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林深雾绕,万籁沉寂,一路无言。
林青衣与奉临自小路下山避开太一宫二人的视野后便折返向上,绕了一个大圈,继续向望都山东部深处走去。
一路上奉临心中有诸多疑惑,但却不敢开口询问。由于镜心蛊的原因,自己在醉春楼犯下的风流罪孽以及暗恋念平皇后的事情一并被师父知道了,奉临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且不论林青衣今后会如何看待自己,单单是奉临自己都迈不过心中的槛,面对林青衣时,再不像之前那般畅怀无束,反而有种难以抬头的感觉。
反观林青衣的心态倒是调整的很快,除了刚刚与太一宫弟子作别后脸色有些难看,其他时间都很平静,甚至在路上开始与夜光蝶嬉戏,一如往常。
“你一定很奇怪吧?”
师徒间的沉默最终还是由林青衣打破,她伫立在石阶上,周身环绕着荧光闪烁的夜光蝶,眉目间竟有一丝轻松的笑意。
奉临不知师父所说的“奇怪”是指哪件事,他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是指对太一宫弟子冷漠的态度?还是那些灼痛与沉寂的记忆?奉临当然没有底气言明,唯有含糊地点点头。
“我们这一派虽无明确姓名,但也是有传承的。”一只夜光蝶停落在林青衣纤细的指尖上,她明眸似水,注视着那淡淡的光华,娓娓道来,“我的师父晗硕真人出身于太一宫,位列三大长老之一。”
奉临心中一惊,没想到自己这种一脉独传的无名小派竟然与太一宫有关。
林青衣继续道:“百余年前,太一宫以禁术铸剑致使剑炉炸裂,为祸人间。因此遭到朝廷以及各大修真门派的追责,他们要求太一宫就此封炉永不炼剑。时任太一宫掌门介生真人接受了这个要求,但我的师父晗硕真人却认为铸剑乃是太一宫立派之本,绝不可轻言放弃。然而门派之中绝大多数人都赞同掌门的意见,晗硕真人孤掌难鸣,便带着铸剑谱以及部分太一宫的剑术与少数支持者愤然下山,由此遭到包括太一宫在内的各路修真者的追杀。追随晗硕真人的弟子皆被诛杀,晗硕真人虽然侥幸逃生,但也身受重创。”
人们都说太一宫祸起于铸剑,但衰败于内乱。这个内乱想必就是指晗硕真人出逃一事。
“那年,当我遇见晗硕真人时,她已垂垂老矣。”林青衣目光飘忽,仿佛又回到过去,“重伤致使她无法顺利周转体内的灵力,因此迅速衰老。她收我为徒,传授我御剑之术,但却从不会对我提起有关太一宫铸剑之术的事情。临终前她告诉我,自己一生痴心于修行,直到离开太一宫后才亲历人间冷暖,亲眼所见无数人因残剑碎片而家破人亡,她开始理解掌门的决定。但她不认为自己所为是错的,七百年前太一宫师祖于长芷山立派,以山为炉,以河为淬,将铸剑技艺发扬光大,七百年后即使太一宫面临灭门之灾,也绝不能以铸剑技艺为代价苟且偷生!铸剑谱既失,那么长芷山上的太一宫便已称不上正统。自己所携的铸剑谱不传于人,那么流落世间的一脉也没有后续。天道轮回,兴衰枯荣,太一宫能以这种方式自然结束再好不过。从此太一宫鬼斧神工的铸剑技艺将只存在于传说中,连同自己那叛灭师门的罪行……”
“最后……”林青衣扬手将指尖的蝴蝶送走,“晗硕真人告诉我修行之外还要多多体会人间苦乐,过分地专注于一件事情会使人变得偏执。”
“所以说你是受晗硕真人的影响才会对太一宫的弟子有所疏远?”奉临喃喃道。
“在晗硕真人看来长芷山上苟且偷生的修真者已经算不上是太一宫的人了,然而世人却不这么认为,虽然没了铸剑之术,但太一宫的御剑术还在。”林青衣道,“但我毕竟师从晗硕真人,她待我如再生父母,所以她的意志我不可违背。百年烟云过眼,恩仇已然黯淡,我虽然不恨太一宫,但也不会与他们交好。至于救命之恩,我自会找机会报答,绝不会亏欠他们!”
“原来如此。这样我也能理解你当时对衡颜和衡瑶的态度为何如此冷淡了。”奉临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云游四海的修真散人,没想到竟然与太一宫有渊源。”
“渊源谈不上,不过是祖辈们的一些陈年旧事罢了。人生苦短,用一生的时间去纠结恩仇岂不可笑?珍惜眼前,享受当下才是正道!所以小临儿,不要愁眉苦脸了!都怪烤果子太好吃了,我们专注于美味才给那妖孽可趁之机!如今镜心蛊已破,你我都只是睡了一场,并无大碍,不是吗?”
