻俩意见不合赖子从不插嘴,只有这次她力挺女婿,表现出了对千明的不满。吾郎知道岳母在为他们担心,可是赖子的抱怨让家庭气氛变得越发紧张了。

就在冷战开始后的第四天,家里出了一件事。

蕗子出去遛布朗尼一直没回来,天越来越黑,吾郎已然坐不住了。他把自己能想到的地方都跑了一遍,原来蕗子到朋友家去了。

“小蕗,这么晚不回家也不说一声,不知道我们担心吗?”

吾郎用平时没有的严厉口吻质问她,而蕗子却回以平时没有的执拗眼神。

“对不起,不过我不想回去。在家待着太累了。”

“累?”

“总是提心吊胆,胡思乱想。”

蕗子小声说出了心里话,吾郎这才意识到大人之间的争执给孩子的内心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小蕗。因为私塾的事,让你不开心了。”

和蕗子手牵着手回家的路上,吾郎垂头丧气的。蕗子用怜惜的目光看着他。

“不是爸爸的错,都是妈妈不好。”

“不,并不是谁不好。只是我们想要保护的东西不同而已。”

说完这句话,吾郎忽然感觉有些心酸。难道家人不就是最应该保护的吗?

“总之,把私塾的问题带到家里是我的错。今后私塾是私塾,家是家,会分开考虑的。”

“分开?可是私塾就在家里啊。”

“是不太容易啊。”

“我觉得关键是劳逸结合。”

“说得对,劳逸结合。比如说,在一楼就绝对不能说关于私塾的事。”

“嗯,说了就罚款。”

“哈哈!”

“还有,偶尔也要全家人出去走走。”

“是吗?想出去?”

“嗯,周日就像普通人家一样。”

像普通人家一样。蕗子望着远处的天空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让吾郎瞬间恢复了气力。

“好嘞,那我们也出去玩,就去谷津游乐园吧。”

“啊?”

“择日不如撞日,下周日怎么样?”

“真的吗?”

“嗯,一言为定!”

可能是高兴得过了头,蕗子先是愣了几秒钟,突然又“哇!”地大叫着蹦了起来,把走在前面的布朗尼吓了一跳。

大正末年开业的谷津游乐园据说原本是一大片盐田,大正六年(1917年)被台风摧毁之后,这片地就被京成电铁买下来开发成了娱乐设施。被台风吹得寸草不留的土地上,最先出现的是将原劝业银行本部大楼移建过来的乐天府。之后又建起了海水浴场、跑马场、放射能温泉、玫瑰园。这片开阔的土地上每年都发生着多彩的变化,如同被战火烧焦的原野上渐渐有了人烟,婴儿潮出生的孩子如今已欢闹着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战争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就像婴儿潮出生的孩子们为了追求更高的学历而涌入高中一样,开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们在谷津游乐园的游乐设施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真不得了。这么多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呀?”

“爸爸,这边,这边!”

终于如愿以偿的蕗子脚步都变得轻快了,她头一个目标就是日本以最大规模为傲的海上过山车“冲浪飞机”。因为是最受欢迎的游乐项目,人挤得水泄不通,光排队就要一个半小时。游乐园里人多闷热,吾郎已经被搞得晕头转向了。

两节课的时间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这种问题只能卡在喉咙里,可不能对蕗子说。在吾郎眼里,人们争先恐后地去体验人为的恐怖和刺激,这算是一种和平的象征。

不过,在千明和赖子看来,不过是一帮喜欢凑热闹的人罢了。

“啊,好恐怖!这东西真厉害,光看看就要晕啦!”

“我倒不觉得可怕,不过孕妇不能坐吧。”

“那还用说吗!蕗子,你和吾郎两个人去吧。”

结果就只有吾郎一个人陪蕗子加入了长蛇般的队伍。

“那我们俩去那边逛逛,玫瑰园的玫瑰还没开呢。”

“没开的话可以去看看老虎呀。”

“呃,老虎和玫瑰差太远了吧。吓人!”

