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家仆上马车走远后,戚焰还站在戏楼门口遥遥望着,那戏子提着水袖翩翩踱步过来,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随着她视线看去,声音如潺潺泉水般温人:“奴家觉着,主子您有心事。”
“什么呢?”
戏子轻叹一笑,附耳低声说:“心事就是心事,奴家可不敢乱猜。”
她施施然退去,戚焰放松了表情吐一口气,指尖敲打在门框上,街上的灯一盏一盏的灭,她似乎在等着谁,又好像没有等谁。
人来了,驾马从街道深处慢悠悠的逛回来,提着一盏好看的灯,利索的停在她面前的路上,挑眉轻笑:“公主还不回去?”
戚焰不说话,就默默的看着他,走过去伸手在他腰间的佩剑上一握,刷啦抽出一把剑,剑尖轻轻抵着他的肋侧,朱唇轻启:“你到这里做什么?这么晚,还逛街吗?”
对方伸手捏着剑尖,神情懒洋洋的:“我这身衣裳可贵着呢。”
“这种料子孤要多少有多少,赔的起。”戚焰将剑给他送回鞘里去,将他拽弯腰对视自己的眼睛,“喝酒吗?江大人。”
楼里灯芯续了好久,戚焰端坐在位子上端着酒盅轻晃,对面的人靠在窗边,一腿盘在榻上,一腿放下去,他提着酒壶,这动作与戚焰是一模一样。
许多年前,她带着他上学作业,教他读书识礼,他学的飞快,哪怕是从小有神童之称的戚焰,最后也不得不甘拜下风,但她到没想,这人把自己不少的习惯也一并学去了。
“江陆离。”她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轻柔的过了一遍,抬眼望过去,那人也看着她,“江陆离…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酒盅滚到地上去,门边送小菜的戏子微微一愣,垂眸轻轻离去,江陆离抓着戚焰纤细的手,拇指怜惜的磨着她粗糙的掌心,她从前不爱舞刀弄枪的,她喜欢踢毽子,喜欢放风筝,喜欢钓鱼……但她还是拿起了刀。
戚焰看着他跪在榻上的腿,缓慢的吸了一口气,眸光如沉淀多年的酒,她摇摇头:“你不清醒。”
“是公主您不清醒,一直醉着,该有多难受?”江陆离神思全都聚集在她脸上,目光如滚烫的水,却破不了女子眼里的冰。
戚焰笑着伸出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脸,滑下来撑在桌子上直起脊背,她仰着静谧沉稳的脸庞,停在江陆离唇前:“别再叫我公主了,孤是摄政王。”
她将手抽出来,指着对面人的心口:“你要忠的,是百姓,是你自己的良心,是龙椅上的人,不是我。”
贼是没抓到了,天明早朝时,宰相在殿里跪下求天子做主,他说这是人蓄意而为,言语间的锋锐全都指向摄政王。之所以他敢公然叫板,乃是因为戚焰今日并没来早朝。
于是群臣激动,大都一副要将摄政王斩立决的嘴脸,天子忧心忡忡的坐在龙椅上,他多次说话都被打断,脸色越来越不好,没有戚焰的撑场,他总算是有了不易的危机感。
太监们也不顶事儿,宫女们并别说了,眼见宰相的手指都要怼到他脸上来了,门外太监通报声及时响起来,那称号一喊出,满朝鸦雀无声,女子浑身冷冽的踏着地毯走进来,路过趴在地上的宰相,还停了片刻。
待她站在天子身边转身看下来,目光直接压弯了他们的腰背,就这样磨磨蹭蹭好久,才有大臣开始上奏,大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关于前线倒不是太多。
戚焰看了一圈将领们的队列,少了几个,大都是被她那日伤死的,到头来谁也不敢来朝她说些什么,樊佑木着脸,他昨日回到家中,没想小弟竟要去前线,气的一夜没睡好。
这臭小子肯定是想朝世人散播自己曾虐待他的事,肯定想摆出弱者的姿态来让人同情,以此谩骂他这个狠心的哥哥,败坏自己的名声!
突然听女子的声音响起来,他抬起头看过去,对方说:“孤昨日想了许久,苏王二家不堪重任,怕是无法做到领军之责,所以便想再派遣一人前去领军,大将军,您觉得呢?”
他想到自己老爹跟自己讲的战场之事,都要吓得咬牙打颤,更别说亲自去了,面上仍冷硬的回答:“是,这样甚好。”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戚焰接下来要点他时,事情却忽然一个转折,她面上露了些宽容的笑,略微歪着脑袋:“大将军定是不能去的,对吗?毕竟樊家上下还需要你来撑着,不过孤听闻你有一个武学造诣极高的弟弟,那不如让他代替你去吧?这样如何?”
