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临重重摔落在地,百骇欲碎。
失去林青衣的灵力加持,以他自身的修为道行还不能御空飞行,多亏他及时运作灵力扭转身形,否则就不是摔在地上这么简单了,而是坠入岩浆化成灰烬。
耳边传来破空之声,奉临来不及多想立刻翻身跃起,身后碎石崩飞,张少岩巨拳砸下,地动山摇,这片漂浮于岩浆火海之上的碎石孤岛随时可能沉没。
奉临强忍疼痛缓缓站起,此刻他无暇他顾,更不能被恐惧左右,他必须极力保持冷静,生死只在一瞬间。
“为什么?”
张少岩收起拳头,声音嘶哑,燃烧的眼瞳恨恨盯着奉临。
“将军为了大靖殚精竭虑,为了收复失地日夜操劳!你们不但不领情,反而加害于他!这是何道理?!”
“道理?”奉临一边观察周围的地形情况,一边寒声回应,“臣主君事,僭越之罪,罪无可赦!”
“现存的奉氏皇族都是群贪图享乐的饭桶,靠你们何日能光复大靖山河?!”
“所以江潮劳民伤财,修筑岚谷关天堑就能够收复失地?”奉临不屑地道,“不过是龟缩偏安的无能之举!”
张少岩半张脸上的火焰猛地一跳,怒吼道:“你们这些生长在富贵乡里的皇室娃娃又怎知敌人的强大?!若不是将军修筑天堑,宣贼的铁骑恐怕已经踏平了元京!”
“江潮主事朝政十余载,虽未尝失地,但亦寸土未收!方今陛下年少英武,胸怀大志,江潮做不到的事陛下未必做不到!”
“陛下?”张少岩冷冷道,“哦——!你是说丰泽皇帝。‘聪慧善断,韧性不足,若想成事,需时日历练’,这是将军对他的评价。收复江山谈何容易,丰泽皇帝一时热血恐怕经不住时间消磨。不过……将军已逝,这天下分合已与我无关!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为将军报仇!”
张少岩撕声怒吼大步猛冲而来,碎石孤岛微微震颤,周围岩浆似在呼应他的愤怒,汹涌翻腾。
奉临的瞳仁里倒映着石火巨人的身影,他镇定心神,按兵不动,任那汹涌的杀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炽热的炎气扑面而来,额头上因紧张渗出的汗珠立时蒸发。奉临调整呼吸,待到张少岩的巨影完全将自己笼罩时,猛然翻身后跃,同时手捏剑诀,御剑劈在身后的一块岩壁上。
方才与张少岩对话时,奉临一直在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发现身后的岩壁裂纹横生,不断有岩浆细流,整面石壁也隐隐泛红,想来是有大量的岩浆堆积,岩壁难承其重,只需稍加外力便会崩溃决堤。
于是奉临一边与张少岩斡旋,一边缓慢调整角度,使对方向着石壁这边发起进攻。
如今时机已至,生死在此一举,奉临更不迟疑,一面翻身跳开,一面御剑劈向岩壁。那些纵横的细纹突然蔓延扩大,岩壁轰然倒塌,岩浆洪流奔涌而出。
身后灼浪滔天,奉临没有一丝迟疑,收回飞剑,一把抓住剑柄,向斜上方飞刺而去。
这一式可不是御剑飞天的法术,而是奉临巧妙地将林青衣所授的《大道天一剑》与太祖帝传下的《西凉辟剑谭》结合起来。
《大道天一剑》的精华乃是驾驭飞剑自不用说,《西凉辟剑谭》的精华则是人剑合一,迅疾无比。其中的关键之处恰恰与《大道天一剑》的以人御剑相反,乃是以剑御人!身如鸿毛轻,随风御剑行,只有摒弃自身的重量,让剑没有丝毫负担的前进,才能称之为最快的剑术!
