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皇宫,资善殿。
宰相赵迥将一纸文书面呈皇帝,恭声道:“江潮府邸已查抄完毕,所获人丁物什皆列于表上,请陛下过目。”
奉哲接过文书仔细查看,眉头渐渐皱起:“偌大的晋王府只有这些?”
“回陛下,查抄晋王府由禁卫执行,臣于现场督办。江潮府邸最多的乃是地图沙盘以及经史子集,蓬荜无所饰,厅堂无所修,更无金银细软。且不说江潮是否有所贪贿,单凭朝廷俸禄也不至于如此寒酸,是故臣与陛下一样有此疑问。”
奉哲沉默半晌,叹道:“朕知道了。”
赵迥一双老眼望着皇上突然道:“不过臣于江潮部下府邸内倒是查抄出许多贪污银饷,所谓下乱始于上,此些罪行亦可算在江潮头上!”
奉哲看了一眼赵迥,肃然道:“江潮之罪乃是意图谋逆,此一条便可让他死上千百次!朕不需要也不会编造更多的罪名来诋毁他!江潮于大靖固然有功,但功难抵过,唯有以死谢罪,这便是定论!”
“陛下所言极是!是老臣糊涂了!”赵迥诚惶诚恐地道。
奉哲望着案下白发苍苍的赵迥,此人是最早一批追随世宗建立南靖的大臣,睿宗天岁皇帝即位后以“谢楠案”诛杀了大批前朝旧臣,赵迥因老道的处世经验与敏锐的度势眼光得以幸存,并加官进爵,直至丰泽一朝已为百官之首。作为为数不多的三朝元老,赵迥在朝廷中有很高的威望,虽然思想有些迂腐,但其人对皇室极为忠诚。江潮于万隆殿伏诛后人心涣散,奉哲便是依靠赵迥的声望快速稳定了文武百官,避免了更大的混乱。所以他对于这位老臣还是十分尊重的,方才言语有些激厉,着实吓到了这位花甲之年的老臣,奉哲心中过意不去,缓声道:“赵爱卿言重了。爱卿一片苦心,朕自然知晓。只是史册汗青如铁,不容有失。朕之所为自是为了维护大靖宗庙,是非自有后人评断,无需做些画蛇添足、欲盖弥彰的事情。你比朕年长许多,此间道理不需朕多言。”
“陛下是非明断,百官之幸!社稷之幸!”
奉哲合上文书,放于一旁断然道:“江潮一案就此结案,其亲信党羽既已剿灭,便不要再牵连更多人,轻罪者当以‘少杀’的原则判处。”
赵迥伏首道:“陛下布威怀仁,百姓之幸也!”
奉哲道:“课税律法无需改动,在江潮所颁《夏秋课》的基础上进一步减轻百姓徭役杂税,以休养生息为主。”
“陛下,恕臣直言。眼下宣军大举进犯,正是军费紧张之际,再减免税赋的话恐怕以目前国库储量难以支撑。”
“此事朕自然知晓。此番宣军来犯当是得知江潮既死,欺我朝中无人!若论因果,此祸端由朕而起,不应由百姓承担。边关战事朕自会处理,而朝政之务就有劳爱卿了。”
赵迥受宠若惊,颇为感动:“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夜已深了,爱卿无事启奏的话便退下吧。”
赵迥迟疑了一下,讷讷道:“陛下,近日有亲王想要恢复江潮之前消减的皇族待遇……”
“朕对于此事的态度爱卿应该可以想到。”奉哲微怒道,“一切按照现行礼制。”
“是!”赵迥行大礼,“那么臣告退,还望陛下注意龙体安康。”
他在皇帝的目送下离开资善殿,时值午夜,殿外庭园寂静无声,红枫林立,宫灯长明,不远处的一心亭里坐着两人,赵迥一眼认出那是念平皇后与她的贴身丫鬟。
见赵迥看向这边,念平皇后主动站起身来,她没有穿戴凤冠霞帔,只身着一席素衣,外面披了件暗红披风。赵迥见状连忙小跑着来到一心亭,躬身道:“见过娘娘。”
“赵大人与陛下谈论国事至深夜,真是辛苦了!”念平皇后笑道。
赵迥脑筋转的很快,忙道:“臣不知娘娘在殿外等候,这夜寒露重的,若是伤了娘娘的身子,臣万死难辞其咎!”