周日午后,春天的气息乘着碧蓝的晴空翩翩而来。放眼望去,人声鼎沸的游乐园里尽是带着孩子来玩的家长,此外还有学生和情侣。看着妻子和岳母挤在人群中的背影,吾郎感觉心里很踏实。

吾郎开始提议去谷津游乐园的时候,不爱出门的千明反应并不积极。虽然早就进入稳定期了,还是推说自己大着肚子不方便。为了把她从油印机的墨臭味里拉出来,吾郎可没少费心思。

一旦走出来游山玩水,才发现外面的空气真的能让人放松。特别是在这种海风习习的游乐园,想要阴着脸不说话都难。冷战暂时停歇,千明和赖子很自然地聊了起来。精心打扮的蕗子穿着心爱的白色连衣裙,脸上也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细想起来,自从私塾开业以来,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精神上,吾郎总是处于紧张状态,一家人在一起享受假日变得遥不可及。一天天从早到晚想的都是私塾的事,也许这样的忙碌不仅让蕗子,也让千明和赖子变得郁郁寡欢了。

吾郎一边反省这两年张弛无度的生活,一边和蕗子玩词语接龙消磨时间。眼看就快到他们俩了,他心里突然有些发慌。

“哇——”

“救命啊——”

过山车每载上新一拨客人开动起来,头顶就会传来无数的哀号声。开始时吾郎觉得就像在听和自己无关的特殊音效,可是随着前面的人越变越少,他感觉浑身的关节开始少有地僵硬起来。终于排到了,和蕗子并排坐在简陋的座椅上,他发现自己竟然不争气地出汗了。

这机器真的安全吗?到底是什么人发明的这个玩意儿呀?

“欸,爸爸。”

就在吾郎用汗津津的手死死抓住扶手时,蕗子竟若无其事地和他聊了起来。

“爸爸,你不希望咱们家私塾变大吗?”

为什么是现在?在这种情况下?吾郎脑子里塞满了问号,可他嗓子干得直冒烟,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坚决支持爸爸,肯定是妈妈不对。不过呢,有时候我也会稍微想那么一下,要是私塾变大了也挺好的。”

工作人员确认好安全带离开后,过山车缓缓地启动了。随着高度和速度的增加,即将把他们带入未知世界的轨道对面呈现出一片蓝色的大海。

“我们家私塾要是变大了,就会有更多的孩子来学习了吧。如果有更多的孩子来学习,那样的话,那样的话……”

难不成蕗子就是要借着这个极其慌乱的机会说出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吾郎刚想到这里,突然有股剧烈的冲击袭来,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一阵风。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就……”

爆裂般的哀号声,风声,机器声,各种声音争先恐后地往耳朵里灌。难以置信,吾郎竟然清晰地捕捉到了女儿的声音。

“不会再被他们叫成塾子了吧!”

就在听到女儿灵魂深处痛苦呐喊的那天,藏在妻子和丈母娘心底的秘密也袒露在吾郎面前。

四个人一起玩了鬼屋、坐了观览车之后,千明和蕗子去了洗手间。剩下赖子和吾郎两个人,聊了一些之前不曾触及的话题。

“吾郎,真的要谢谢你,能接受我这个任性自私的女儿,又那么疼爱蕗子。”

他俩坐的长凳对面有一个巨型泳池,隔着泳池对面的海盗之城笼罩着一层薄雾。天上的云越压越低,赖子抬头望着快要钻进云层的高塔,深吸了一口气。

“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你还年轻,就要承受这么多。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要逃跑啊?”

“三天想一次吧。”

“啊?”

“开玩笑的。幸好我这人心大,您不用担心我。可能在千明眼里,有时候觉得我的心太大了。”

吾郎故意打趣似的笑着说道,可赖子的红唇上却看不出一丝笑意。

“吾郎,我想应该让你知道,千明坚持合并私塾大半是因为我的缘故。”

“因为妈妈您?”