奉临之前一直感觉《西凉辟剑谭》太过艰涩难懂,无法掌握以剑御人的要领,直到被招入皇宫,于朝陵见识了皇兄奉哲迅疾的剑术才有所领悟,再加上休养期间奉哲也曾多次对他指点,告诉他《西凉辟剑谭》的要领是“练人”而不是“练剑”,要极尽所能减轻自身的重量,减少剑的负担!听了这些话后,奉临猛然顿悟,结合自己修行《大道天一剑》的经验,终于在“以剑御人”一途上有所进步。虽然这个进步十分有限,远远达不到奉哲那样身形如电,随剑而行的程度,但与御剑的法门一并使用却有近似于御剑飞天的效果。
奉临抓着长剑扶摇而上,他对《西凉辟剑谭》还比较生疏,基本是在现学现卖。途中几次因为心法使用不当而使自身重量失控下坠,但都经过调整化险为夷,最终有惊无险地飞至悬崖边。
奉临御剑插入岩壁里,整个人悬在空中,抬头望去,距离崖顶不过数丈远,稍加休息待灵力恢复便可一鼓作气逃离火海峡谷。
反观石火巨人,由于身形巨大笨重,来不及躲避岩浆洪流,身下的碎石孤岛更如无根浮萍被转瞬吞没。张少岩落入岩浆之中,身上的石甲迅速剥落,他本不怕火,但却禁不住那滔天火浪的冲击,即使他身形庞大,但在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也显得十分脆弱。
屏山峡谷在剧烈地震颤,岩浆从四面八方汇聚形成一条奔涌的大河,浩浩荡荡,吞噬一切,气焰凶猛的石火巨人卷溺其中,很快便不见踪影。
奉临松了一口气,想要御剑再向上飞一段距离,岩浆如涨潮的海水,恐怕很快就会涨到自己所在的高度。
身形甫动,不料下方岩浆洪流突然卷起一道巨浪,一团人形的火球冲天而起!
热浪逆流而上,奉临的脸感到被火灼烧的疼痛。
身上的火焰渐渐褪去,张少岩瞪着一双充满愤恨的血红眼睛,周身石甲尽数剥落,火焰也熄灭大半,露出紫青色的皮肤,微微腐烂却泛着金属的光泽。
“杀!杀!”
他几近疯狂了,怒吼着向上逆冲。奉临大惊失色,体内灵力本就所剩无几,慌乱间又难以同时驾驭两种剑诀,倚剑浮空避无可避,这一击决计无法躲过。
转眼间张少岩已冲至奉临身下,大手抓来,直欲将奉临捏的粉身碎骨!然而峡谷间突然亮起一道蓝光,迅疾如雷,贯穿了张少岩的身体!
奉临定睛一看,那是一道剑符!
想来是师父在被镜面隔离之际留下的。这布符之术可谓林青衣除御剑之外又一看家本领,剑符可以与自身所配之剑遥相呼应,既可探查寻踪又可远距伤敌,唯一的缺点就是特别耗费灵力。布符的时间往往较长,其原因就是为了精打细算节省灵力。方才镜面突发起难,师父定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匆忙布下剑符,必然耗费了极多的灵力,想到这里奉临不禁有些担心林青衣的安危。不过剑符还能起效,说明控符者暂时无虞,奉临突然提起的心也稍稍平复,眼下还是更关心自身的处境才是。
张少岩被剑符击中,气势立衰,巨大的身躯向下坠落。然而他依旧面目狰狞地盯着奉临,全然不顾自身伤势,复仇是他唯一的信念!
“吼——!”
他仰天怒吼,一把抓向岩壁,五根手指如钢钉订在石头上,一点点向上爬来。
又一道剑符亮起,在半空中划过淡蓝的残影,斜斜劈落,斩断了张少岩的双臂!
张少岩的面目更加扭曲,双眼依旧充满愤怒,但身体却重重向下坠去。那一刻,奉临在他的眼中读到了不甘与悲伤……
四周岩浆奔涌,火海滔天,张少岩直直下沉着,那种无助感宛如昨日。
在张少岩的记忆里将军很少笑,记忆深刻的唯有两次。
一次是十年前收复崂关时,将军在城墙上眺望壮丽山河踌躇满志,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意。然而半个月后,宣军声东击西,突然围攻黑水下游的仓野城,张少岩身为守将,率领不到四千人奋力抵抗,最终还是因为兵力差距悬殊而战败城破。
那一夜仓野城也是一片火海,张少岩带领残兵在城池中做最后的抵抗。他感到无助与绝望,这并不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因为有辱使命、愧对将军!仓野虽然称之为城,但实际上是一座临时建立的军事据点,作为收复崂关作战时中转粮草之处,其战略意义非凡。将军特意把它修建在黑水下游远离主战场的密林里,但还是被宣军发现了!如果自己能在运送粮草时更加小心谨慎、如果自己能进一步加固城墙、如果自己能多拖延一阵等待后方的援军……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好在崂关已克,这次战役的目的已经达到,仓野沦陷只是失去补给致使靖军不能继续攻城克地。
张少岩心中有一丝宽慰,至于那些残存的愧疚唯有以战死来消除!