奉临心中一动,听师父的话好似说刚刚镜心蛊中的一切只是梦幻,不可当真。这一方面是对她自己的保护,暗示不要再多过问她的过往;一方面也是给自己台阶下,毕竟自己在醉春楼的作为不甚光彩、暗恋皇后更是大罪,但她都只当那是一场梦,不会再提及。
虽然有自我麻痹的嫌疑,但既然林青衣这样说了,奉临也只能顺水推舟。他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没错,我们应当引以为戒,以后办事时绝对不可贪吃!”
林青衣美目一瞪:“没错个头!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应该是该吃吃该喝喝,当然抓妖也不能松懈!”
“那么师父大人,妖在哪里呢?”
“少阴阳怪气地说话!你以为师父我只是在游山玩水吗?当然不是!”林青衣并指一划,背后长剑出鞘,剑尖一点蓝光闪动,催动着整把宝剑指向东方,“放出的剑符已经找到那妖怪的踪迹了,我们一路寻去端了它的老巢!”
听林青衣这么一说,奉临又有了些干劲,毕竟此事关乎许多人命甚至会影响朝廷的威信,不能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而轻易作罢。
“镜心蛊被破想必那妖怪已有所警惕,所以事不宜迟,我们快些走吧!”奉临说着向前走去。
“哎哎!”林青衣拽住他的衣袖。
“怎么?”奉临看着林青衣略显尴尬的表情似乎猜到了什么。
“先、先吃点东西吧……”
果然如此……奉临心中无奈。
“你又饿了?”
“什么叫又?白天在岩石上根本没吃几个果子就中了镜心蛊,肚子里当然是空的!没有力气怎么捉妖?”林青衣理直气壮地道,“这次我们不烤了,直接生吃,很快的!”
奉临轻叹一声,俯身解下包裹,打开一看尚有十余粒百舌果,于是便分与林青衣。
二人倚靠在一株青间桧旁,沐浴着月光清辉,伴随着萤虫夜蝶,闷声吃着果子。
百舌果的汁液在口中炸开,香甜之气灌顶萦绕。随着腹内渐渐殷实,内心的抑郁不安缓解许多,奉临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他靠在树上,任夜风吹拂,静静享受着深夜林间的惬意。
师父说的没错。恩仇固然重要,但不必以一生的代价去纠结。纵使前途不明,也要学会享受当下。
“怎么样?很舒服吧!”靠在青间桧另一侧的林青衣幽幽道,“这是为师教给你最重要的一课——难过的时候吃点东西就会好受许多!”
“嗯。”奉临嚼着柔韧的果肉,“谢谢师父。食之一道,果然博大精深!”
“那是自然!多请我吃些美味,为师还会教你更多!”
“是——!是——!”
短暂的沉默过后,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十几个百舌果已被分食完毕。奉临与林青衣一扫方才的种种阴霾,抖擞精神继续出发,循着剑符的指引一路走去。
相对于西部,望都山东部人迹罕至,林木更加茂盛。六叶红枫恣意生长,满地落叶,如铺红毯。草木暗影里不时会有一道气息掠过,或是夜行的野兽、或是游荡的小妖,都为林青衣的剑意所摄不敢靠近。
由于没有人为修筑的小路,奉临与林青衣前行速度愈加缓慢,好在剑尖上的蓝光愈加明亮,说明与剑符的距离越来越短,妖怪的老巢也应该不远了。
听衡颜所说,这只道行高深的妖怪是一只镜妖。这类妖灵当属器妖,其本体为器物,因机缘巧合受灵力影响而拥有神智,这一过程往往需要数千年,而成形者因无肉体依凭大多法力低微,难以精进,想要修炼得道,更要花费一番难以想象的功夫,所以这只道行高深的镜妖少说也有数千岁的高龄!
奉临此次进山的本意是清除那些袭击盛和村的人形妖怪,并且查清它们的来历,至于这只镜妖,只是怀疑它与那些妖怪有关,权当是个线索。谁知镜妖先发制人,对自己和林青衣下了镜心蛊,这相当于不打自招。人形妖怪确实与镜妖有关,并且这只镜妖似乎在保护它们。
除了那只身材魁梧的妖怪以外,这些人形妖怪大多道行低微,比茹毛饮血的野兽强不到哪去,作为一只修行千年的大妖,这只镜妖为何要煞费周章保护这些弱小的妖怪呢?
思索间,走在前面的林青衣停下脚步,奉临抬眼望去,前方是一片沼泽,卧于山腹之中。想来这一路曲折起伏,竟然又来到了地势低洼的地方。沼泽上铺满红色枫叶,正中凸起一方石台,月光如水,清流其上。
林青衣剑诀一划,长剑冲天而起,隐藏在沼泽周围的剑符立时现形,一共四道,各自发射出淡蓝的光束,汇聚于空中长剑盘旋之处,又彼此交织形成剑阵。蓝色的微光中,石台上的落叶皆尽吹散,原本平坦的表面上竟然出现一面一尺圆镜,深嵌在石台内,反射着清冷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