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茉莉茶,不喝一杯吗?”
面对美丽女子的邀请,林青衣没有犹豫,径直来到桌边,揽衣下坐。
“江州乃鱼米之乡,亦盛产茶叶,尤以茉莉茶最多,是平民百姓也能喝的起的好茶。”美丽女子身姿曼妙,为林青衣斟满一杯茶水,“在江州人们会用介子箩将茉莉茶炒熟,再以煮沸过的晨露水泡制,过热则味散,过凉则味凝,现在这个温度是最好的。”
林青衣举杯一茗,淡淡道:“茶自是极好。只是姑娘如此煞费周章不会只想请我喝茶吧?”
美丽女子莞尔道:“人类讲究冤债有主,妖亦如此,我不想伤及无辜。”
“他是我的徒弟,理应福祸相依!”林青衣俏脸生寒,“我倒是想知道姑娘与江潮是何关系?”
美丽女子神情自若,樱唇轻启,喝了一口茶,微风拂过,她长发飘飘,雪白的肌肤在阳光下吹弹可破,只听她幽幽道:“我……大概算是他的故人吧。我曾睡了很久很久,久到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醒来后我身处囹圄,他是还我自由之人,并且为我取名‘照月’,自此那些小辈都会唤我一声‘照月君’。”
“所以你想为他报仇?”
林青衣一边打探对方的意图,一边与留在屏山峡谷的剑符呼应。
她之所以能够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与敌人对饮,正是因为有剑符托底。在被镜面隔离的瞬间,她强行在屏山峡谷布下了两道剑符,现在虽身在幻境的另一个空间里,但却依然可以通过剑符感知屏山峡谷的情况。以目前收集的情报来看,奉临虽然身处险境,但暂时无碍,所以她隐匿了剑符的踪迹,以期在必要的时刻能够突发起难助奉临一臂之力。
然而匆忙间的布符浪费了林青衣大量的灵力,她现在十分虚弱,为了不让对手看出破绽刻意作出淡定的模样,可谓外强中干。真要动起手来,现在的林青衣恐怕发挥不出御剑本领的一成,所以对方如此按兵不动是最好的情况,林青衣得以机会恢复灵力。
“你可以如此理解。”照月君道,“在我的期望里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破坏这份期望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世间万千生灵,变化最多的就是立场。”林青衣道,“在许多人眼里江潮只是一介弄臣,这样一个人能有怎样的结局呢?”
照月君转身看向庭院,不知何时那里出现了几道身影。
阳光和煦,微风清爽。身披蓑衣的男子带着同样装束的少年将一条条肥硕的大鱼丢进水缸里,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两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女子一长一少,在一旁整理湿漉漉的渔网。园子里的桃花灼灼盛开,花瓣漫天飞舞,花香里掺杂着海的湿咸味道,就像这平凡的百姓生活,苦乐交织,五味陈杂,最终还是沉淀为最动人的温馨。
“江潮原本是江南富商之子,天岁初年因‘谢楠案’连坐满门抄斩。”照月君娓娓道来,“所幸江潮被其父的一位故人所救,免于一死,只是嗓子被毒哑了。救他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北靖的最后一位太子!如果不发生那场叛乱,这个人很可能会成为一代帝王,然而世事难料,最终他成了一介草民,归隐田园,以打渔为生。”
眼前光影一阵变幻,方才四人换作普通居家布衣围坐在桃树下共进晚餐。餐桌上的菜肴主要是鱼类,还有新制的桃花酥。四人脸上无不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尤其是那个少年笑的最欢,林青衣很难将他与奉临口中的奸臣联系在一起。他如此朴实如此活泼,又是给旁边的男子倒酒,又是给那妇人还有少女夹菜,完全一副邻家大男孩的模样。
“江潮虽然政务繁忙,但还是会抽空到我这幻境里。”照月君道,“他会像你一样坐在那里,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沉浸在过去之中,许久许久……或许这是他人生中最温柔的记忆吧。他本应在这样的生活里终老,然而……”
照月君盯着那个餐桌旁的少女,她正小口小口地吃着江潮夹来的鱼肉:“几经变故,他成为了‘很多人眼里的江潮’,但是他从戎的初心一直未变,那就是为救他的北靖太子重整山河!这样的他,又怎会觊觎奉氏的皇位呢?”
照月君平淡深邃的眼眸里终于浮现一缕哀伤:“即使不为人理解他也不该落得一个名败身死的下场!哪怕让他回到最初的生活,以归隐平凡作为结局我也能接受。”
“朝堂上的争斗不输于沙场厮杀,都是生死之间的较量。眼见此情此景,对于江潮的死我会感到遗憾,但他的存在侵犯了许多人的利益,尤其是大靖皇室,这就注定了他悲惨的结局!”
