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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缘起于此,缘尽于此

桂菡闻言,心下一沉,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不愿顺从于他,是对我自己最大的威胁,但是我已另有打算,我激怒他,不是想让他将我处死,而是令他将我打入冷宫,他不会再去关注一个被废的妃子,只要不再在他眼皮底下,我便有逃离之机。”

同睿的神色却并不为她的话多生几分希望,他摇一摇头,道:“菡儿,我约你前来,实因我太过担心你。有一句话,非得亲口告知你。皇兄心思莫测,并非你我能掌握,你既然已经进宫,便不是能轻易逃离的,唯今之计,只剩两条路可行。一是你安分于后宫,不要再违逆皇兄,静待我的部署,把你带离宫中;二是……”他顿一顿,方道:“你安下心来,不要再记挂以往,一心对待皇兄,成为名符其实的媛则贵嫔。”

他的话,有如一盆冷水般,毫不留情地浇落在她头上,她整个儿有如电殛,惊错难禁地瞪着他。

“你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安分,要我认命,要我顺应你皇兄,成为他的妃子?”她惊痛交集,连五脏六腑都是苦涩的,“你约见我,不是为了给我安慰,而是要我顺从,要我忘记过往,忘记你?”

同睿目内尽是悲戚与无奈,“我不想再看到你为了对抗皇兄而自伤身体,我不想再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惹怒了皇兄而获罪,我更不想……因为我,而令你有任何伤害。”

桂菡整颗心似被一只无形的手往死路里攥紧,有窒息的痛楚撕心裂肺地在胸臆间蔓延开来,悲极反笑道:“这条路是我坚定要走下去的,若论错,只在于我,怪不得你。”她脚步虚软地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桂菡谢过茂王指点迷津。我已明白接下来应该如何自处。”

她不欲再看他,转过身的一刹那泪水簌簌流淌,仿佛正将体内剩余的一点希冀与温情尽数倾泻流失,她一脚深一脚浅,带着狼狈的伤势,离去,以近乎落荒的凄酸为伴。

他在自己身后说了什么,她再听不清了。

只知他曾说,要她不再记挂以往。

他曾说,要她一心对待他皇兄。

他曾说,要她成为名符其实的媛则贵嫔。

她理应要做的事,是安分。

恍恍惚惚间返回了玥宜宫,她麻木如斯,竟不觉脸上的泪湿淋漓,也不知膝盖上鲜血再流,淌得一地触目惊心。

若山以及一众宫婢是如何急切惊慌,她全然无心装载,只于脑中一遍一遍地咀嚼同睿的话。

原来,从一开始,她已是极错。

错不在于她坚持前往东穆和亲,错只在于她不应与弘帝对抗。

爱重一个人,最终不外乎是希望得到对方,与对方长相厮守。

憎恨一个人,却有千千万万种报复打击对方的方式。

弘帝狠而拆散她与同睿,除却与其对抗,还应有更为高明的报复手段,足以令其痛不欲生,万劫不复。

她傻,她太傻,在这一场战役中,受伤的人不该是自己,而应是敌人!

受伤的应该是弘帝同昕!

桂菡思潮澎湃,面上却是一派镇定自若,她静静地在妆台前坐下,将抹额解下,又除去白纱,额上是淡淡的红肿,若以花钿装饰,伤口想必是不会太显眼了。

她手沾脂粉为自己的面容上妆,不过半炷香辰光,镜内之人便已是玉面如画,眉目如花。

又命若山为自己换上一袭月桂红绣雪梅广袖长衣,传了鸾轿,要往颐祥宫而去。

若山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终忍不住发问:“小姐,你究竟有何打算?”

桂菡扶一扶反绾髻上的点翠凤形金簪,道:“作为皇上的妃嫔,终日的打算,不过便是好生侍奉皇上罢了。”

若山面上一沉,眉间愁绪堆积。

到达颐祥宫后,桂菡由内监引领进内,彼时同昕正在内堂与大臣商议政事,内监遂让桂菡于外殿等候。

殿中宁静,桂菡安坐其中,过不多时,群臣的声音自迥廊中隐约可闻,想必是同昕议政结束了。

桂菡正欲动身前往内堂,却在听到群臣们的一句低议时伫足,继而震惊于心。

“对于西穆国,皇上一心主战,西穆兵力虽弱,但光帝擅用战术,若要稳操胜券,还需细加筹谋……”

她惊骇得无以复加,步子如灌了铅一般,怎么也难往前迈开。

同昕依旧存了要侵占西穆之心,接受光帝的和亲之议,不过是掩人耳目,使西穆对之掉以轻心!

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时内监前来请她进入内阁,桂菡极力平一平汹涌如潮的思绪,如是畏寒般拢一拢华丽衣襟,方缓步随内监往里走去。

当距离他愈近,她便愈能感觉到那股森冷入骨的寒意,而心内的念头也愈加地强烈了。

同昕自案台上走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贵嫔主动前来,当真令朕意想不到,想必是有十分要紧之事?”

