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宫后,奉临依然心神不定。他十分清楚江潮暗藏的杀意,对方随时可能动手,但自己却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单论个人实力,奉临只随水镜先生学习过五年的基本剑术,而江潮浸淫道法多年,手中又有名剑“开明”,孤身面对万军亦可从容而退,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奉临了。论手中的权力,奉临虽贵为天子,但只是个傀儡,江潮借太后懿旨将他招入宫时特意强调不允许他携带任何家丁亲信,所以偌大元京,奉临竟无半点势力,唯一的亲人明和太后立场不定,对于一个能看着自己的皇子被权臣屠戮而无动于衷的皇母,奉临实在不敢对她抱有过多的期望;反观江潮,他一手组建训练的西军就驻扎在元京城外四十里,由心腹士兵组成的青鳞卫镇守晋王府,而原本属于皇帝护卫的禁军也在之前的变乱中落入江潮手中,可以说如今京师之内除了江潮没人能调得动一兵一卒。
在手握压倒性的优势下,江潮可以兵不血刃的废掉奉临,另立一个皇帝,亦或是干脆自立为帝。如此一来,自己岂不是成了亡国之君?
奉临思及此处,不禁痛心疾首。他既觉得无奈,又感到冤枉。半个月前自己还是放马青崖的悠闲王爷,转眼之间却成了命系国运的落寞帝王。人生境遇当真如潮头行舟,大起大落。
不如像皇兄一般破釜沉舟,与江潮决一死战,即使失败了,自己也不至于留下一个无能之主的骂名。但转念一想,这样做只会激怒江潮,让他生出奉氏皇族难以控制、不如取而代之的想法。结果不但没有影响到江潮的地位,还加速了大靖的死亡。
夜已深,奉临却思绪万千,辗转难眠。望着床庭外昏黄的宫灯,他突然想到皇兄奉哲是不是也如此度过了许多煎熬的夜晚。他一遍遍思索着破局的方法,又一次次得到死棋的结果,绝望之中丧失理智,带领禁军冲向了不归路。
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了他啊。
奉临心情郁结,睡意全无,起身合衣,准备到庭院中散步。
刚一推开门,便见月光之下站着一个青衣素袍的老僧,如一株挺拔的枯松,两个执夜的太监被他放倒在脚下。
奉临心中一沉,第一反应是江潮派来的刺客!他立即向后退去,但那老僧身形如鬼魅般一晃便来到奉临面前。
月光下老僧面容枯槁,皱纹如沟壑纵横,唯有一双眼睛精锐有神。
“阿弥陀佛。”老僧躬身立掌,“贫僧失礼了。”
只见他单臂还回,一把抱住奉临纵身飞跃。
奉临本想呼救,但转念一想这皇宫大殿已被江潮的势力控制,他要下手根本不必将自己掳走,完全可以就地解决。那么这个老僧很可能不是江潮派来的!在已经确定的敌人和模糊不定的敌人之间,奉临当然要倾向于后者。
于是他迅速恢复冷静,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老僧微笑道:“陛下明智,如此贫僧便能省却许多力气了。”
他大袖一挥,不再抱住奉临,只是用右掌轻轻抵住他的后背。
奉临感到有一股气流托举着自己在夜空中飞行,脚下是殿宇森然的皇宫,他与老僧如穿林打叶的清风,悄然掠过,不留一丝痕迹。
转眼之间,二人已然远离皇城,一片丘陵浮现在远方,数根石柱巍然耸立,雕龙刻凤,气宇非凡。借着月光,奉临看的清晰明白,这里不正是太祖皇帝的朝陵吗?