照月君脸色一变,淡蓝而深邃的双眸突然泛起猩红血色:“利益?自私的人类,告诉我什么是利益?”
林青衣心弦一紧,她从照月君体内感受到了一股摄人心魂的阴煞之气,在那个婉约如水的身体里似乎寄宿着一个可怕的灵魂。然而令她更加紧张的是在方才谈话的瞬间剑符突然传来奉临遇险的信息,林青衣当机立断利用剑符为奉临解围,但也就此失去了与屏山峡谷的联系。此刻她的心绪再难平静,眼下情况不容拖延,必须尽快做个了断!
“利益大概就是一个人在乎的人与事吧。”她一面答复对方的质问,一面手捏剑诀,凝神戒备。
“呵呵……”照月君冷笑道,“那么按照这样的说辞你的徒弟伤害到了我利益,我是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杀了他?”
她水袖一挥,数道蓝光自袖底飞出,迅疾如雷。
林青衣目力远胜凡人,依稀可见那蓝光乃是薄如蝉翼的镜片,形状不一,锋锐无比。她并指如刀向下一切,长剑脱鞘而出,但那蓝光实在太快了,呼吸之间便已在眼前。林青衣只得翻身后跃,同时驾驭长剑挡在面前。
剑光如银龙夭矫,弹开几道蓝光,但还是有漏网之鱼。林青衣屏住一口气全力后退,那些蓝光几乎是擦着她的衣角刺进地面。
眼看所有蓝光都要被林青衣避开,照月君再一挥袖,刺入地面的镜片突然层层生长,如平地耸立的坚冰屏障。林青衣见势不妙,蹂身而起,疯狂生长的镜片层层叠叠,仿佛密林里重叠盘绕的枝干,林青衣一边左右闪躲,一边全力上冲。但她体内灵力尚未恢复,速度明显缓慢了许多,在即将突出重围时,镜片封死了头顶最后一寸空间。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镜片继续横向生长,从四面突刺而来,林青衣被困在有限的空间里,艰难地闪避着,然而可以容身的地方越来越少,最终她被逼退到一个狭小的角落,身后、头顶、脚下皆是穿插横亘的巨大镜片,而面前一方狭小的空间也即将被镜片填满,她已退无可退。
镜片边缘锋利,裹挟着寒气飞刺而来,林青衣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镜片生长时的破冰之声消失了,那股寒气也渐渐消散。林青衣张开眼,只见镜片最前端的锋芒已经抵在自己的鼻尖,身前左右亦被镜片寒芒笼罩,它们只要略微向前,自己就会被刺得千疮百孔!
“咔咔!”
周围的镜片突然粉碎,如星尘飘飞汇聚为人形,初始透明又渐渐显形,最终变作照月君的模样。
纵横交织的巨大镜片微微透明,外面的光芒射入后皆被染作淡蓝颜色,宛若一座晶莹剔透的牢笼。照月君看着林青衣,眼眸里的猩红血色渐渐褪去,她突然意兴阑珊,叹了口气:“我即便杀了你又如何呢?人死终不能复生……屏山峡谷那边就快有结果了吧,一切皆是天意。”
照月君一挥手,镜片堆叠的牢笼轰然崩碎,碎片如尘埃四散,包裹着林青衣缓缓落地。照月君的脸上充满疲惫,她背过身,淡淡道:“我不想与你争斗,你走吧。”
“屏山……屏山峡谷那边……如何了?!”林青衣挣扎着站了起来,方才那番打斗已然耗尽了她所有的灵力,现在的林青衣甚至比普通凡人还要虚弱,别说御剑了就是用手提剑也是十分吃力的事情。但她还是用剑指着照月君,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了过去,“放了小临儿!”
