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神情错愕的奉临,林青衣呆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自己做了什么,随即娥眉微皱,奇道:“应小怜……这个人……啊!”
她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奉临:“原来如此!那年王府俸禄出现亏空,原来是……”
“不!”奉临下意识地否认,但又缓缓低下头,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面对师父,“我……”
“你……除了应小怜还有……”林青衣紧紧盯着奉临,“你喜欢当今的皇后……”
奉临大惊失色,如果说应小怜一事师父还有可能从哪里听闻风声,那么自己喜欢念平皇后一事她决计不该知道,因为自己从没向任何人提起过!结合林青衣的神情动作,奉临唯一能够做出的猜测就是她能一点点看穿自己的内心!
这一想法很快得到验证。因为当奉临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身上时,一些陌生的记忆会涌入脑海,除了常见的吃喝玩乐的景象外,还有被御剑的修真者追杀的片段,再深处的记忆则是烈火焚烧,炽痛无比,随着一声惊天巨响,烈火与疼痛消失,唯余漫长无边的黑暗与沉寂……
这些都是林青衣的过去吗?
迎面袭来一阵寒风,只见林青衣突起发难,并指如刀向自己的后颈劈来,奉临向后一滚,堪堪躲开。
从师父出招的速度与力道来看她只是想将自己击晕,奉临脑中飞快地思考着现下的情况,看来师父也意识到自己能够看穿她的内心,并且与自己一样,她也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过往!
果然,林青衣按剑而立,脸上有明显的警惕之色。
山风微凉,万籁俱寂,秋意盎然的望都山竟然有一丝说不出的诡异。
“小临儿!这山中恐有妖邪作怪。”林青衣身影飘移,向奉临袭来,“你先且睡去,待我去破了这邪术!”
奉临脑中一片凌乱,恐惧、羞愤、惊疑一并涌上心间。他不想就此睡去,因为这不仅会让身体任人宰割,连灵魂的阵地也会一并失守!
有时人与人的信任坚如城墙,甚至会毫不迟疑地将身家性命托付给对方;而有时,人与人的信任又脆如薄纸,一旦被戳穿那么对方的每一句话都会使人风声鹤唳。
很明显,师父有不想让人知道的过去,那么自己的过去就可以轻易地告诉别人吗?
奉临心中憋了一口气,避开了林青衣的攻击。
林青衣有些着急,攻势越发凌厉,饶是如此,她也是点到为止,只为让奉临失去意识,不会伤及他分毫。
但在奉临眼中,他只觉得师父步步紧逼,自己已经退无可退,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看吧,她并不相信你。”
耳边突然响起空灵女声。
“是谁?!”奉临惊呼。
“人之相处绝不能如镜中照影,悉数相知。如此岂不是世上又有了另外一个自己?”空灵的声音忽远忽近,自顾自地说着让人心烦意乱的话,“镜中咫尺镜外远,面对镜子的一刻,恰恰是相距最远的时候,你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住口!”
奉临猛然拔剑出鞘,向前刺去,林青衣猝不及防,极力向一旁避开,但还是被划破了左腹。
然而奉临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伤到了师父,他似乎看不见眼前的事物,只是一边大呼“住口”,一边狂乱地挥剑,毫无章法可言。
林青衣捂着伤口向后退去,一直来到岩石的边缘,再往后就是悬崖了。
奉临紧追而来,长剑劈落,林青衣把心一横,手捏指诀,背后长剑出鞘,剑气如虹。
眼见师徒二人即将刀兵相见,天幕突然裂开,一道虹光从天而降,将两把剑弹开,又一路向下贯穿岩石,直欲将大地劈作两半。
银镜乍碎,地动山摇,望都山万千景物如镜中水月纷纷崩裂,宛如末日。
当奉临再度张开眼睛时,只见天边一轮明月高悬,星辉淡淡,云影重重。
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仍在那块岩石上,身边一堆石头垒砌的火灶,里面的火已经熄灭,石头上架着几串烤焦的果子。而林青衣则平躺在火灶的另一侧,除了脸色微白,并无大碍。
奉临回想经历的种种,难道是梦?
