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深渊里,浑身是血的王双在泥潭中挣扎,他声音沙哑,仿佛在低声呼唤:“将军!将军!”
江潮猛然张眼,耳边风声凄厉,满目苍凉,青灰的石山点缀着皑皑白雪,采石场笼罩在阴沉的天幕下,戍铁城的犯人们埋头挑运着石料,虽然数以千计,但只闻风声,不见人语。
又梦到王双了!
江潮眺望北方高高耸立的永定塔——是那里吗?
自从王双被害,江潮便经常做一个梦,梦里的王双身处无尽的黑暗之中,虽然奄奄一息但依旧在奋力挣扎。每每听到王双的呼唤,江潮就会惊醒,心中怅然若失,有种强烈的意念在告诉他王双并没有死!但永定塔深渊无际,真的有人能够从中生还吗?
江潮摇摇头,起身离开这处背风的石窟,迎面寒风如刀,吹得他筋骨发痛。虽然软骨散的药劲渐渐褪去,但余威犹在,江潮经常感到全身乏力,在采石场上工不久就要歇上一阵,好在监牢的狱卒因“王双案”遭到大换血,原先那些酷吏几乎都被查处,新任官吏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不敢过于放肆,对待犯人的态度要好上许多,尤其是对江潮,特许他可以在身体乏累时到石窟里休息片刻,甚至还会有狱卒送来干粮食物。
“江大人……”一个狱卒走来,恭声道,“江大人,可是休息好了?”
江潮抬眼一看,这个狱卒是新调任至采石场的,名叫海翼,是西北苍族人,平日里很是照顾自己。
“江大人……”海翼道,“村里的人想见见您!”
江潮跟随海翼来到采石场外围,迎面看见一群衣着质朴的村民,扎着苍族特有的麻花发,手里提着篮子,一见江潮便激动地簇拥上来,说着江潮听不懂的苍族克山语。
海翼解释道:“大人,三年前您西征燕戎,从蛮狄手里解救了我们苍族,大家都很感谢您!”
他一招手,用克山语吆喝了几声,苍族村民欢呼着围聚在江潮身边,俯身亲吻他的衣襟,这代表着苍族最崇高的敬意。
面对村民的热情,冷峻的江潮竟然也露出一丝微笑,而村民的笑脸更让他眼中灰暗的世界多了一片色彩。
一个苍族妇女突然急匆匆跑到海翼身边,焦急地说着什么,可以看出她已方寸大乱。
原来这个妇女的女儿不见了,众人连忙四处寻找,最终在永定塔的深渊旁找到了她。
小女孩呆呆望着漆黑的深渊,啜泣着喊着“阿爸!”
在海翼的翻译下,江潮得知这个苍族小女孩的阿爸死于三年前的战乱里。天岁十五年正月西北大寒,农田无收,燕戎越过南靖边界抢夺粮食,首当其冲的就是居住在戍铁城西北边境线上苍族人。燕戎人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南靖百姓深陷水深火热之中。二月,朝廷派江潮率领西军驱逐燕戎。四月,靖军连战连捷,一直将燕戎赶到了黑石峡谷北方的深山里。这场战争虽然短暂,但却造成了许多伤亡,部分尸体被就地掩埋,还有一部分被投入永定塔深渊,这其中就包括小女孩的阿爸。
在那之后小女孩就会经常梦见阿爸,梦里的阿爸身陷泥潭,呼唤着小女孩的名字。这一次,她随阿妈来到戍铁城,突然听到阿爸的声音,一如梦里的呼唤,小女孩径自循声而去,鬼使神差地来到永定塔,她哭着对海翼说“阿爸就在下面”!
