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天,医院大门那儿来来往往的人群从没间断过。它的市井意义上的场景,这么多年来一直未能引发我对它的美学意义上的思考。事实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身陷世俗的泥淖,不可自拔的结果之一,就是我们的心灵愈加麻木。我就是这样的俗人之一。没办法,生活让我扮演了这样的角色。我所工作的地方斜对着医院大门。工作之余,我常常两手支着脑袋,对着大门口发呆。我似乎意识到有一根紧绷的神经,该在适当时给它放松一下了。而我的视线所及之处,除了大门,还有门前的停车场和一座圆形花园。阳光很好的时候,白亮亮的水泥地面上移动着各种斑驳的身影(包括各种车辆的影子)。它们从我眼前一闪而过。虽然人们行走的速度快慢不一,但是他们一旦进入我的瞳孔中,就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影像。就好像在时间的幕布上闪现的事物。这种不同时期闪现的事物,说明日月的光轮刻在大地上的印记是清晰的。而我与时间的关系,就形成了记录者与被记录者的关系。时间在某种程度上会奴役所有的人。威廉·毛姆在《生命力》一文中坚称:我们都是大自然的玩物。我知道自己有时对身外事物的过度敏感似乎没有什么必要。我想自己是不是已经身处某种疾病的边缘,成为一个看客或观望者?
有时,我看到匆忙行走的人们,脑子里就无端地出现各种可怕的图景。总觉得天堂和地狱就在生命的两端摇摆。但是它们往往沉默于无形,就像混迹于泥土中的种粒。比如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我的思绪很混乱,它甚至模糊了我的身份与职业。这种对自我的不确定性,在人的一生中也许并不罕见。因为职业并不是一个人的终生印记。它与你的容貌、身高、体形、气质、思想都不会有直接的关联。更多的情况下,人与飘浮的尘埃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它符合整个宇宙的自然定律。有时是在雨天,医院门前突然安静下来,空气潮湿,略带着植物清凉、芳香的气味,雨水喷溅在窗子玻璃上,好像有一种生命的旋律在静寂中响起。窗玻璃早已模糊一片,窗外在雨中奔跑的人影,让你不会感到时间是凝固不动的。雨水打湿灰白的路面,雨水还让外科手术楼外的那棵高大的榕树发出欢悦的笑声。我把水汽朦胧的窗玻璃擦了擦,正好看见那棵榕树鲜嫩的绿叶在轻轻摇曳——那是我内心发出的欢笑吗?
持久干燥的空气早已让人心中充满期待,雨水适时地传递给人间的一个好消息。我看到了对面的病房楼窗子里探出了许多脑袋。这可能是人们在疾病中难得一遇的节日。平时那些窗口都是关闭的,有时还拉了蓝色或浅灰色窗帘,人在疾病中为什么深藏不露?难言的病痛难道只有在雨水中才得以释放?这些不得而知的疑问,似乎在暗中加深了我对雨水的好感。这时我转过头来,把目光投向医院门口。那里已空无一人,只有一辆红色出租车停在那里。我觉得这个景象很有趣。这是雨水中的一抹红色。雨水与那抹红色相互对峙,又在对峙中走向融合。或者说,雨水淹没了它,然而它却是事实中的存在。而一个平时在门前卖气球的小女孩,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她年轻漂亮,脸上纯真、甜美的笑容,常常让我感到生活在某个方面似乎出了差错。或者说她的美与她生存的艰难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应该说,我和她很熟,也有过几次愉快的交谈。但是她的出现,差不多只能是我人生中一次意外的插曲。也许要不了多久,她就会从我眼前消失(她会另谋生路),而这样的消失在我的人生时序中,又何止出现过一次呢?命运真是个残酷的东西。它会把一个人抛向远方,也会永远地把你固定在那里。我是属于后者。辛酸、失望、等待、麻木,上帝会把泡制好的汤药送进你的嘴中。你在品尝的那一刻,时光就让你增添了许多白发。许多人都会痛恨自己的职业,但是我们往往会把它作为宠物,拥抱着它沉入梦乡。
事实上,我抬头就能看见的医院大门,恰好是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就像你坐错了一辆公交车,你到达终点站时也许才会感到人生的无常。好在人的理性会帮助我们修正生活的航向。事实上,人最愿意接受现实,比如我自己。我在那里坚守着什么,凝视着什么,在时间的流程里或者在别人的眼睛里,你的存在早已不可更改。我想,世界上的生生死死有时是凝缩在一个圆点上的。那就是门,时间之门。我不幸成为一个见证者,也必然是一个亲历者。因为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个宿命的暗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