桂菡略敛一敛心头恨意,面上泛起了几丝哀戚之色,眸光隐含悲怆,垂首幽幽道:“臣妾斗胆前来求见,全因心知自臣妾进宫以来,对皇上诸多冒犯之处,皇上却一直未予降罪严惩,臣妾心有不安,也觉不甘,不愿。所以前来向皇上求一个明白。”

同昕凝视着她,似是要从她的神情间捕捉到半点端倪来,他挑一挑眉道:“你既知你多有冒犯,又何来不甘不愿之说?”

桂菡的眼眸中如蒙上一层淡愁的迷雾,益显楚楚动人,“皇上处处表现出对臣妾的爱重与怜惜,但对于臣妾的挑衅及不敬,却并没有包容之意,也并不能领会臣妾心意,教臣妾好生难过,此便是臣妾的不甘不愿。”

同昕哭笑不得,“如若朕没有包容之意,你以为你还能安然无恙地与朕说话?”

桂菡眼睛娇嗔似的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道:“皇上若是存包容之心,便不应在臣妾受伤之时,一走了之,不管不顾,剩得臣妾一人,独自忍受伤痛之苦;皇上若是能领会臣妾心意,也不会疑问臣妾何故不甘不愿,竟是半点也不能明白,臣妾如此任性妄为,全是为了要让皇上对臣妾多加几分关注……”言至此处,她胸臆间难忍苦涩,泪水夺眶而出,或真或假地点缀着她此刻的撒娇撒痴,她适时地掩面低泣。

同昕来到她身侧,“全是朕的不是,都怪朕。”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将她拥进怀中。

她顺从地倚在他胸前,泣声渐平,眼帘低垂,遮挡了眸中的厌恶,泪珠点滴沾于脸庞,有如梨花带雨。

他低头看她,轻轻道:“朕一直以为你……只没有想到你心里存的是这样的念头,你太傻了,朕爱重你,不需要你做什么,也不允许你伤害自己,朕心里有你,没有任何条件。”

桂菡扬眸,含泪的双眸清灵动人,“皇上此话当真?”

同昕轻抚她的鬓发,眼眸内倒影着她期盼的面容,柔声道:“君无戏言。”

他所言每句,全属肺腑。然而,他又知,她态度忽然转变,未必便如她自己所言的那般缘由。

看到她破涕为笑,似已是全无芥蒂。然而,他仍旧能自她回避的眼神中察觉到她的言不由衷。

他捧起她的脸庞,细细端详片刻,道:“你额上的伤尚未痊愈,快把花钿揭去,让朕替你上药。”

她微有惊讶,任由他将自己拉到一旁坐下,又命内监传太医将药送至颐祥宫。

“皇上,菡儿已经好多了。”她眼看着他亲自接过太医手中的药,讷讷道,“哪可劳皇上金躯为菡儿操劳?”

同昕小心翼翼地为她将药膏涂于额上,那一痕红肿紫瘀在她细嫩的肌肤上尤其地惹人心怜,他接触到她惴然不安的目光,只微微一笑,道:“菡儿不再将朕拒之千里之外,朕非常高兴,你便让朕为你做一件事罢。”

无妨,她纵然另有所图,也许并非真心诚意,可是他不在乎,也无需在乎,从他决意要将她纳为妃子那一天开始,便已预料到如今的一切。他愿花费加倍的心思,为真正进占她的心灵,辰光,当然是无期限的。

只要她愿意让他走近她的世界,便已足够。

桂菡心底蔓出一股冷嘲,对他此时此刻的细致专心,她的面上却是满满的柔情与温柔,“是臣妾的错,不该怀疑皇上的情意。只是,皇上可否答应臣妾一事?”

同昕停下手中的动作,道:“你且道来。”

桂菡垂首娇柔一笑,婉声道:“待菡儿额上伤口痊愈,皇上再不要替菡儿上药了,还是为菡儿画眉点花钿,可好?”

同昕为她拭去沾在颊边的一滴泪珠,含笑点头:“朕答应你。”

桂菡笑靥如花,明媚的笑意却怎么也蔓不进冰冷如寒窑的心底。这一步既已踏出,便再没有退缩的余地,无论她心中的恨有多深,她必须将这份恨意转化为她坚持下去的支撑。

如果她的仇恨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关痛痒,那么便要让他为此付出更大的代价,相对于恨,爱也许更容易让一个人沉沦。她愿以虚情假意织造致命的罗网,一步一步诱他身陷其中,永不翻身。

他对西穆国虎视眈眈,她会竭尽自己的每一分力量,在他有所行动之前,令他于自己的股掌之内欲罢不能,继而全盘打破他的西侵部署!

她誓要为此倾尽所有,孤注一掷,成则身退,败则身亡,她绝不言悔!

