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正式开学的第一天，叶永踏进402班，看着嘈杂的人群，他笑了。没错，就是这种崭新的使命感，让他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仿佛种子破芽而出的那种纯洁的喜悦。只是因为对新生活的期待，毫无杂质。曹老师站在门口笑容满面，手里拿着一张表，看起来是排座位用的。看到叶永来了，他的笑容立刻被满脸严肃取代。
“你是叶永吧，昨天军训半途走的人就是你吧？”曹老师盯着叶永。
“不好意思。”叶永鞠躬，“昨天我肚子不舒服，所以在厕所的时间比较长，要回操场的时候，看到大家已经开始走正步了，因此就没回去，怕打乱队形。”
“哦，这样啊。”曹老师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他用力地拍拍叶永的肩膀，“好，小伙子，为班级考虑得挺周到的嘛！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希望你以后也能多想着班级。”然后他又指了指靠窗的位置，“叶永，你就坐那，好吗？”
“谢谢老师的原谅。”叶永礼貌地笑笑，然后走向曹老师为他准备的位置。
叶永知道他的谎没骗过曹老师，也知道曹老师是在照顾他面子，更知道曹老师是在警告他。你来我往间，大家就已经把事情说开了，没有伤到任何一方的脸面。
叶永就座后，同桌立刻迎了过来：“你叫叶永是吧？我叫张阳，认识一下？”
“还用认识一下？”叶永一把揽住张阳的肩膀，“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了，别说认识不认识这种客气话，伤感情。对不？”
张阳显然没料到叶永会这么热情，反而有点手足无措：“对对，下次不说了，伤感情。”
叶永仔细打量了一下张阳，很朴实的方脸，很老套的发型，全身上下都带着平庸者的气息，尤其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让人感觉好笑。
“叶永，前几天你唱歌唱得真好听，怎么不去当歌手呢？”张阳赞叹，又说，“还有，昨天你中途跑掉了吧？”
“嗯，总是领导讲话，烦死了，所以就走了。”叶永说。
“你怎么那么拽！”张阳赞叹，“这次估计班主任可是要把你作为重点关注对象喽！做好准备啊！”
叶永耸耸肩，然后扫了一眼曹老师，曹老师站在门口，目光环视整个班级。叶永冲曹老师微笑，但曹老师并没有看到。
放学后叶永去了一趟医院，进去的时候没人注意到他。他顺着楼梯向上走，周围的墙壁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诡异。就在他走到半路时，他突然听到一种杀猪似的嚎叫声，他听出来这是母亲的声音，立刻疯了似地奔跑。他一脚踹开病房门，母亲在病床上疯了似的挣扎，两个壮实的护士强行把她按住，其中一个低声骂了句，甩手给了母亲一巴掌。叶永看不下去了，立刻冲上前去，用力把那两个护士推开，刚准备安慰一下母亲的时候，却被母亲一脚踢中小腹。叶永吃痛，捂着肚子后退几步。
“你这个杀千刀的，给我滚，滚！否则老娘下地狱也不会饶了你，要死带着你一起死！滚啊！滚！”母亲坐在床上，眉毛微微扬起，满脸的憎恨和痛苦。
一股寒意就这么从骨髓深处慢慢渗出来，他明白发生了什么，母亲又想起叶振东了。一直以来，叶振东像是个永远也无法摆脱的阴影，死死地缠绕在母亲大脑里，母亲就这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两个护士连忙扶住叶永，叶永轻轻推开那两个护士：“对不起，我现在想和母亲说话，可以拜托你们一会儿在旁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插手吗？”
那两个护士相互对了对眼神：“行，但你自己注意点。”然后她们退到后面，紧张地看着叶永和他母亲。
叶永点点头。母亲脸上仍有那种滑稽的狰狞：“你走啊，怎么不走啊！”
叶永狠狠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他慢慢地走近母亲：“妈，我是小永啊，您还记得吗？叶振东早就死了，早就被五马分尸了。乖，你乖，都结束了，别闹了，好吗？”
“滚！你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滚，都给我滚！”母亲仍然声嘶力竭地叫。
“别怕，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来救你的。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混蛋，我是小永，小永你知道吗？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啊，你真的不记得我了？还是说你不想记得我？”叶永仍在靠近母亲。
