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以东是为东海,沿岸城镇星罗棋布,商旅熙攘,好不繁盛。其中有一城名为束合,与豫南王奉临的封地止水城相去六十里。束合以织染闻名,城中染坊遍布,五彩缤纷,从事织染的女子被称为巧女,她们往往一边唱歌一边工作,多彩的染布与动听的歌声交织,声色并茂,自成风景。
然而除了织染以外,束合还有一项事物格外出名,那就是烟花青楼。“染旗闻歌酒肆停,媚眼巧笑一夜酩。”说的就是束合的染坊与青楼。每当入夜,染坊歌声停歇,大大小小的青楼就会张灯奏乐,招揽顾客,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市井小卒,只要愿意一掷千金,就会有浓妆淡抹的风尘女子笑脸相迎,与你把酒言欢、缠绵悱恻,一起消费掉这看似漫长的人生。
若问哪间青楼最佳,非醉春楼莫属。作为束合最大的青楼,出入其中的皆是家财万贯的贵族,醉春楼的姑娘自然也是全束合最好的,这不单单指相貌,还包括才华,能上得了醉春楼名牌的姑娘仅有容貌是不够的,还必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丰泽四年,醉春楼新晋的花魁叫做应小怜。能在才貌双绝的醉春花丛中脱颖而出的她自然冠绝群芳,一手七弦琴出神入化,无数豪门公子为她神魂颠倒,这其中就包括奉临。
那一年,丰泽皇帝与念平皇后大婚,奉临完成皇帝陪读的使命黯然返回封地止水城,心中苦闷却不敢与人说,无穷的思念与失落几乎将他逼疯。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临城束合游玩路过醉春楼时看到了应小怜。她的容貌竟然与念平皇后有三分神似,并且也弹得一手好琴。从那一刻起,应小怜成了奉临的救命稻草,他开始频繁出入醉春楼。
她的姿容,她的才华,都让奉临仿佛回到在御学馆陪读的时光,课业结束后他会与皇兄奉哲围坐在念平皇后的周围,听她弹一首《晚芳语》,那音声有如天籁,连同弹琴者的身姿一同镌刻在奉临的脑海中。
他愈发迷恋应小怜,也渐渐迷恋青楼里纸醉金迷的生活。一掷千金为买醉,万头思绪尽抛空!他化名柳青,在醉春楼里与各路富家子弟推杯换盏,与风尘女子彻夜欢歌。每当应小怜登台献艺时,他都会与那些贵族公子们一起欢呼叫好,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过去与身份,单纯做一个沉沦而麻木的人。
醉春楼每年最盛大的节目当属九月时拍卖花魁的梳子,这可不是普通的梳子,得此梳子者就相当于得到花魁的梳拢。何为梳拢?即女子将头发梳拢盘起,告别少女成为妇人,也就是初夜。按照规矩,梳子的得主在竞价前三者中产生,具体是谁则由花魁本人决定。
奉临当掉了一颗自宫廷里带出的夜明珠,获得了第三的位置。也许是因为曾在醉春楼的诗会里展露才华,也许是因为多次亲点应小怜弹琴献唱,或者干脆是因为前两名皆是脑满肠肥之辈,应小怜选择了奉临。
奉临虽然多次出入风月场所,但真正有肌肤之亲的唯有应小怜一人。那一夜,应小怜依偎在他怀中,小鸟依人地请求奉临为自己赎身。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要知道醉春楼可不是普通的青楼,作为束合最大的青楼,想要赎花魁的身,有钱是不够的,还要有地位。论天下之位,当属士农工商,士再往上就是皇亲国戚了,应小怜知道奉临是豫南王,虽然只是滨海远地的一个小王爷,但却是天岁皇帝的嫡系后代,可以说单论地位是醉春楼自开张以来招待过的客人里最高的!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
奉临突然惊醒了!
望着枕边的应小怜,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自己在做什么?!