“我战死的丈夫出身名门,这你也听说了吧。他上战场的那段时间,我和千明也是为了躲避战争,回了他的老家,没想到在那儿受尽了欺侮。就因为我做过咖啡馆的女招待,公公婆婆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还不停地唠叨,说我不是正经女人,骗了他们的儿子。就连千明都得不到和其他孙辈同样的待遇,没少吃苦。”

赖子苦笑着,眼睛微微有些湿润。

“所以,千明心里特别清楚,父母的职业对孩子的人生有多大影响。”

游乐园里的嘈杂声变得模糊了,吾郎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最先浮现在白色之中的是蕗子的脸,接着是千明腹中那个时时刻刻都在成长的小生命。

“她之前怎么可能想到,教孩子学习的私塾会和咖啡馆一样遭受白眼?这样卑微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千明内心一定很焦虑吧。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啊……”

“我也不是袒护自己的女儿,但因为父母的职业而让孩子受委屈,真的很让人羞愧。”

一向爽朗的岳母显得有些难过,吾郎想到她经受的那些苦楚,又联想到如今千明心中背负的苦。按理说,这重担自己应该替她分担一半的。

“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挺好的,是吾郎的心大拯救了我们。”

“果然,连妈妈也觉得我心大是吧。”

“呵呵。”

“正好我也想听听您的意见。和胜见私塾合并的事,妈妈是怎么想的?如果把孩子们放在第一位的话,确实该这么做吗?”

“吾郎,我觉得八千代私塾能有今天,就是因为你总能把学生的需要放在首位。”

赖子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过,”接着她又说,“想到蕗子越来越大了,可能家和私塾还是分开比较好。”

“是啊,小蕗很快就长成大姑娘了。”

“对了,蕗子之前还悄悄和我说了她将来的梦想呢!”

“梦想?”

“说是长大之后也要在八千代私塾当老师,成为爸爸最得力的帮手。”

这时候,蕗子穿过人群跑了回来,谈话被打断了。不过,自从赖子告诉了自己女儿稚嫩的梦想,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一直都是吾郎心中最闪亮的那颗启明星。

在“教育”的浩瀚宇宙中,就算太阳和月亮都不见了踪影,在吾郎心里,始终还有那么一点微弱的光亮在支撑着自己。

三年前,第一次走进勤杂工室的明眸少女。

这孩子有一天将会走上讲台,和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教书。

一直以来模糊不清的未来图景,忽然间被描绘出了一幅激动人心的画面。吾郎此刻才第一次领悟到,八千代私塾和家族命运之间系着一条难以斩断的锁链。

“我想去胜见私塾看看。”

那天晚上,钻进起居室铺好的被褥,吾郎对千明说出了心里的决定。

“先去听听胜见老师的课,好好聊一聊,再决定接下来的事儿吧。”

搬到八千代台之后,蕗子就睡到赖子的房间去了,晚上躺下后的这段时间也成了夫妇俩唯一的独处机会。

千明在夜的黑暗中轻声呼吸,丈夫的话让她迟疑了几秒。她忽然转过头说:

“你是在勉强自己吗?”

“不勉强怎么做你丈夫啊?”

走出游乐场的欢闹,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吾郎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悦。

“说实话,合并的事,我希望你开始能和我商量一下。”

“开始就商量的话,你会反对吧。”

“不管先说还是后说,该反对还是要反对的。可你越是瞒着不说,越让人心里不痛快,反而更抵触。总之这次的事你办得不够好。”

在小灯泡微暗的灯光下,千明难得诚恳地低下了头,日夜操劳已经在她暴着青筋的纤瘦脖颈留下了痕迹。

“吾郎。”

“嗯?”

“如果真的合并了,我打算减少自己的课时。”

千明突然表态,让吾郎有些意外。

“什么意思?”

“我想就按你说的,今后只专心负责英语这一门。这样既可以多些时间顾家,也可以帮着料理私塾的幕后工作。”

“幕后工作?”

