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江潮所知,天机武库乃是大靖奉氏皇族的一件重要宝物,至于究竟是何种宝物,在没有攻破昌陵之前他是不知道的。北靖闵宗熙宁二十七年,淮王与禁军都指挥使安默冰里应外合,发起兵变,后安默冰驱逐淮王自立建立宣朝,奉氏皇族被迫南渡,于元京建立南靖朝,闵宗则身死昌陵,由皇帝世代相传的天机武库也就此失踪。天岁皇帝继位后,一直致力于寻找天机武库的下落,但由于此物极为重要,只有包括江潮在内的几位近臣知晓,然而也仅是只知其名,不知其物。
经过多年探寻,天岁皇帝终于得知天机武库被闵宗藏于昌陵皇宫的地下密室里。此间密室隐藏极深,除非有皇宫的设计图纸,否则很难找到,而且密室设有机关法阵,需以大靖的传国玉玺方能解开。幸运的是这两样东西都没有在战火中遗失,玉玺被康王奉齐玉——也就是南靖的建立者靖世宗建兴皇帝——带到了南方;设计图纸则被宫女趁乱偷走,流落民间,于建兴二年被世宗的肱骨之臣谢楠找回。建兴九年,世宗崩,宁王奉齐琮披甲继位,次年改元天岁,他从世宗手里接过传国玉玺,又诛杀谢楠得到设计图,所以开启密室的条件已然具备,只差挥兵北上,直捣昌陵皇宫,而这一重任几经辗转最终落到江潮肩上。
天岁十七年三月,帝拜江潮为定国将军,统帅精兵四十万北伐。时为宣朝最脆弱之机,宣帝居功自傲,沉溺女色不问朝政,举国上下皆在粉饰太平,靖军一路高歌猛进,宣军难以抵挡节节败退,连失多地。九月,江潮率领先锋部队奇袭昌陵,从东门破入,直刺皇宫。
进入皇宫后,江潮兵分两路,一路由心腹韩挺率领前往密室寻找天机武库,自己则带领剩下的人马前去诛杀宣帝,宣帝一死,昌陵必乱,靖军大举压上,几如探囊取物,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百余勇士追随江潮杀出一条血路,最终将宣帝困在上阙殿里。曾经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宣帝走投无路,只要江潮一声令下便会化为刀下亡魂!然而危机时刻他竟然以皇后作为人质威胁江潮!
在靖军士兵眼里,宣帝的举动无比愚蠢,以己国的皇后威胁敌国的将军,怎么想都是荒唐之举!然而对于江潮来说,这却是晴天霹雳!因为宣帝的皇后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江州渔村与他朝夕相处的青梅竹马奉燕!她的父亲是北靖的最后一位太子,也是江潮的救命恩人。天岁元年,江潮全家因“谢楠案”牵连被满门抄斩,奉燕的父亲经过百般努力保住了江潮的性命,并收养了他。在随后几年里,江潮与奉燕一家度过了一段平静而美好的时光,后来江潮科考落第,而奉燕则与一位风度翩翩的宣朝玉商私奔,绝望的江潮投笔从戎,应征入伍,北上抗宣。一方面是为了报答北靖太子的恩情,一方面也是为了寻找在战乱中失去音信的奉燕。
然而随后的十年里,江潮没有找到一丝与奉燕有关的线索,她似乎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这也难怪江潮,谁能想到当初默默无闻的渔村姑娘摇身一变成为宣朝的皇后?
上阙殿的对峙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期间江潮默不作声,他虽然不能说话,但起码可以做出表情动作,以表达心中所想,但他选择了完全的沉默,安静地看着奉燕将过去的往事娓娓道来。虽然言语之中尽是曾经温馨过往,但江潮的心却越听越凉。他看的出来,是奉燕主动要求宣帝挟持自己以争取时间。那份听似温柔的言语里掺杂着虚伪、恐惧、鄙夷……唯独少了当日的真挚。
面无表情的江潮一直在心中发问,这还是江州渔村里的燕子吗?十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变成这幅模样?虽然北靖太子并没有把皇族的身份告知女儿,但长年生活在一起的她也有所察觉,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成为敌国的皇后?难道父亲的血脉以及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眼中都一文不值吗?当年奉燕的父亲一直反对自己参军,如今奉燕也视自己为魔鬼,难道自己纵横沙场、为大靖江山拼尽一腔热血真的有错吗?