一个先皇亲封的王爷,身体里流着最正统的皇族血脉,却在青楼里寻欢留情,此事一旦传出必然有损皇族颜面,简直是让祖先蒙羞的违逆之举!
而且,自己真的喜欢应小怜吗?不!自己喜欢的是念平皇后!应小怜只是长得像她而已,却不能替代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梦醒了,酒也醒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奉临没有正面答复应小怜,灰溜溜地逃回了止水城。
此后,他坐立不安,辗转难眠,思虑再三也无法下定决心,以豫南王的身份为应小怜赎身。经过三日的煎熬,他突然想到在醉春楼结识的一位名叫周继安的公子,他是束合户房典吏周嗣年的长子,周嗣年专管束合的染坊营建与税收,在当地的地位可想而知,子凭父贵,周继安也是束合首屈一指的公子哥。
于是奉临私自取出豫南王府半年的供奉,交予周继安,请他为应小怜赎身。周继安答应的虽然爽快,但一去便没有音信。奉临几次上门询问也没有结果,直到半个月后才得知周继安压根没有为应小怜赎身,他不但私吞了奉临的钱财,还把此事告诉给醉春楼的老鸨。
在醉春楼,花魁私自怂恿客人为自己赎身是莫大的罪过。应小怜因此被夺了花魁的名头,下放到了别楼。所谓别楼,就是醉春楼里收容年老色衰的风尘女的地方,客人也都是市井底层的流氓小贩,应小怜的境遇可想而知,最终她不堪忍受折磨上吊自杀了。然而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将奉临豫南王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听闻此事的奉临有如遭到晴空霹雳,他恨不得立刻提剑剁了周继安,然而理智最终战胜了愤怒,这件关乎皇族颜面的事绝不能闹大。有没有其他的方法为应小怜报仇?奉临思来想去,最终的结果竟然是没有。他虽然贵为亲王,但手中并没有任何实权,初到封地止水城时年纪尚小,没过多久又被调回京城当皇帝的陪读,所以根本无暇经营自己的势力,再加上权臣江潮当道,皇族权力没落,别说在束合,就是在止水城奉临竟然也搬不动一兵一卒!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似乎只有丰泽皇帝,但这种事能让堂堂天子出面解决吗,而且皇兄也深受江潮掣肘,并不能随意动用手中的权力,如果让江潮得知此事他会不会借题发挥,进一步消损奉氏皇族的威严?
奉临想来想去,发现自己的人生走进了死胡同。那时的他年仅十七岁,人生的大半时间又是在深宫度过,即使曾被卷入皇位争夺的旋涡,但也有天岁皇帝和皇兄奉哲保护他,所以独自面对如此棘手的事情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他走投无路了,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自己对不起皇族,更对不起应小怜。奉临郁气攻心,生了一场大病。
这一病几乎要了他的命,多亏外出云游的林青衣及时回到止水城,用自制丹药将奉临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豫南王府半年的供奉突然缺空,这是纸包不住火的事情。全府上下都拿不到供钱,一时间人心惶惶。奉临出入醉春楼的半年来,挥金如土,从皇宫内带出的宝物皆尽当掉,实在无力填补空缺。林青衣见状便当掉了自己的那柄精金佩剑,然而所换钱财只能抵消全府一个月的供奉,府内怨声不断,那一场变故,豫南王府走了不少人,人气声势都弱了许多,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后来林青衣曾问及此事缘由,奉临只是闭口不言,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与耻辱,他将这份记忆尘封埋葬,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光阴似水,仿佛已将那些怨恨与愧疚抹平,唯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发觉疼痛依然锥心彻骨,挥之不去。
几次询问无果后,林青衣也不再追究。只是从那时起,她便不再长期外出游玩,绝大部分时间都会留在豫南王府,手把手的地教奉临剑术,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丢下一本剑谱让奉临自己去钻研。在林青衣的教导下,奉临专心剑术,渐渐走出阴影,自身的修行开始突飞猛进,不仅如此,经历一场刻骨铭心的教训后,奉临突然成熟起来,他学会了为人处世必要的深沉与思考,如果没有这番经历,当日在皇宫面对孤立无援的处境,他恐怕早已方寸大乱。也是从那时起,奉临与林青衣的关系愈加熟稔,成为亦师亦友的同伴。
逝水三千里,一瓢醒离愁。
如今又见故人,应小怜的容貌未变,一颦一笑间皆是昔日风采。
激动、愧疚、自责、欣慰……
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在奉临心中掀起汹涌的风暴。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如果能回到那一夜,再次面对应小怜时,会说怎样的话。
此时此刻,幻想成为现实,他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能拉着应小怜的手说出一声“对不起”。
是的。无论是对于眼前的应小怜,还是过去的应小怜,奉临的答复都只能是“对不起”……
“公子,你这是何意?”应小怜满脸不解。
“哈哈,喜得应姑娘的梳拢,看把柳公子高兴的,都快哭出来了!”