“现在全都交给母亲做了,但之后规模扩大的话,她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

“可你上次还说不想减少课时,那么坚决……”

“只要找到能替我的老师,就算我的课时减少了,也不会影响私塾整体的课时啊。”

“话是这么说。”

虽说吾郎一直提议要她减课时,但话从千明自己嘴里说出来,他这个主谋倒是没了主意。

“真的可以吗?理科和社会科你也一直很用心啊。”

“即使那么用心,还总是把他们留下来补课,可我对学生的帮助还不及你的一半。”

“没那回事儿。”

“是真的。我经常听到学生的母亲们聊天,说孩子在吾郎老师的课上学得特别明白,还说吾郎老师教的科目成绩都有提高。这两年来,别说补课了,你连作业都没给他们留过。”

“那个……”

“没事的,我作为老师没有很高的天赋,这点从当家教那会儿就隐约发现了。所以才拼命要把你拉进来啊,我已经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大岛吾郎的才能上啦!”

梦想,没想到在得知蕗子梦想的同一天又听到这个词。而此刻,吾郎并不觉得兴奋,反倒有一股伤感紧紧勒住了他的心。

“胜见老师也一样,是今后八千代私塾需要的人才。我替自己选了他,就这么简单。”

“千明……”

吾郎用手指轻抚千明雪白的脸颊,发现她薄薄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不是吗?热情和实力是两回事儿。和我相比,胜见老师更能帮到学生们。日常事务和财务管理也很重要,我能在幕后支持你们就够了,也算是对孩子们的教育有所帮助吧……”

“千明,别说了。”

好像是不忍再听下去,又好像要抚慰那份颤抖,吾郎心疼地将千明拥入怀中。

“做你自己想做的就好,朝着你确信的方向走下去,我陪你。”

去胜见私塾的路不太好走。

那天,吾郎下了第一节课便赶着出门去听胜见七点的课。胜见私塾所在的大和田和八千代台就差一站,要放在平时一会儿就走到了。可早上就开始下雨,一路的泥泞害得他多费了不少时间。

好不容易走到了,吾郎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真的是这儿吗?胜见的住所兼教室?

他上下左右地看了半天,又把自己手里的地址和顶着一只空奶瓶的信箱对照了好几遍。这里确实挂着“胜见私塾”的牌子,但眼前这间破旧不堪的小平房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窗户上贴满了修补用的胶带,房顶上的瓦片也剥落了,护板严重变形的外墙边长满了杂草。随便一处颓败的景象都让人无法相信这里是有人住的,更别说是什么有很多人排队等着入学的人气私塾了。

要不是看到有个穿着学校制服的男生一边寒暄,一边将那扇歪歪扭扭的拉门踢到一边冲了进去,吾郎可能还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呢。

他战战兢兢地跟在男生身后跨进了大门。走进大门,胜见家的起居室一览无余。隔着个充样子的土间[26],到处开裂起皮的榻榻米一直延伸到里屋。

屋里摆满了各种杂物,一股不太好闻的气味夹杂在湿热的空气里。胜见正在吃乌冬面,看到吾郎来了急忙冲上去迎接。

“哎呀,吾郎老师,欢迎欢迎!您能光临我这个破砖烂瓦的出租屋真是太好了。我可不是说客套话,这房子在我来之前就是间废屋。主要是刚开私塾那会儿,我不仅身无分文,还欠了一屁股债。”

胜见依然用他那发自丹田的洪亮声音说着。

“就因为这房子太过简陋,刚开私塾那会儿可把我累惨了。妈妈们要是来参观,单是看到这么破的屋子也不可能把孩子送过来,肯定会被吓跑的。所以呢,只要有人打电话来咨询,我就一家一家亲自上门去拜访致谢。先得到她们的信任,之后再让她们看到这房子,如此一来,家长们就算有些吃惊也不会轻易打退堂鼓了。”

吾郎也努力让自己别打退堂鼓,随着胜见的招呼进了屋。他把木屐脱下来跟门口的一大堆鞋子摆在一起,迈上了榻榻米,和胜见抱着婴儿的妻子寒暄一番后就径直往里走。推开拉门就是教室,一间不足八张榻榻米大的日式房间。踩上去到处都吱嘎作响的地板上摆着两张矮脚桌,每张桌子坐六个中学生,桌上摊着他们的草稿本。讲台自然是没有的,胜见盘腿坐在靠土墙立着的黑板前面。

跪坐在后面的吾郎如坐针毡,每当有风吹过,打满了补丁的窗户就嘎达嘎达地响个不停。雨水敲打着地上的接水桶,隔着拉门还能听到外边婴儿的哭闹声。在这样嘈杂的地方,学生们能集中注意力吗?