“滚！”母亲抬手一巴掌甩在叶永脸上，叶永的左边脸立刻肿了起来。护士们刚想帮忙，却被叶永用手势阻止了。叶永咬了咬牙，突然冲上去抱住母亲，把母亲的头狠狠压在胸前。母亲开始挣扎，使劲挠叶永的头，扭叶永的肉，捶叶永的背，像是要把叶永撕成碎片才罢休，可是叶永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一直抱住母亲。
“你滚啊！你别碰我！信不信我带你一起死？你快放开，不然我就和你拼命！……你个天杀的！我告诉你，别以为老娘不敢动你，你信不信老娘一刀砍死你，把你剁成肉馅包饺子！……”
两名护士相互看了一眼，对了对眼神，犹豫要不要有所行动。
“妈！”叶永突然大喊一声，手上死死发力。可是怀里的女人却柔软了起来，接着是仿佛快要崩溃的抽泣声。叶永感觉到母亲正在剧烈地颤抖，然后胸前便传来潮湿感，冰凉刺骨。叶永很想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里就是没有眼泪——也许是习惯坚强了吧。他缓缓松开母亲，可是母亲却将他紧紧抱住：“别走，求你别走，我怕。”
对不起，我亲爱的母亲，请恕我无能为力。叶永在心里说。他轻轻抚摸着母亲的头，细数着母亲多出来的银丝。母亲真的已经老了，被岁月苍老，被过去苍老，被爱情苍老。可是叶振东应该在很年轻地走南闯北吧，到处潇洒自在，埋下祸患却自得其乐，轻而易举地将那么多人的悲鸣甩在脑后。叶永蹲了下来，用力捧住母亲满是眼泪的脸，狠狠地吻了母亲的眼睛。
“别怕，妈妈。”叶永很温柔地一笑，“如果这个世界都背叛了你，你别怕，儿子会为你扛下一切。你只要乖乖的，等到你彻底忘掉那个男人为止。妈，我心疼你，你不要闹，知道吗？”
母亲用力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护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好你来了，还是家人最管用，否则我们可能又要使用镇静剂了。”
叶永回过头冷冷地看着那两名护士：“护士大人，我希望你们能明白，我妈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使她疯了，有精神病，可还是有人会拼命爱她。”
“我明白。”右边的护士说，“可我们也是没办法，你妈闹起来我们根本管不住，希望你能谅解。”
“是啊，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你是他儿子，我们只是护士啊。”
“谢谢你们，我妈在这里就承蒙各位照顾了。我这个做儿子的谢谢你们了。”叶永深深鞠了一躬。
“没事，这是我们的本职，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妈。”左边的护士说。
离开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天空上高高悬挂，迎面而来的阳光让叶永感到分外刺眼。但叶永并没有逃避，他睁大眼睛朝太阳望去，仿佛想让阳光射进身体里的某个位置。
（B）
叶平知道自己被耍了，被一个非常有礼貌，看起来让人比较舒服的男孩耍了。叶平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男孩会撒起谎来面带微笑，面不改色心不跳。叶平觉得很悲哀。那孩子才上高一，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难以想象他再长大一点，进入社会，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来由地，叶平想救救他，即使那个半大男孩欺骗了他，愚弄了他的信任。
曹老师和教官都说没事，让叶平别放在心上，可是叶平不这么认为。他的确没事，可那孩子有事，到底那孩子为什么能够这么心安理得地欺骗别人？那孩子曾经历过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在叶平脑子里过了一下，毕竟今天真的很美，太阳在云后微微含笑露齿，微风轻拂过操场，偶尔带来不远处草木的清香味，学生们也都慷慨激昂，一个个脸蛋红扑扑的。叶平有点恍惚，七年前他也是和这些学生一样，穿着军训服，在操场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而现在他只是个旁观者。叶平也并没有觉得现在多美好或是以前多美好，他只是本能地觉得难过，仿佛听见了时光匆匆流过的脚步声。
军训结束的时候也是教官和大家分别的时候。其实大家都明白筵席终究要散去，可大家都被分别弄得狼狈不堪，叶平甚至看见有女生哭了。这让他心里有点酸酸的——人终究还是感性动物。然后他又想起了杨欣。亲爱的，我走的时候，你为我哭过吗？