老僧带着奉临缓缓落地,双脚触碰地面的瞬间,四周突然亮起六道银色剑影。奉临赶紧退后,老僧却抵住他,轻声道:“无妨。”
他一挥手,银色剑影的光亮倏然消散,只留下微弱的残影,周身被金色的法文封裹。
“这是开明剑留在朝陵的灵识,已被贫僧禁锢,兴不起风浪了。”
奉临深深看了老僧一眼,点头道:“多谢。”
老僧双手合十:“那么请陛下独自进入太祖陵吧。”
“这……”
私自进入祖陵是大逆之罪,奉临自然十分犹豫。
“此间关乎大靖生死,还请陛下不要囿于常伦。”
“朕明白了。”
不知为何,奉临非常信任这个初次见面的老僧,或许是因为孤立无援的处境让他从心底里渴望有人能相助一臂之力。
他不再犹豫,回身走入皇陵。
长长的甬道向下延伸,两边肃立着鲛人宫灯。对于这里,奉临并不感到特别陌生。因为皇兄奉哲继位后曾带领皇族与臣子前来朝陵祭祀,那时奉临已不算年幼,依稀有些记忆。
说起朝陵,倒是有些传奇色彩。因为这里埋葬的不是太祖皇帝奉烈羽的遗体,而是他的佩剑——承云。距今约一百七十年前,太祖皇帝西凉起兵,文治武功威震四方,手里的承云剑更是有破万军之威。而太祖本人对承云也是珍爱有加,朝夕不离。但是令人惊疑的是,太祖皇帝的遗诏里却没有把承云作为陪葬品,而是要求将承云剑以国礼葬入皇陵,自身遗体反倒是送回了西凉故乡。民间盛传太祖早已练就人剑合一的境界,自身与承云剑融为一体,那皇陵里葬的虽然是把剑,实则是太祖皇帝的本尊!
不论历史的真相怎样,目前看来太祖果然远见非凡。他似乎预见了有朝一日靖朝的帝都昌陵会沦陷,并且会迁都有着南都之称的元京,于是下令将奉氏皇族的祖陵建在这里,派重兵把守,而自己的遗体则干脆运回遥远的故乡西凉。试想如果皇陵修建在昌陵,那么宣贼定会做出开坟掘陵之事,后果不堪设想!
奉临一路且思且行,通道的门阀机关皆尽解除,一路畅通,仿佛有人在等待他的到来。
跨过静水桥,步入宏伟的冥殿,按照礼制,祭祀时只有皇帝能够进入这里,当年自己也只是在静水桥尾端远远看了一眼,那时便觉得十分雄壮,如今亲自进入,更觉惊叹。
殿内灯火萦绕,数十座巨剑石雕倒插在地面,上面刻有奇异的铭文,流转着青色的光华。大殿尽头供奉着太祖皇帝的灵位,八具石俑抱剑而立,分侍左右。
奉临环顾四周,心中肃然,正襟上前,向太祖灵位行大礼。
一道人影从一旁的巨剑石雕后转出。
奉临一惊,抬眼望去,灯火幽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觉得他身着华服,器宇不凡。
那人缓步走至灵位前,转身微笑道:“九弟,许久不见了。”
“七、七哥……”
奉临惊呆了,灯火之中那人的脸庞渐渐清晰,不是别人,正是半月前为皇室尊严战死的丰泽皇帝奉哲!
奉临心中又惊又喜,皇兄的面色温润如玉,明显不是鬼魅,自己早该想到他有办法骗过江潮诈死的!
“七哥!不,陛下……”
奉临突然想到礼数,想要行礼,奉哲却一挥手,道:
“你也是皇帝了,不必行礼!”
“朕……我不过是应诏而来。现在一想,招我进宫也一定是你的计策!”
仿佛黑暗中窥见光明之人,见到奉哲后的奉临一扫半个月来的压抑绝望,心中豁然开朗。
“你果然聪明。”奉哲道,“然而你可知让你登基并不是朕的计划。”
奉临呆了一下,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常言道,一国无二主。”奉哲脸色一变,“你我今日既于墓陵中重逢,那么注定只有一人能活着出去!”
奉哲一挥袖,冥殿中机关触动,八具石俑滑动起来,呈圆形环绕在奉哲与奉临周围,圆形正中的天棚与地面生长出石笋般的机关,上下交合,又轰然退去,半空之中留下一柄古朴的青色长剑,云纹盘绕,唯有剑柄中央的一粒青石光华流转。
“此剑是太祖皇帝的佩剑承云,乃我朝第一重器!今夜,活着的人将成为他的继承者,带着他走出朝陵,诛杀逆臣!”
“陛下,这又何必?”奉临急声道,“你知道我无意与你争夺皇位,大靖是你的,承云剑也是你的!”
“不必多言!”奉哲取下一具石俑怀里的宝剑,直指奉临,冷冷道:“动手吧!”
奉临不是啰嗦之人,眼见此景,心知已不能用口舌来解决事端,唯有应战,当然他心中的底线是绝对不会伤及皇兄。
他的眼神逐渐坚定,回身取下一柄宝剑,拔剑出鞘,寒气凛凛。
靖圣德元年九月十六日,既望之夜,南靖朝的两位皇帝身穿相同的龙袍,在太祖陵中展开一场宿命的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