可没过多久,吾郎就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了。

课程开始后,别说是学生了,就连吾郎自己也渐渐被胜见的语言魅力所吸引。

“今天上历史课,上课之前我照例要和大家分享五分钟的小知识。历史不仅仅存在于教科书当中,它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比方说,和我们社区相邻的习志野市的历史有谁知道吗?知道的举手!”

全部十二个学生中,有三个人举了手。和八千代台差不多,新建住宅占大多数的大和田一带也有很多从周边县市移居过来的人。

“好,木村你来说一下。”

被胜见点到的那个学生边答应边挺直了腰板。

“战争结束之前,那里是被称为军都的士兵之城。到处都是用于训练士兵的军事设施。”

“答对了。自明治六年(1873年)建起第一个军事训练设施之后,数量和规模都在不断增加。现在习志野市内的大型建筑多半都是当年作为军事设施而建的。比如顺天堂大学、千叶工大,包括邮局、习志野医院都是。”

学生们惊讶地相互对视着,眼里充满了好奇。

“好了,刚刚我们已经听身边人讲了他们知道的事儿,接下来再追溯一段历史。有没有谁知道,作为军都被开发之前,习志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见学生们没人举手,胜见嘴角微微上扬,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马”字。

“其实,很早以前,那一带是被称为小金牧的放牧场的一部分,有很多马在草场上奔驰。”

“哇——”

“而且小金牧还是日本屈指可数的马匹产地,出产了不少名马。其中最最有名的就要数镰仓时代红极一时的骏马‘生食’了。它曾在举世闻名的宇治川之战中一鸣惊人。”

胜见讲得绘声绘色,活脱脱一个说书先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下面的学生都催着他赶紧往下讲。

“问得好!那是寿永三年(1184年),为了讨伐在京都为非作歹的木曾义仲[27],源义经[28]打算亲率两万五千大军发起进攻。可是且慢,宇治川水流湍急,如若不能顺利过河,讨伐木曾的计划就要前功尽弃了。战马能过得了这河吗?彼时冰雪消融,水位高涨,河面上还弥漫着浓雾,所有人都无所适从地伫立在河边。就在此时,名叫佐佐木高纲和尾原景季的两名武将自告奋勇地冲了出来,他们都想打头阵过河以此扬名。只见二人争相跨上心爱的战马,勇敢地向河面奔去。高纲和景季互不相让,使出浑身解数刺激战马。最后是佐佐木高纲在争夺头阵的残酷比拼中取胜,首先到达了对岸。高纲奋不顾身的英雄壮举赢得了众人的喝彩,而他所骑的战马,大家不要吃惊,正是与你们近在咫尺的那片土地上培育出来的‘生食’。”

“哦——”

学生们听得起劲,胜见讲得投入,五分钟早就过了,而吾郎并不认为这是无谓的跑题。

“小知识就说到这儿吧,大家打开课本。”

胜见声调一转,拍着手招呼大家。此时,学生们被名马话题集中起来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教科书上,他们眼里闪烁着对传奇历史浓厚的兴趣。

胜见的课堂就像个大舞台,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和洪亮的腹式发音引人入胜,从头到尾都把学生们抓得死死的。如果说吾郎的教学方式是“静”,那胜见恰恰就是“动”。与引导学生自发领悟的吾郎不同,胜见更擅长主动出击。

有意思,胜见的风格与自己截然不同,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不同,吾郎才被他深深吸引了。这个同行拥有自己所不具备的资质,这真是一次激动人心的会面。

“其实,我原来在证券公司上班。”