江潮眉头一皱,拜托海翼询问苍族村民是否也有人像小女孩一样会做奇怪的梦。一问之下,果然许多人都有过相似的经历,尤其是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许多人都会梦到死去的亲人,身处深渊泥潭,奋力呼唤着自己的名字。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其他人的症状都已消失,甚至忘了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唯有这个小女孩还会反复在梦中听见阿爸的呼唤。
江潮进一步询问,得知这个小女孩的阿爸早年曾外出求学,考过秀才,后来落第回到家乡当先生,算是村里最有学识的人。而王双的祖代曾在北靖任职守藏史,专职管理书籍,是故家中藏书颇丰,王双耳濡目染,自小便读过很多书,虽称不上满腹经纶,但比起常人确是多了许多见识。
如此看来,王双与小女孩的阿爸都是有学识之人,这与那个梦又有何联系呢?也许,答案就在这片深渊之下。
江潮盯着永定塔漆黑的深渊,眼中精光闪烁。
那一天江潮一夜未眠,他躺在草席上双眼凝视牢狱里的黑暗,却仿佛看到了一束光芒,一束追寻许久的光芒。没有收复北方,也没有挽回燕子,但这些年来的战斗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起码保护的了南靖的百姓,在战乱之中为他们暂时开辟了一处宝贵的安宁之土。是自己的眼界太狭隘了,收复河山是为了皇帝,挽回燕子是为自己,这些都不如为百姓创造安定盛世,自己被前两者的失败蒙蔽了双眼,忽略了最后一点的价值。
江潮豁然开朗,心中积压许久的石头终于落地,从此以后,战争对于他的意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天岁二十一年他重返朝堂后开始主张休养生息、厚积薄发的战略,并在天岁二十三年主持修建岚谷关天堑,以巨大的防御工事阻断了宣军入侵江南的企图,为南靖换来了短暂的和平安定。
心结虽解,但江潮还有一事想要探明,那便是永定塔深渊的秘密。自己与苍族小女孩会反复梦到“已故之人”,这绝非偶然,或许王双真的还活着,只是被困于塔底无法脱身。王双追随自己近十年,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自己怎能置他于水火之中而不顾?
于是江潮下定决心要到那永定塔深渊走一遭。他又休养了一个月,待软骨散药力全部消散便开始着手行动,他请海翼弄来采石场吊机上的麻绳,这种麻绳可以吊起巨大的石料,极为坚韧。海翼将两根绳子打上死结,末端套住一块石头,顺下深渊,显然两根绳子的长度不够,于是又接一根,还是不够,再接一根……如此反复接了十三根绳子,竟然还没有触及深渊底部。江潮与海翼面面相觑,绳子已经全部用完了,这深渊当真没有底吗?
不顾海翼的劝阻,江潮执意要下去,他让海翼留在深渊边,以拉动绳子为号,快速拉绳三下就把绳子收回去,慢速拉绳三下就说明自己已经平安到达深渊底部。如此约定后,江潮便带着一柄长剑、一袋干粮以及几只火折子顺绳子贴着深渊壁滑下。
他的全身经脉被黄道天师的蛊虫所封,难以运转灵力,纵是有通天的道行也无法施展,然而道法虽不能用,但作为修真之人的筋骨还在,体质自然远胜常人,是故江潮沿着绳子向下滑行并不感到十分费力,当然如果没有被封经脉,他本是不需要绳子的。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江潮在心中默算大约下滑了十根绳子的高度,抬头望去,深渊顶部已经缩成一个指甲大小的光点,江潮渐渐闻到一股刺鼻的酸味,他停下身子,点燃一根火折子向下一扔,火折子落地发出“啪叽”一声脆响,仿佛掉入一潭稀泥之中,火光照亮一方天地,没错!那就是一潭稀泥,深褐颜色,气味酸臭,汩汩冒泡,仿佛丛林腐地的沼泽,而绳子之所以探不到底,就是因为末端的石头被“沼泽”吞噬了。火折子一点点陷落至稀泥中,火光一闪即灭,四周又陷入无边的黑暗。
江潮眉头紧皱,但觉进退两难,忽闻泥潭之中飘出幽幽的呼唤声——将军!将军!
是王双!他在下面吗?
江潮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泥潭之中。皮肤传来灼烧的疼痛,视野一片昏暗,酸臭的气味更是令人作呕,江潮意识到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便极力凝聚心神,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凭借着修真之人的体质与屏息之术,他一路披荆斩浪,终于看到一道纤长的模糊影子,游近一看,竟然是一座微型的永定塔!没想到这永定塔底竟然还藏着一座外表一模一样的小塔!
他奋力游了过去,一剑劈开小塔的一扇窗户,此刻他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便不管塔内是否安全,猛地钻了进去。
小塔似有结界,将泥沼污水阻隔在外,江潮从窗子掉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但他顾不得疼痛,立即翻身而起,按剑附身,警惕地看着四周。
烛光幽幽,小塔内部的结构几乎与永定塔如出一辙,只不过规模小了许多,眼前是一片空地,树立起几座石台,每座石台上都呈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颗人头!
江潮大惊失色,心中念头急转,环顾四周,果然在远处的一座石台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王双的头颅,只见他双目紧闭,眉目如生,不见嘴唇开合,却发出隐隐的呼唤声。
然而江潮并没有急于前往那座石台,反而是紧握手中的长剑,因为在他与石台之间的地面上侧卧着一个女子,娥眉婉转,睡靥恬静,一席淡蓝的长裙无风自舞。她被石台环绕着,在十余枚头颅的注视下安然而眠,阴森诡异之中却又透露着摄人心魄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