“你们当是中了那妖祟的镜心蛊了。”
身后传来温和的男子声音。
奉临猛然回头,岩石后方一株巨大的青间桧下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剑眉星目,面如美玉,一席蓝白相称的长袍,袖口铭锈着剑纹,斜背一柄长剑,剑柄剑鞘都由白玉雕成,光华隐隐。微风吹来,他衣袂翻飞,宛如书中所说的仙人。
男子身后,有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跪在一块岩石边捣药,穿着与男子款式相似的青蓝长袍,袖口同样绣着剑纹。
奉临的胸口沉闷,隐隐作痛,仿佛有块石头压在上面。他勉强打起精神:“刚才……那道剑光可是阁下劈出的?”
男子道:“镜中幻象,多有虚大,在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多谢。”
奉临依照礼节,想要起身行礼,但胸口一阵剧痛,又坐倒在地。
一旁的林青衣转醒过来,支撑身子坐起,定睛向前一看,轻声惊呼道:“太一宫!”
“姑娘慧眼如炬。”男子道,“在下太一宫衡颜,这是我的师妹衡瑶。”
听到师兄在介绍自己,那边捣药的女子竟是无动于衷,只是熟练地将捣好的药放入小瓷杯里,加水搅拌,全程没有抬头,似乎并不想理外人。
太一宫?
这不就是当年剑炉炸裂致使残剑碎片撕裂魔界封印结界的修真门派吗?百年以前,太一宫凭借高超的御剑法术与精湛的铸剑技艺名扬天下,可谓中原第一等的修真门派。只是后来炼剑失误导致剑炉炸裂、生灵涂炭,不久之后门派又出现内乱,太一宫无论从名誉还是实力上都遭受重创,从此一蹶不振,逐渐式微。时至今日,太一宫的辉煌只能在书籍里领略,江湖之上再难见其门下弟子,据说为数不多的太一宫弟子仍在为弥补当年铸剑的过失而四处奔波。
然而对于奉临或者对于奉氏皇族来说,太一宫算是恩人。虽然那一次炼剑事故给人间带来不小的灾难,残剑碎片所至皆化为火海废墟,但若不是因此将西凉荒珏山的空间封印撕裂,讳祖帝奉裂乌也不会进入魔界,获得魔剑鬼渊助太祖帝平定天下。在那个群雄割据的年代,如果没有鬼渊相助,这天下是否会姓“奉”还尚未可知。
除此之外,眼前这二位太一宫弟子还救了自己的性命,于情于理自己都不可失了礼数。奉临思及此处,连忙回应道:“在下……柳青,来自止水城,旁边这位是我的师父水镜先生。”
自从认出对方太一宫弟子身份后,林青衣便不再说话,见奉临在介绍自己,也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
奉临心下奇怪。师父虽然肆意不羁,但为人处世的礼数却一点不少,尤其是面对陌生人时,更是显得风度翩翩,谈吐不凡,一派宗师大家的风范。然而今天,面对曾经的修真龙头太一宫,却表现出少见的冷淡态度。
他看向林青衣,恰巧对方也在看自己。奉临的心猛然一沉,他想起方才经历的险境,自己可以看穿师父的内心,此时此刻虽然还略有头痛,但仍依稀记得林青衣埋葬在记忆深处的过往,那么同样地,师父也应该还记得自己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
奉临不由得脸色一变,与此同时,林青衣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色亦变得有些难看。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彼此之间多了一分生疏。
“镜心蛊虽破,但余毒尚存,二位恐有不适。”衡颜的声音打破了空气里的尴尬,“请二位服下这丹生散,不日即可痊愈。”
衡瑶走出树影,手里端着两只盛满汤药的小瓷杯,一杯递给林青衣,一杯递给奉临。
借着月光,奉临看清了衡瑶的脸。她还十分稚嫩,最多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黑白分明,樱桃小嘴微微嘟着,看那表情竟然有几分不情愿。
奉临胸口窒堵,尚且虚弱,接药时没有拿稳,洒了一点出来。
“当心点!”衡瑶老大的不高兴,“这是仙家灵药,珍贵着呢!”