台下有人笑道,众人随之起哄。
奉临转眼望去,那些奢靡的脸庞早已在记忆中淡去,奉临认不出他们是谁。然而唯有一人,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忘记!
面容温文尔雅,实则心如毒蝎的周继安!他坐在靠东的一张桌旁,怀抱美女,正随着众人呼喝地兴起。
就像是积蓄已久的火山突然喷发,奉临内心深藏的怨恨如汪洋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周继安!”奉临咬牙切齿地道,“你这卑鄙小人!我要、我要……”
奉临喘着粗气,声音渐渐沙哑,他自己尚且不知,在别人眼里他已然双目血红,浑身散发着黑色的煞气。
“柳公子,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为何如此动怒?”周继安叫道。
“你还敢说没有怨仇?!”
奉临的声音几乎如咆哮的野兽。
他的心中再无其它,唯有“杀!杀!杀!”
反手一挥,黑色的煞气凝成剑形飞刺而去。周继安大惊失色,向后一仰,翻坐在地。
然而那黑色剑气并没有飞出太远,仿佛有一面透明的墙挡在台前,剑气甫一触及,便被反弹回来,刺穿了奉临的身体。
锥心的剧痛袭来,奉临跪倒在地,腹部被洞穿的伤口涌出大量鲜血。
“公子!”
身后传来应小怜的惊呼。
奉临转头看去,高台背后的绫罗绸缎变为一片漆黑的深渊,从中伸出无数肮脏丑陋的手,死死抓住应小怜,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小怜!”奉临不顾疼痛起身冲向那片黑暗。
然而又一面透明的墙挡住了他。
奉临惊恐地发觉,自己四周满是看不见的墙,它们组成坚固的牢笼,将自己困死在一方狭小的天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应小怜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他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用力敲击着透明墙,直到双拳鲜血淋漓。熟悉的无助与自责再度袭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奉临依靠着透明墙无力地坐下。耳边隐隐传来讥笑的声音,但对于奉临来说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与其这样无能地活着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小临儿!小临儿!”
嘈杂的讥笑里一个熟悉的声音愈发清晰。
“小临儿!”
是师父!
奉临周遭的景物出现一道道细密的裂纹,整个世界如镜子般轰然崩碎!
他张开眼,阳光有些刺眼,林青衣一脸焦急地呼唤着自己。
奉临脑中一片空白,他茫然地环顾左右,发现自己仍坐在那块岩石上,望都山红绿相间的林海在风中荡起好看的波澜。
原来是梦吗?
“你没事吧?吃饱了就睡会变成猪哦!”林青衣在一旁坐下,拿起一串烤果子继续吃了起来。
“没事……”奉临还有些迷糊。
“是不是又梦到应小怜了?”林青衣随口道。
“嗯……”奉临点点头,但他突然惊醒,惊惧地看向林青衣——
师父她为什么会知道应小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