事情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樊佑没怎么想,点点头出列跪下,浑身散发出一股将门之后的肃然,他当然同意了,不得不说摄政王还真是及时雨,他可正愁这小子烦人呢。
散朝后,戚焰一如既往的督促天子批阅奏折,两人公事公办,再没什么闲言可说,她心里清楚,小家伙已经存在会忌惮她的心思了。
“皇上若是要想再举办一次春围也并无不可。”听他安静的讲完想法,戚焰研磨的手顿片刻,抬眼看过去笑着说。能通过这次春围给朝堂增添新风景,更好不过。
几日后,樊惊羽带着戚焰给的四个人上路了,他们是她身边的“四风卫”,精通兵发与暗杀,更是刺探情报的好手,戚焰不容易的得了闲,驾马带人去京郊的道观。
现在一切进展都随着她的计划前行,稳稳当当未有不妥,只不过江陆离那人闭口不说与宰相的联系,他如今翅膀硬的很,只要他想,连她都查不到丝毫消息。
“他到底要做什么?”
漫不经心地投完香火,戚焰悠闲的拍拍手转身在道观里转悠,走没多久,便看见庭院里有一个道长在打扫,身形略魁梧,脸色白的不自然,又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她才转身悄然离开了。
好些天后,前线来报,樊惊羽已在四风卫的辅佐下成功取得军营队伍的信任认可,他把握住实权,也杀了不少敢反抗的人立威,其中就有宰相的门生薛伟。
之后宰相被气的好几天黑着脸,见人也不打招呼,与樊佑的关系更恶劣,戚焰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亲自请宰相再选几名门生去前线出谋划策,她这头一次好言好语让宰相有些飘飘然,终于松口舒气。
于是三个宰相阵营的家伙去了前线,一月后,梨花全谢了,摄政殿侧庭内绿意盎然,路径两旁都是绿泱泱的浅草,鸟雀欢快的叫着,戚焰站在一棵树下若有所思,身穿银灰色的衣袍。
宫女太监们站在原处背对此处,十二个人影整整齐齐的跪在她背后,空气里有浓浓的血腥味,这是常年粘血的人才会有的,戚焰点点头:“人请来了吗?”
“请来了。”
最中间跪立的消瘦男子点头,立即就有两个宫女将一位满头华发的中年男人护送上来。
此人生的严肃,看上去一丝不苟,尤其是一双圆眼怒睁极其摄人,开口却声音温和似绵羊:“不知摄政王您抓我有何事指教?”
虽然反差好笑,但无人勾唇,戚焰转身拖动靛蓝色的衣摆,头上的银步摇晃动,男人从她眼底看到了什么东西,顿时心生警惕:“若是要我投降于您,便直接杀了我罢!”
“先生想多了,孤只是请您来做老师而已。”
戚焰直言不讳,面对这种性格刚烈且一根筋的人,她向来觉得无趣,也生不起逗逗的心思。
况且对方的确很有身份,她也不能失了必要礼数。
男人冷冰冰的看过去:“我可教不起您这样尊贵的学生。”
语气满含讽刺与嘲弄,跪着的十二人中有几个已经开始握拳,那两名宫女互相斜视,又平静的垂眸看地上的草。
戚焰倒是显得无所谓,她伸手揪下一片叶子,在指尖捻着:“孤自然不需要您教诲,而是天子需要您,先生可打算拒绝?”
如此一来,那男人变了脸色,恭恭敬敬的朝天拱手叩拜,再对她鞠躬:“在下定会好好辅佐陛下,万死不辞。”
“孤相信,被世人称为青山诸葛的您,一定不会让孤失望的。”
宫女们带他离开后,跪下的十二人被她唤起,他们皆挺直脊背,如松般伫立,然而戚焰闭上眼睛揉碎了手中的叶,唇齿轻启:“十二辰子?”
“属下在!”
复睁开眼,将手上的烂叶丢进草丛里,戚焰似乎谈了气,显得决绝,眼中升腾起清冷残酷的烟:“此刻之后,你们便属于天子暗卫,由他指令,孤不再是你们的主人,明白了吗?”
一阵沉默过后,还是那位最中间的消瘦男子先开口,他引领其他十一人跪下叩拜,只道了“是”这一字,就好似用尽了永生的决心。
这之后,他们再也不必听从戚焰调遣,只忠于皇家,忠于天子。
而她,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