那天晚上学生们放学之后,他俩坐在矮脚桌边,用胜见妻子做的关东煮和炒鱼肉香肠下酒。胜见说起自己的过去,令人颇感意外。

“看不出来吧。是啊,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去干那么个不适合自己的工作。那会儿挣得多,生活也很奢侈,可是总有些负能量发泄不掉。就因为每天见的那些人,那些客户都是十足的拜金主义。每天睡下、醒来,都是钱钱钱,高兴也好伤心也罢,都离不开钱。难道自己活着就是为了让那些有钱人变得更有钱吗?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心灰意冷。再加上工作任务压得人喘不过气,我身体就垮了。住院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不成熟的问题。比钱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人生终归只有一次,我想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上。胜见有了换工作的念头,他想起自己上大学的时候在学习辅导班当过代课老师。

“回想过去的人生,那段时间竟是自己最充实的时光。站在讲台前很开心,每每都能得到一些回应,学生们还对我说学习变得有意思了,也让我渐渐迷上了这份工作。什么是私塾教师的使命?我觉得,如果想干这行就要不断地为成长中的孩子们点燃火把。就像火柴,把头擦亮点燃,就算最后自己烧成了灰,只要能在有缘相遇的孩子们心中留下一束有意义的火焰,那也算是很有价值的人生吧。既然在医院住了这么久,钱也花得所剩无几,我就决定从这间陋室起步。”

“原来如此,有价值的人生……”

吾郎不知道如何抵挡命运的激流,一路任凭三个女人摆布。当他看到胜见靠着自己的坚韧不拔走到今天,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但是,社会上对私塾并不认可,甚至还有人说是私塾煽动了应试竞争。可像我妻子那样一年忙到头……”

“随他们说好了。我觉得说应试竞争是什么人煽动的,这种说法本身就很荒谬。”

几杯酒下肚,胜见越发滔滔不绝了。

“今天这种状况,从颁布学制[29]那天起就应该预想到了。”

“学制?”

“是政府要实现村中家家有文化,家里人人都学习。在明治五年(1872年)颁布学制之前,日本人是生活在极其严苛的身份制度之下的对吧?原则上,男孩要继承父亲的工作,女孩要嫁给和父亲从事同一职业的男人。一个人冲出产道的时候,他的社会地位已经确定了。而学制把人们从这种桎梏中解放出来,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也就是说,只要接受教育,任何人都有机会找到一份好工作,凭着自己的努力过不一样的人生。普通老百姓第一次将自由握在手中,当所有人在起跑线上排成一列的时候,竞争就是必然的了。如果有人认为应试竞争不好,那就只能回到明治五年以前的封建社会了。”

“的确,如果依靠努力可以改变自己的位置,那谁都想努力过上好日子啊。”

“能和主妇们说‘你不可以想要吸尘器’这样的话吗?同样的道理,伸伸手就能够到的高等教育,谁又能说不许别人去追求呢?说多少漂亮话也没用,想要摆脱贫困,只能靠学习。所以我想教给学生们一些有意义的知识,一味灌输应试策略的课程是没有可燃性的。火,他们需要的是火。使他们内心的求知欲永不熄灭,我觉得那就是自己的使命。”

最后这句话说得痛快,吾郎听了心里一热。虽然与自己的风格大相径庭,但胜见有明确而独立的教育观。和千明一样,他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拥有自己的信念。只有不分地位高低、所有人都能平等交流的地方才可以叫私塾,倘若真是如此,那里的确还潜藏着无限的可能性。

“吾郎老师,怎么样?我们合伙干吧。我听了吾郎老师的课,发现有些东西是自己不具备的。”

“哪里哪里,我今天才是受益匪浅。”

“老实说,就这么一个人干下去,我心里也总感觉不踏实。如果再生病就完蛋了,连个替我的人都没有。”

“哎呀,能代替胜见老师的人可不那么容易找啊。”

“说什么呢!”

