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一个午后,豫南王奉临被接入皇宫,在宁遥殿中他见到了明和太后。金色的阳光从天窗泻入,横亘在奉临与太后之间,那光芒如此炫目,以至于奉临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
太后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奉哲死了。
放在平日,没有人敢直呼这个名字,包括明和太后,因为奉临的皇兄奉哲是当今南靖王朝的皇帝。然而时至今日,他却从九五之尊变成了罪无可赦之人。
“奉哲骄奢淫逸,不思进取。本宫稍加管教,他竟然怀恨在心,带领禁卫造事,意图谋害本宫。好在大将军及时救护,才免于祸难。今奉哲已伏诛,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与大将军商议想要立你为帝,以兴天下社稷。”
对方的语气完全没有听取自己想法的意思,奉临只能顺从地行礼:“谢太后。”
“嗯。随司礼监去后殿,他们会交代你登基大典的事宜。”
“是。”
奉临再行一礼,恭谨地退出大殿,临回身时他偷看了一眼坐在太后右手边的大将军江潮,他手里的开明剑闪耀着冰冷的光。
奉临走出宁遥殿,早有太监候在门外,带着他向后殿走去。
又是一年金秋,宫中红枫瑟瑟,奉临踩着如血的红叶,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秋天,他与皇兄奉哲在回廊里一起诵读《天下志》——
“君主之志名于天下,定国安邦,社稷长兴,颂万世太平,歌千秋伟业……”
那时的奉哲意气风发,那时的枫叶也如今日一般鲜红似血。
南靖丰泽八年九月一日,豫南王奉临于元京登基,改元圣德。大书丰泽皇帝罪十二桩,废其帝庙年号,贬为庶人,不得葬入皇陵。大将军江潮平乱有功,赐封晋王;禁军上都尉王徽协助奉哲谋逆,处以斩刑,夷三族,禁军交由晋王代管。
……
奉临轻抚台阶上干涸的血迹,数日之前这里曾经历过一场战争,一场也许永远不会被史书记录的战争。独立在常苑之中,奉临闭上双眼,依稀可以听到刀兵相见时的铮鸣。
那一日,丰泽皇帝带领禁卫冲出深宫,直奔大将军府,在宫门附近的常苑里他们遭遇了青鳞卫的阻击。惨烈的厮杀过后,禁军被镇压,乱战之中,青鳞卫掌旗使箫长庚一枪刺穿了丰泽皇帝的胸口——皇兄奉哲带着奉氏皇族的倔强含恨而死。
以上只是奉临将入宫以来打探到的消息与自己的猜想结合的结果,但他坚信这个结果距离真相并不远。而且对于奉哲做出如此破釜沉舟的举动,他并不感到意外,奉临了解奉哲的性格,毕竟他在奉哲刚刚继位时做了三年的陪读。
奉临只是疑惑究竟是怎样的处境能够逼迫皇兄不惜生命也要放手一搏。此时此刻,他坐在了皇位上,虽然只有短短几日,但已经对奉哲的境遇感同身受。
原来那个性格刚毅的丰泽皇帝不想作为江潮的傀儡啊。
奉临的封地只是一处滨海的小城,但即使身处僻壤也早就听闻大将军江潮权倾朝野,只是没想到他的权势早已超越了“权倾朝野”,已然达到“只手遮天”的程度,大靖的皇帝完全被架空。朝政之事,无论大小,都需先经过他的审阅才会送达皇帝的案前,而奉临要做的只是在一叠叠奏折上按下玉印,这几乎就是他登基以来每天要做的事情。
堂堂帝王,却形如傀儡,以奉哲的性格,能够忍气吞声这么久,已算是难为他了。
奉临轻叹一声,抬头望天,常苑里的琼楼玉宇将天幕剪裁为狭小的一隅,宛如牢笼。
想我大靖朝自太祖西凉起兵,定鼎天下,至太宗文宗开创太平盛世,虽在闵宗时期被安贼夺去半壁江山,但幸得世宗中兴,兴衰往复,已立国一百七十余年,难道真要被一介权臣毁了国祚?
奉临心中郁结,如此风雨飘摇的局势令独处深宫的他倍感孤独无助。他好想回到封地止水城,与期遥和蓬南练剑,一边听浣女唱纱,一边在月晚亭捧卷长读,过着悠然恬静的生活。然而自从踏入皇城的那刻起,奉临便深知那些过往已然遥不可及。
秋风飒飒,触体生寒,奉临感到一阵倦怠,想要回宫休息,转身时正见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的红枫下,怀抱银色长剑,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那眼瞳宛如一口深邃的古井。
如果不是那柄寒光奕奕的宝剑,这个面目平凡的男子与寻常巷陌的百姓并无差异,甚至还略显消瘦,走在街上不会引来额外的注目,没人会想到这样的他竟然是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晋王江潮!