“抱歉。”奉临连忙道。
“衡瑶,不得无礼!”一旁的衡颜训斥道。
“哼!”衡瑶小脸一甩,气鼓鼓地走回树影下,开始收拾捣药的工具。
奉临被晾在那里略显尴尬,只能埋头喝药。那丹生散入口微苦,但尚可忍耐,服下后但觉体内生出一股清润之气,冲散心头的郁结,立时舒适了许多,当真是灵丹妙药。
“多谢!”奉临起身,郑重地向衡颜行了一礼。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衡颜道,“二位能够平安无事,在下就放心了。这望都山近日以来妖气甚重,我与师妹奉命到此探查,发现山林间隐匿了一只道行颇深的镜妖,那镜心蛊想必就是此妖孽的手笔。看二位装束样貌亦是修真之人,不知是否也是来此除妖?”
“我……”奉临刚一开口,一直默不作声的林青衣突然截断了他的话。
“不,我们只是到此游玩。”林青衣道,“不想却遭到妖孽毒手,多谢阁下出手相救!”
“不敢当。”衡颜道,“既然二位不是来除妖,那么时近午夜,此地不宜久留。不如让我和师妹送二位下山?”
“多谢阁下美意!”林青衣道,“我与徒弟既已知妖孽的手段,便不会再中圈套。除妖驱邪,乃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不敢再耽搁阁下的行程。正如阁下所言,此地不宜久留,我与徒弟这就下山。”
“也好,二位本就身手不凡,是我多虑了。”衡颜拱手道,“那么就此别过,还望珍重!”
“告辞。”
林青衣拱手回礼,随即拉着满脸不解的奉临转下岩石,沿着林间小路下山去了。
“哼!不识抬举!”衡瑶嘟着嘴愤愤道。
“小瑶!”
“是是是,我知道啦,是不是不得无礼?”衡瑶赌气似的别过头去,“你就知道说我!当年太一宫遭难,这些修真子弟有一个算一个无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师兄你干嘛还要帮他们?!”
衡颜叹道:“那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当年我太一宫确实有错,又怎能说别人落井下石?”
“哼!我只盼早日把残剑碎片找齐!到那时我就一直呆在太一宫里,再也不来这虚伪的人间!”
“小瑶,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愤世嫉俗的怨念?”衡颜转念一想,“也难怪,你小的时候在南枕长老座下侍奉,他老人家亲身经历过百年前的变故,难免心有执念,难以放下,你耳濡目染,自会对这世间生出许多厌恶的想法。待到残片集齐,师兄就带你云游四海,让你感受一下人世的美好!”
“我说了我就要一辈子呆在太一宫!”衡瑶愤愤地跺脚。
“好好!随你!”衡颜一脸宠溺。
“不过……如果哪里有珍惜草药的话……你可以带我去瞧瞧。”衡瑶神色略显扭捏。
“好!一言为定!”衡颜有些激动地道,“小瑶,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昨日我收到衡济师兄和衡月师妹的消息,他们在西域寻得两片碎片的踪迹,再加上望都山这一片……”
衡瑶掰了掰手指头道:“只差……最后四片了……”
“不!是三片!”衡颜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石盘,石盘上雕刻着奇异的剑纹,对应十大天干,“就在刚才,闻剑石又感应到一片碎片的存在。”
“也就是说望都山里有两片?”
“应该如此。但是此地似乎还藏有一柄力量极强的剑,他的力量若隐若现,会干扰闻剑石的判断,所以我也不敢确定。”衡颜皱眉道,“然而当我打破镜心蛊后,那股神秘的力量连同残剑碎片的踪迹一并消失了,所以……”
衡颜望着那条下山的小路,面色渐渐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