照月君没有回头,安静地向前走去,她的身影隐隐泛光,一道镜面突然出现,横亘天地。
林青衣心中一沉,照月君故技重施又要将幻境空间隔离,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完全失去与奉临有关的线索?她越想越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追了上去,然而照月君身影倏忽,林青衣哪里追得上?她脚底一软,跌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身影渐渐透明,消失在镜面的另一端。
就在林青衣感到被绝望吞没时,照月君突然转回身来向天空望去,双眼杀意毕露,随即一抬手从袖底放出数十道蓝光。与此同时空中传来尖锐的破风之声,一道虹光从天而降,与那些蓝光交织对冲,“铛铛”几声脆响,虹光势如破竹将蓝光尽数扫开,不做片刻停留,声势更厉,直取照月君的项上人头。
照月君双目猩红,反手挥袖,落入地面的镜片轰然暴张,平地起塔,层层交叠,气势力道远胜攻击林青衣的时候,看来这回照月君无所保留,欲将对方置于死地。
那虹光如闪电在空中曲折环绕,避开镜片的锋芒,几次想要突破都被拦下,顶层的镜片交错在一起,牢笼镜塔再度封闭。
照月君望着高高垒起的镜塔,原本森寒的脸色却突然一变,立即向后退去。镜塔之上亮起一点璀璨光芒,闪耀堪比日月星辉,如一道闪电撕裂长空,径直刺来,后面的镜塔则发出沉闷的巨响,宛如深海破冰,轰然倒塌。
如果不是照月君及早后退,恐怕在镜塔的碎片还未落地前就已被斩为两半。
虹光在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纹后迅速消散,现出一名身穿蓝白长袍的男子,右手并指捏诀斜斜向下,一柄通体莹白如玉的长剑停在指尖,光华流转。
林青衣定睛一看,那男子好生面熟,不正是在望都山救下自己和奉临的太一宫弟子衡颜吗。
“这剑气……你是在望都山破我镜蛊之人!”照月君皱眉寒声道,“这次你不请自来,擅闯我的幻镜洞府,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吗?”
“在下无意叨扰,只是想取回本派遗失之物。不当之处,还望……”衡颜盯着照月君,“赤霔妖君见谅。”
照月君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赤……霔!”
“不错。”衡颜淡淡道,“你本是九千年前长灵纪时代的大妖赤霔,点水为火,祸乱一方!荒渚一战,被修真大能围剿诛杀,唯余一道残魂被封印在陵崖镜中。你本应永无天日,然而百余年前我太一宫遗失的一枚残剑碎片落入陵崖镜,机缘巧合之下你受灵力影响以现在这幅样貌重生!时至今日,你已经历人世百年,是到了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你胡说!”照月君的眼眸不再平静深邃,任谁都能看出她心中的慌张,“我是照月,不是赤霔!”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中自知!”衡颜步步紧逼,“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尘封了九千年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唤醒,被无数修真大能围攻时的无助、被烈火焚烧灵魂时的痛苦穿过厚重的时光再度袭来。照月君抱着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白皙的皮肤上渐渐爬满诡异的火红斑纹,今生前世的矛盾错乱令她无比惊恐。
“衡瑶!趁现在!”
衡颜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周围的衡瑶一跃而出,身姿轻灵,围绕着照月君快速布下几道剑符,再与衡颜一起催动法阵。
蓝色光辉萦绕,阵法中心的照月君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的四肢不由自主地张开,身体微微漂浮,胸口处光芒暴涨,一枚银色的断剑碎片被缓慢抽离,而照月君那美丽的脸庞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衰老,转瞬间已气息奄奄。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四肢百骸被撕裂的痛苦突然消失,照月君张开眼睛,眼前的景色也如此熟悉。那是第一次眺望西北大漠与边关残月时的风景,永定塔顶的夜风孤寂寒冷,但是有他陪伴在身边。独守了百年幽寂,在无数人记忆之间拼凑幻想的牢外风景,如今终于得偿一见。
“过去的记忆固然重要,但那终究是记忆,如镜花水月,不可重现。”他咿咿呀呀地发出常人无法听懂的声音,“在我看来,现在的自己更为重要。就好比你是世上唯一能听懂我这咿呀噪音的人,此时此地在你面前,我是一个完整的人,我很享受这一刻的时光;同样地,我的双眼也见证了你的存在,我的意识也认可了你的存在,这些都是现在的你,无关过去。”
月光之下他一向严肃的脸竟然露出一丝笑意:“名字只是别人称呼你的代号,并不是真正的你。时至今日那些称呼你名字的人恐怕早已不在,那么名字也就失去了意义。你更应在意的是现时的人如何称呼你……”
他抬头望月,平静的眼眸微起波澜,不知在想着谁:“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你守望这轮明月百年,明月亦流照你百年,如此因缘乃是凡人不可企求的,不如就叫你‘照月’吧。”
“照月……我是……照月!”
照月君猛然张开双眼,仰天怒吼,反手一抓,竟然将阵法中流转的淡蓝光辉抓在手中。那光辉如有实质,似水凝冰,迅速变为冰锥似的固体。照月君一甩手,“冰锥”飞射,划出一道弧线,将周围的剑符尽数斩碎!
阵法失去符咒加持,不可阻挡地衰弱溃散,失控的灵力卷起层层余波,将衡颜与衡瑶推开。
“怎么可能……”衡颜惊道,“难道她还存有赤霔的力量?!”
光华散尽,被抽离的残剑碎片再度回到体内,照月君恢复愿态,长发猎猎飞舞,脸上、手臂都爬满赤红的斑纹,她的目光里充满杀意,声音森寒如冰:“他叫我‘照月’,那我便是‘照月’!不认可这个名字的人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