两人边喝边聊,喝到醉醺醺的时候,彼此已经完全敞开了心扉。他们相互恭维得不亦乐乎,酒喝完了,趁胜见妻子去酒馆打酒的工夫,两人还勾肩搭背地唱起了胜见自己创作的私塾之歌。

学习呀学习 八千代的小村子

在我们快要倒塌的学校里

把双手高高举向天空

抓住知识 飞向明天

把鼻孔撑得鼓鼓的

吸饱知识 照亮未来

该告辞的时候雨也停了。为了醒酒,吾郎决定拿着胜见借给他的手电筒步行大约四十分钟回家。可能是兴致正高,布袜被水浸湿了都浑然不觉。

吾郎一个人走在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空下,一边愉快地哼着歌,一边反复回想着和胜见聊到的理想私塾。客观来看,或许两人所说的几乎没有共通之处,但他们都有一颗不妥协的上进心,希望把课上得更好,在这点上一拍即合。吾郎觉得,除了矢津之外,自己又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好兄弟。

“就和他一起干吧。”

无论结果是凶是吉,如果是矢津的话一定会说去试试吧,因为“你还年轻”。

矢津如今还在为工会活动而忙碌吧,吾郎心里挂念着他,不一会儿已经走进了八千代台区域,却不知道为什么倏地停住了脚步。

一户民宅的院子里,有个光头少年正拽着绳子从井里打水。和吾郎居住的车站北侧相比,开发较晚的东边还没通自来水,公用设施的建设滞后于社区发展。是时代发展已经接近极限了吗?这时少年顺着手电的光回过头来。

“啊,吾郎老师!”

“咦?是你啊!”

吾郎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认识的私塾学生小川武。

“你住在这儿啊?”

他边说边走过去,帮着小武一起往上拉吊桶,又把水倒进大水桶。一次是装不满的,他们又把吊桶放下水井。

“挺能干的呀,帮家里干活呢?”

“……”

“这种体力活我过去也经常干。”

“……”

“虽然挺累的,不过现在想起来,这也算是锻炼身体了。”

小武一言不发地望着漆黑的井底。说起来,最近在私塾也听不到他快活的声音了。

出什么事了吗?吾郎有些纳闷。第二桶水打上来,小武终于小声叨咕了一句:

“老师,前几天的事,您别怪我。”

“嗯?”

“就是在路上遇到您,我假装不认识。”

“你说那个呀,没事的。”

吾郎先是愣了一下,立刻就笑了。

“也不光是你,大家都这样。是不想让学校的同学知道自己上私塾吧。”

小武没有回答,手指在反光的小鼻头下面蹭了蹭。

“老师,我下学期就不能去八千代私塾上课了。”

“啊?为什么?”

“我妈说,奥运会结束之后,我爸的工作会减少,家里收入也没那么多了,没办法继续供我上私塾。”

“……”

吾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虽然没有对学校的朋友们说过,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八千代私塾。不仅很开心,学习也轻松多了,我也很喜欢吾郎老师。可惜以后去不了了,四月开始就不能去了。”

倔强的小武不愿直视吾郎的眼睛,他难过地脱开吾郎握着绳子的手跑开了。

四月开始就不能去了——严酷的现实让吾郎一下子酒醒了,刚刚还热血沸腾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面对自己最珍视的学生,吾郎找不到合适的言语。他求助般地仰望夜空,苦苦寻找,却不见一缕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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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保山施甸县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小说方向研究生毕业,师从作家王安忆。在《人民文学》《大家》《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等文学期刊发表中国短篇小说。获得2009年度“中环”杯《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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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以抢滩登陆的速度与一个认识不过三个月的男人结婚,告别了“剩女”时代。可婚前看似坦白的老公,感情世界里却不只有她一个女人。这个对感情充满不安的男人把自己的感情分成了很多份,而且竟然只给她其中的八分之一。分享工作苦恼的异性同事、分享心事的红颜知己、一起喝酒的异性哥们,还有宛若亲人的初恋女友,她们以不同的方式与她一起分享着她的丈夫,甚至频频入侵她不够稳固的婚姻生活。旧男友放弃游戏情爱,要求重续前缘,让她的感情世界也危机四伏。当婚姻危机的讯号弹打响后,他们爱情还能坚持多久?--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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