然后他注意到一名女生拿出了照相机，一张接一张地拍照。那女孩留着一头漂亮的长发，很圆润的脸蛋，一身迷彩服显得特别英气。她一边拍照一边和别人打闹，笑的声音很清脆，像是田野深处的铃铛响。他突然想起了杨欣那时候也很闹。当女孩来到他身边要求合影时，叶平问：“同学你很喜欢拍照啊？”
“哦。”女孩笑，“对拍照很有兴趣，毕竟世界变得太快了。”
“也对。”叶平心中泛起了苦意，“变得实在太快了。”
快门按下的一刻，叶平静静地看着白色的闪光灯亮起。好亮啊，叶平想。然后叶平突然有种错觉，闪光灯亮起的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他听见了时间在微微喘息。
回到家，打开QQ，杨欣更新了“说说”：亲爱的，我想死。
叶平终究没有回复。
（C）
9月1号下午第二节课，402班将迎来第一节生物课，也是叶平正式上的第一节课。临走前叶平仔细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头发比较短，看起来比较成熟；上身是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西装长裤。叶平对自己的形象很满意。离开家的时候他有点意气风发，一种全新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笼罩了他——他马上要正式为人师表了，将要先学生之忧而忧，后学生之乐而乐，他将为自己的学生付出精力与汗水，微笑着看着这群半大孩子慢慢长大成熟。
一路走来，穿过川流不息的马路，目光投向车窗外，风景在眼前倒流。踏进学校，他觉得学校里的一切都在欢迎他。走进办公室，他热情地和所有人打招呼，所有人也都友好地回应了他，这让他很高兴。他坐在椅子上收拾教学用的东西，用紧张与期待的双重心情等待预备铃的响起。他对自己微笑，也是给新生活一个微笑。预备铃打响的一刻，叶平立刻站起来，端起书本，步伐坚定地向402教室走去。也许是因为学生们刚进高中的缘故，一路上经过的教室都很吵。推开402教室的门，嘈杂声立刻就小了很多，这让叶平颇有成就感。
而叶永正静静地坐在位置上，欣赏着叶平推开门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沾沾自喜。
“上课！”叶平喊道。
“起立！”
“老师好！”
很老套普通的开场，看似毫无新意，但叶永还是发现了叶平站在台上那溢出的骄傲，即使他再怎么刻意伪装都没用。真是稚嫩。叶永很快便对这位年轻老师失望了。
之后叶平便开始自我介绍，然后讲课，主要讲解初高中衔接方面的内容。很快，叶平发现了叶永。他本以为叶永会躲闪他的目光，却没想到叶永的目光直直地迎了上来，就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会对彼此有所好奇，双目相对便是相互认可的象征。叶平却没来由有点胆怯，他装作环视四周，避开了叶永的目光。叶永倒是一直盯着叶平，想仔细看看这位老师的水平如何，避免因为过于轻视这位老师造成麻烦。
临下课的时候叶平已经将核心内容讲完了，然后他又看见了叶永。距离下课还有三分钟，他突然想认识一下叶永。于是他假装无意间走到叶永旁边，假装无意间碰到叶永的桌子。
“同学，我刚才讲了那么多，现在你介绍一下自己好吗？”叶平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很和蔼。
叶永愣了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他落落大方地站起，微笑：“叶老师，我也刚进高中，不太明白应该怎么介绍自己。”
下面已经有人开始窃笑，但叶永没有在意，他盯着叶平，看他怎么应对这个问题。叶平拍了拍叶永的肩膀：“就介绍一下你的姓名、年龄，哦，别忘了性别。”最后他还不忘幽默一下。班上已经可以听到非常明显的笑声。
“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叫叶永，叶子的‘叶’，永远的‘永’。老师，我们同性，不是吗？”
“很好，我们的确同姓。不过同学，你性别好像没报。”叶平还对这个幽默念念不忘。
叶永开心地笑了：“老师，我说了，我们同性，不是吗？”班上安静了一会儿，猛然爆出大笑。
叶平立刻反应过来：“哦，对对对，我们的确同性。”
班上人笑成一片，叶平觉得有些尴尬。在一片哄笑声中，下课铃响了。离开班级的前一刻，叶平回头看了一眼，叶永在座位上对他招手，应该是在道别。叶平笑了笑，立刻招手回了过去。
张阳看叶平走了，悄悄对叶永说：“我觉得这老师挺好，跟我们没代沟。”叶永笑笑没说话。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愚蠢的人终究还是喜欢愚蠢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