“赵大人哪里的话,国事自然重于一切!”念平皇后道,“如今逆乱方平,朝中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有大人此等肱骨良臣协助,陛下可以免去不少忧虑。”
“臣之绵力,不堪一提,全仗陛下英武决断。”
“陛下志在远方,然而眼前危机亦不容忽视。赵大人为官多年、亲历三朝、善于判断局势,还请在必要的时候为陛下指点迷津。”
“臣受世宗知遇入仕,又逢睿宗临终托命,自知责任重大,定会竭力辅佐陛下,保我大靖宗庙社稷长存!”
“如此,本宫便放心了。时候不早了,赵大人注意身体,早些休息吧。”
“谢娘娘关心!臣告退。”
念平皇后目送赵迥离开后便带着丫鬟欣兰来到资善殿前,她从欣兰手里接过檀木食盒,独自一人推门进殿。丰泽皇帝平素不喜携带太多侍卫,资善殿外只留了一名小太监把守,依照皇上吩咐“皇后进殿无需通报”,因此那小太监也未做阻拦。欣兰随皇后来资善殿多次,已与看门的小太监十分熟稔,见他整夜守在这里十分辛苦,便把皇后娘娘赐赠的糕点分给他吃,那小太监自然感激涕零。
听到殿门被推开的声音,奉哲从堆叠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一见是念平皇后便道:“念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陛下不也没睡吗?”念平皇后上前,将食盒放在案上,“我问过御膳房,你与赵大人谈论国事连晚饭都没有吃,现在一定饿了吧,我带了些点心。”
奉哲喜道:“方才还不觉得,但听你这么一说,朕便觉得饥肠辘辘了,快让朕看看有没有莲子饼!”
念平皇后为奉哲倒了一碗暖汤:“你最爱吃的东西我怎会不带?慢点,别噎着!”
殿内再无外人,奉哲无需顾及天子威仪,他真的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念平皇后坐在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奉哲:“诛逆已有月余,陛下日夜操劳,吃睡皆在资善殿里,长此以往恐伤龙体。”
奉哲一边大口吃着点心,一边笑嘻嘻地道:“念慈你的口气怎么和赵迥一样?”
念平皇后美目一瞪,气道:“奉哲,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太医说你近来气血虚亏、内火过盛,乃是操劳过度所致。国家大计固然重要,但身子垮掉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对于自身状况奉哲自然心知,然而这些症状并不是由于劳累造成的,而是魔剑鬼渊反噬的后果,经过师父净厄高僧的运功祛邪,近况比之当初已有所好转,只是此话不能对念慈说。
“念慈你说的对,我也知道你关心我。”奉哲轻轻握住念平皇后的柔荑,让彼此感受对方的温度,“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甚至会影响大靖的江山社稷。我必须夙兴夜寐、全力以赴!国家大事与自己身体之间我会找好平衡,但如果空有好的身体却毁了祖宗百年社稷,那我就是千古罪人了!”
“你啊,总是把责任扛在自己一个人肩上,我真怕你被压坏了!你若遇到困难无助可寻时,大可对我倾诉,不要闷在心里。我虽是女流之辈,无力扭转时局,但却可以做夫君最忠实的聆听者!”
“念慈不必妄自菲薄。在我心里你可不是聆听者那么简单,而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有你在,无论前路有多大风险我都能从容面对!”
“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怎么对付宣军?”