军人一旦失去信仰,就再也拿不起武器了。
奉燕与宣帝联手上演的一出戏成功拖延了时间,江潮作为军人的信仰出现了动摇,他想退兵,又恐负了那些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将士;他想杀了奉燕,但又不忍斩断旧情、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的父母!犹豫之中,错过了诛杀宣帝的最好时机,驻扎在京畿的大批宣军已然赶到,正在肃清昌陵城中的靖军,而皇宫内外也涌来数不清的援军。
当宣军冲入上阙殿,冲散江潮的士兵将宣帝与皇后层层保护起来时,兵戈铁甲后的奉燕骤然变了脸色,她与宣帝隐匿在钢铁的壁垒之后,没有再多看江潮一眼……江潮终于醒悟了,自己多年来心中所念的燕子只是那个在江州渔村的单纯少女,眼前这个女人只是有着燕子外表的陌生人。
然而为时已晚,靖军已是强弩之末,江潮亦是独木难支,无奈之下唯有下令退兵。此战成为这场战争的转折点,沉醉于歌舞升平的宣帝幡然醒悟,重揽朝政,点兵拜将,利用靖军战线过长补给困难之际大举反攻,重夺失地,最终在黑水之畔的决战中大获全胜,终结了这场战争。
诛杀宣帝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韩挺却成功带回了天机武库。面对天岁皇帝口中的“皇族至宝”,江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向韩挺确认是否有误。韩挺非常肯定,这就是天机武库,因为当他打开密室时,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具棺椁,棺椁内壁刻有‘内非人寰,切莫妄用’的字样。显然这具躺在棺椁内的男尸就是天岁皇帝所说的天机武库!
江潮仔细端详这具男尸,只见他面色温润,没有半点腐烂迹象,更像是在沉睡。他的右手里握着一块玉牌,上面刻着“昭王齐玦”。
根据史书记载,靖闵宗长子奉齐玦死于熙宁七年,年仅十六岁,闵宗悲痛万分,以国礼葬之,封昭王。这是距今四十余年前的事情了,奉齐玦的尸身怎会如此完好?而且当年闵宗大兴葬礼,以隆重的礼仪为奉齐玦下葬,现如今他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昌陵皇宫狭小的密室里?联想到棺椁内壁刻写的“内非人寰,切莫妄用”,江潮有种不祥的预感。
天岁皇帝是个为了权力可以不惜一切手段的人,他自继位起便大兴牢狱,以各种罪名诛杀了世宗的后代以及旧臣,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一心热衷的宝物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江潮思量再三,终难以下定决心。眼下宣军大举反攻,昌陵附近已难久驻,带着这样一具”尸体“行军多有不便,万一落到宣军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轻骑转道,前往昌陵八十里外的全山,将昭王尸身寄存在山上的五华寺里。五华寺的高僧介叶大师是江潮的救命恩人,也算是他的半个师父。
当年江潮从军后的第一战便遭到惨败,他身负重伤逃进深山,奄奄一息之际被云游四海的介叶所救。那时的江潮万念俱空,心想不如趁机拜入佛门,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但介叶说江潮尘心未了,难守佛念,最多也只能收他作俗家弟子。介叶不仅治好了江潮的伤,还传他一些修行法门,谁想江潮于此道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后日更是凭借自己的参悟修成不弱的道行,并且在战场上大显身手,再加上卓越的指挥才能,因此在万千士兵中崭露头角,一路平步青云,成为军队的统帅。
选择五华寺作为寄存昭王尸身的地方,江潮还是有自己的考虑。此物关系重大,以天岁皇帝的性格很可能会给寄存地引来血腥之灾,然而天岁皇帝虽然好杀,但却不杀僧侣,不屠寺庙,奉氏一族对于佛家一直保持着十分的敬重,想是太祖帝曾受佛缘的缘故。因此江潮认为将尸身寄存在五华寺最为稳妥。
此间事毕,他便返回军中,率军撤出了昌陵近郊。不日,朝廷传旨,撤销江潮军职,押送至元京受审。黑水北岸,秋风瑟瑟,江潮回望江北的山河,昌陵渺渺,已不可见,远方传来靖军节节败退的消息,此次北伐恐怕又是一场空。他双脚踏上南渡的船,却不知此生再无缘踏足江北的土地。
天岁皇帝震怒异常,欲杀江潮,在群臣的劝谏下改判流放幽州。一路上江潮一直在犹豫是否应该将天机武库的事情告诉天岁皇帝,直到被押送至戍铁城也未作断决,因为他实在不敢确定此事将会有怎样的后果。直到王双被害,江潮想为部下报仇却四面无援,面对势力庞大的幽州隶狱司,刺史这样的官吏已经无济于事,所以他只能请天岁皇帝帮忙,报酬自然就是天机武库。
人间乱恶既如此,又何需心忧众生难?
江潮双眼空洞地望着采石场,流放的罪人们在狱卒的监督下劳作着,天幕阴沉,气氛说不出的凄冷绝望。王双之仇得报、天机武库也和盘托出、燕子不再是燕子、收复北方更是痴人说梦,江潮心灰意冷,无所挂牵,他想自己会在这戍铁城度过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