“天色已晚,庭寒露重,望陛下注意龙体。”
江潮在被封王的同时获得了“御前免礼”的特权,面对天子无须跪拜,说话时可以直视龙颜。
他的声音十分苍老,仿佛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仔细看去便会发现江潮自始至终从未开口,发出声音的是他怀里的那柄开明剑。
江潮早年征战沙场时有一个绰号——哑巴将军。顾名思义,他是个哑巴。与人交流时全凭佩剑开明。那是一柄通灵的奇剑,据说已有千年的历史,剑中寄宿的剑灵道行高深,与江潮心意相通,江潮心中所想全由他来传达。
如果不是因为皇兄的死,奉临对于这个男人的敬畏多于仇恨。虽然此时此刻他已成为皇族统治的巨大威胁,但依旧不能抹杀他对于靖朝的丰功伟绩。
靖闵宗熙宁二十七年夏,御前都统领安默冰联合淮王兵变,闵宗被杀,淮王自立。次年七月,安默冰废淮王称帝,改国号“宣”。一年后,南渡的皇族康王奉齐玉被旧臣拥立登基,定都元京,年号“建兴”,与北方的宣朝对峙,史称“南靖”。
彼时南靖弱小,北宣强盛,再加之建兴皇帝早逝,其弟宁王奉齐琮披甲夺位,改元天岁,大兴牢狱,杀戮无数,南靖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宣军趁机大举南下,形式岌岌可危。好在江潮带领的西军骁勇善战,屡次以少胜多,击退了气势汹汹的宣军。天岁十七年,江潮被拜为定国将军,率兵北伐。一路高歌,直接攻破了宣都昌陵城。眼看分裂多年的河山即将统一,然而令人错愕的是,攻入皇城后,哑巴将军在城门上刻下“我很悲伤”四个字后下令退兵,宣朝得以残续。至于江潮退兵的原因,历来众说纷纭,正史之中并无记载,据野史所云那日江潮攻入宣都皇城,见到宣帝的皇后,竟然发现对方是自己的青梅竹马,于是愤然离去。
靖军退兵,天岁帝闻讯震怒,欲杀江潮,在群臣的劝阻下改为流放。然而天岁二十一年秋,宣军卷土重来,南靖上下无人能敌,天岁皇帝无奈又把江潮从边远苦地调回,重新拜将。那一次,江潮带着开明剑重返帝都,不知在流放之地遇到了什么机缘,他的功力大增,战场之上御剑杀敌无人能挡,一举将宣军击退,至此之后宣军再没有渡过黑水。
此战之后,江潮在南靖的威望更盛,连天岁帝也受其掣肘,册封他为大将军。天岁二十五年,帝崩。江潮废太子立年少的七皇子奉哲为帝,改元丰泽。江潮加封辅国公,军权政权皆尽掌控。八年之后,那个傀儡皇帝渐渐长大,想要举兵诛杀江潮,反而被江潮麾下的青鳞卫所杀。随后,江潮采纳明和太后的建议将封地偏远、势力弱小的豫南王奉临招入皇宫。谁能想到,这一纸懿旨竟然改变了整个南靖的命运……
“晋王所言极是,朕正要回宫。”
作为天子,这样的回答实在窝囊。奉临本想说“朕冷暖自知,无需爱卿多问。”,但他不能这么说,他必须给江潮塑造一个来自偏远地区,胆小少识的小王爷形象,来为自己的翻盘争取宝贵的时间。
说完,他低头向苑门走去,江潮看着慢慢走来的皇帝,目光淡淡,看不出什么喜怒。
奉临本想离江潮远些,但他站在一条羊肠小道上,奉临只能与对方擦肩而过。
在他们身体平行的一瞬间,开明剑突然寒光暴涨,剑身在剑鞘内铮铮作响。一直古井无波的江潮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如刀子般劈向奉临。
奉临大惊,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片刻,开明剑停止躁动,江潮也恢复深沉平静,淡淡道:“京城最近有妖孽作祟,开明剑偶尔会剑气外泄,惊扰陛下,望恕罪。”
“无妨。”奉临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有劳晋王镇妖除邪了。”
江潮道:“自该如此,臣恭送陛下。”
奉临点点头,走出苑门。背后隐隐有一股寒凉的杀气涌来,这次不是演戏,是真真实实的胆战心惊,奉临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
“如何?”
江潮目送皇帝的身影消失于草木之间,在心中发问。
开明剑灵苍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有一股至邪至强的剑气。”
“还有什么剑气能让你如此惊忧?难道是太祖皇帝的承云剑?”
“不。老夫在朝陵留有灵识,承云还在奉烈羽的墓里。而且这种剑气与承云的至阳至烈完全不同,老夫从所未见。”
“那你的意见是?”
“此子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