奉哲呆了一下,叹道:“看来襄国公都告诉你了……”
念平皇后名叫张念慈,其父张却麟乃是南靖东军统帅,官拜右将军,江潮死后右迁至大将军,赐封襄国公。如果说赵迥是奉哲平定人心的文牌,那么张却麟就是止戈立威的武牌。江潮一死,南靖军队一时群龙无首,难免会有人拥兵自立,打着为大将军昭雪的名号犯上作乱。正是由于张却麟的存在,才有效避免了这一恶劣事态的发生。张却麟作为天岁皇帝的嫡系旧部,曾帮助天岁皇帝披甲即位,夺得皇权,亦是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江潮在时,他被压了一头;江潮一死,他便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成为军队统领。此人算是天岁皇帝一手栽培的武将,又是丰泽皇帝的岳父,对南靖皇室绝对效忠。奉哲有他的支持,便有了足够的底气,可以大刀阔斧地处理江潮党羽并且迅速平灭此事造成的余波。此外,奉哲采取斩首离析的策略处理江潮的心腹部队西军——即收押处斩西军的主要将领,撤销西军编制,分解为多个部分安置于其他部队中,尤其是张却麟统帅的东军,士兵数量因此剧增,已经改编为镇北军团,是为现今南靖最强的军队。
“宣贼鼠目寸光,妄自认为我大靖除江潮外再无可用之人!”奉哲愤然道,“然而我大靖人才济济,又岂是他们能够了解的?我已派镇北军联合利、夔二州的兵马共三十万人集结北上,兵分两路,一路直接驰援岚谷关,一路西折取道燕戎,包抄围剿。到时我靖军里应外合,定将宣军尽数歼灭!”
“燕戎?”念平皇后皱眉道,“他们虽然长期与宣作战,但对于我们也并不友好,时常侵扰西北边疆。与此等蛮夷合作,真的没事吗?”
“合作的根源在于利益!”奉哲自信地道,“我许燕戎王在灭掉宣贼之后当以幽云二州为谢礼!”
“如此岂不是割地求存?!”
“哼!”奉哲肃然道,“此等遗臭万年之事朕又怎么会做?如果我大靖真的有能力收复山河,区区燕戎又怎在话下?莫说他拿不到幽云二州,就是他那位于西北的疆土也会是朕的!”
念平皇后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我知道陛下你一心想要光复大靖山河,成不世之功。但即便再大的事业也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做起,燕戎本是未开化的蛮荒之族,他们的许诺并不可信。”
“你是我娘吗?总这么说我……”
望着念平皇后惊愕的表情,奉哲自知失言,他低声道:“抱歉……”
“不……是我有失礼数,毕竟你是皇帝了……”
“这与皇帝无关。”奉哲牵起念平皇后的手,来到偏殿推开窗子,月光如水,夜风拂面,丝丝凉意令发热的头脑快速冷却。奉哲一扫身上的戾气,和声道:“念慈你所担心的事情朕也有所考虑,此计虽然有风险,但收益十分巨大,甚至有希望一举歼灭宣军精锐。在以弱搏强的情况下,不失为一场值得的赌局。然而我也不怕输,因为我还有一张底牌,这张底牌之强足以改变天下局势!”
念平皇后转念一想:“你说的底牌难道是奉临?”
奉哲一愣,失笑道:“念慈还是那么冰雪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你们兄弟俩在御学馆时就喜欢一起合计些坏主意,没少让先生操心!”说起那段时光,念平皇后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的上扬,“他此次奉命入宫助你诛杀逆贼,随后又匆匆离开,杳无音讯,都没来看望我一眼!在别人眼里一国无二君,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我还不知道你们俩的关系吗?这其中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说起来我就生气,奉临那家伙还真不来看我一眼,枉我在御学馆里那么照顾他!”
“这事怪不得九弟,是我逼得太紧,他无暇顾及他事。来日我定带着他向我们的大师姐赔罪!”
“我不要!你们一个皇帝一个王爷,这么重的赔礼我可受不起!不过话说回来,奉临骨子里就是一酸书生,当真有那么厉害?”
奉哲负手而立,夜风吹动暗金龙袍,那股血脉相传的皇族威仪油然而生:“此事须当我兄弟二人联手方能做成!一旦事成便可重获百年前太祖帝威仪四海的力量,这是我奉氏最强的力量!它将守护大靖一统山河千秋万载!”
念平皇后神色复杂地望着奉哲,突然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无法想象那种力量是什么,但我从不怀疑你的自信。”
奉哲环手揽住念平皇后纤弱的香肩:“还记得我娶你时所说的话吗?此生惟愿不负山河不负君。今夜月明星稀,不知九弟是否也在仰望这轮明月,我多么期待与他的重逢啊!”
丰泽八年十月二十日,宣朝六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号称百万,围攻南靖峡州岚谷关,此乃江潮修筑天堑后宣军发动的最大规模的进攻,誓要一举剿灭龟缩一隅的南靖王朝。二十四日,响箭入城,宣军开始进攻,靖宣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爆发,史称“天堑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