他伸手将她抱拥入怀,温热的唇试探着轻吻她的额角,她闭上眼睛,强令自己唇边泛起柔婉的微笑,以无声的默许等待着他施予的轻怜浅爱。

如此刻意承欢已有一月之余,媛则贵嫔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说法于宫中上下流传甚广,然而不管外间有何说法,若山对于她的转变一直维持着淡若素的态度,依旧是细心侍奉,将玥宜宫内大小诸事打点得井井有条。

这一日午后,艳阳渐次退却,冷风骤起,乌云密布,只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便形同隔了两重天地。

桂菡撩起帘子,眺望低压压得如要坠临大地的天际,心莫名地一点一点往下沉去。

若山捧了茶水进内,道:“风这样大,但愿王爷回府路上不要下雨才好……”话一出口,她又自悔失言,忙噤了声。

桂菡却已听在了耳中,转头问她:“你见过茂王?”

若山看主子一眼,垂首斟茶,低低道:“适才我到内务府领月例,路上遇到王爷,他……向我问及小姐之事。”

桂菡怅然于桌前坐下,喃喃道:“是他劝告我,莫记以往,他又何苦再记挂于我。”

若山将茶盏放到主子手中,面上微带哀落之色,“王爷那样劝你,全是为了让你于宫中安然,王爷苦心,小姐岂会不知?”她停一停,又道:“只是王爷贵体,不知是否抱恙,气色总似不佳,憔悴非常。”

桂菡心头一紧,正要追问,却又将话语生生吞咽了下去,低头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唯觉满嘴苦涩,再抬首之时,已是泪盈于睫。

若山见状更自悔难当,急切道:“小姐莫要忧心,王爷必定无碍……都怪若山,不该在小姐面前胡言乱语!”

桂菡摇一摇头,强展笑颜道:“与你无关。”她含一缕凄绝的无望,“这是我与他的选择。”

雨水于风动过后滂沱而至,举目望向殿外,只见遍地涟漪圈圈荡漾重叠,不久便积聚了大大小小的水洼,那样静静地看进眼内,仿佛就要成为心中或深或浅的泪意。

那样连绵不绝的雨,一直至深夜,也未有停歇之意。

只是寒入心脾的失落与孤清像是无孔不入的心魔,生生不息地纠缠在她的胸臆间,不知是否因着这时的雨,像极那孤立无援的一夜,绝处尽头,他来到她身边,一心守护,然而最终,却是两相分离,缘起于此,也缘尽于此。

她不欲再听到扰人心神的雨声,蜷缩在床上以被子蒙头,捂紧双耳失声痛哭。一声,一声,直至她感觉到窒息,她的泪水仍旧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她上半身一阵发凉,空气中的龙涎香气若有似无,她抽泣着回过头,看到一双厚实的大手为她掀开了被子。灯火摇曳不定,他高大的身影在迷蒙的光晕中带着实在的温暖与安全,在她未及反应过来之时,以满怀的关爱与怜惜将她掬拥于怀,他俯下身低吻她湿濡的眼角、脸颊,回味着舌尖那一点余香不散的咸涩,声音在她耳边轻如梦呓:“别怕,我在这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臂弯有力而强壮,紧紧地抱着她微微颤栗的身躯。她索性让自己放松下来,头软软地枕在他肩膀上,泪眼茫茫然地盯着他胸前的衣襟,任凭泪水无声滑落。

他蹙起了眉,吻一吻她的额头,道:“你要想哭,便不要强忍,只管放声出来,我在你身边呢。”

是他一手摧毁她的寄盼,但如今,除却他的声声慰抚,她竟是一无所有了。

落索如斯。

她泪如雨下,啜泣道:“菡儿记挂爹娘,深憾未能侍孝爹娘终老……今日这场雨,让菡儿想起离开西穆国的时候,爹娘冒着大雨送行,我在马车上大声叫他们莫要再送,可雨声那么响,全然压过了我声音,他们根本就听不到……”

同昕更抱紧了她,温声道:“你不要难过,你想念爹娘,朕日后可派使者前往西穆国把他们接来与你相聚,只要你想要,朕一定会给。”

桂菡伏在他的胸膛中,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口中感激道:“只要我想要,皇上就会给?菡儿何德何能,可得皇上如此厚爱?”

雨意阑珊,偶尔闻得稀落的叮叮声响,是残雨滴落在檐头上的余音。

同昕下颌抵在她的鬓发上,道:“你什么都没有,可朕唯独觉得你无可取替,是朕一心想要厚爱之人。”他的唇在她柔软的耳珠上流连,“没有条件。”

桂菡心头莫名一酸,执紧了他的手,沉默无声。

同昕觉得她的十指冰凉,忙为她拉过锦被,将她盖个严严实实,道:“你累了,好生休息罢。朕会在一旁陪你,直到你入睡。”

看着她闭上双眼,他脸上的温柔渐渐地沉落下来,只余一丝清冷的落寞。

她温情中的疏离与刻意,他尽收眼底。

可他仍如当初,无意揭破。

无论她的目的为何,他乐意奉陪,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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