当他下定决心以死谢罪时,靖军却有如神兵天降,围剿了攻城的宣军。原来是将军调集人马连夜奔袭以解仓野之困。那一战,张少岩眼中的将军比满城火光还要炽烈耀眼……
仓野虽然守住了,但却打乱了将军的兵力部署,靖军兵力有限,而宣军又不断地从后方调集增援,致使战局急转直下,最终崂关再次沦陷,靖军退守至百里外的岚谷关。也是从那一战后,将军意识到宣朝军事力量在不断强大,而靖朝却已疲于战乱、难以后继,于是他在岚谷关修建天堑,由攻转守。
后来张少岩曾问过将军,如果那一战不去解救仓野,崂关是不是能够守下?
将军以剑传声,他告诉张少岩:“崂关能不能守住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死!江山丢了可以重打,但壮士死了却不能复生。而且以弱攻强已是在透支大靖的国力,我怎能再因自己的执念而让更多的人牺牲?”
说到这里,将军笑了。那个笑容仿佛在告诉张少岩,他对于自己的决定毫不后悔。
“将军难道放弃光复大靖的理想了吗?”张少岩又问。
“怎么可能放弃?养国十年还旧志,心怀铁马报故知。此间义气非生死,一朝千里踏龙池!”
怎么可能放弃?!
怎么可能放弃?!
是啊,将军从未放弃!无论是光复大靖的理想,还是每一个部下的生命!那夜也是为了营救部下匆匆进入皇宫,因此遭到皇帝的暗算!不仅如此,还要背上专权谋逆、龟缩偏安的骂名!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恨啊!
“轰——!”
奔涌的岩浆卷起一道火柱,张少岩浑身浴火,再度冲起!火焰幻化为新的双臂,一拳一拳砸在岩壁上。
“存屈抱志,养国以战!岂是你们这些年轻气盛的黄毛小儿能够理解的?”
岩石崩落如雨,奉临如风中残烛随着岩壁剧烈地摇动,插在石头里的长剑一点点松动,最终随着碎石一并滑落。奉临强提一口气,集中全部精力催动剑诀,稳住下坠的趋势,再次御剑插入岩壁中。
“鞠躬尽瘁却被说成大逆不道!天岁皇帝穷兵黩武,暴政好杀,如果没有将军维持大靖早不复存在!丰泽皇帝年轻气盛、涉世未深又怎能与宣朝那群老谋深算的家伙抗衡?无知的皇族啊,你们眼里只有皇权大宝,却不知谁才是大靖真正的天堑!”
张少岩怒吼着挥拳砸下,整块岩壁轰然剥落。奉临被甩了出去,长剑脱手飞落,他失去最后的依靠,如断线的风筝向岩浆火海坠落。
“啊——!”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热浪奔涌,将自己重重包裹,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剧痛无比,整个人仿佛正在融化。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
在坠入岩浆的瞬间,他有片刻的清醒,随后便陷入了灼热的混沌中。
他以为会有很短但却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以为这种死法连魂魄都会被烧化!
然而岩浆之中并不炽热,反而有一丝清凉,柔软的感觉包裹全身,仿佛置身于春水细流。
窒息感随即传来,奉临猛然张开眼睛,视野一片模糊,自己竟然真的漂浮在水中!
刚才明明是岩浆,怎么会变成水?难道是幻觉?然而越来越严重的窒息在提醒他这水的真实!
他再也忍不住了,张开嘴大吸一口,没有一丝空气,水横贯而入,直冲大脑,他瞬间失去了抵抗能力,沉沉向下坠去。
水面上投下一道暗影,一只手伸了进来,奉临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借力向上一冲,破开了水面。
他狼狈而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空气,目光所及,却不见一滴水,自己坐在悬崖边,身前站着一人,身穿古老而华丽的祭司礼服,面戴银质面具,一动不动。如果不是那只紧握的手传来一丝温度,奉临还以为她是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