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瘟疫可是这位姑娘身上的鳞片?”林青衣蹙眉道。
“不错。”叶许卿道,“此病并无明确说法,我暂且叫它血鳞症。患者初时会在肚脐附近生长细小鳞片,触之溢血,疼痛难忍。而后会向周身蔓延,当鳞片覆盖全身时,则会毙命。事实上,绝大多数患者在鳞片没有覆盖全身时便已流血身亡。”
“那知遥姑娘的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奉临问道。
叶许卿神色黯淡:“知遥目前身体几乎都已长满鳞片,唯余脸部尚好。若不是我一直自宫船偷出茶水抑制鳞片蔓延,恐怕早已坚持不住。”
奉临看了一眼被放在一旁的空茶杯:“这就是你偷茶的原因?”
叶许卿点头道:“实不相瞒,我曾经在万里船经营一座规模不小的画船,而知遥是我船上的头牌花旦。那时我的画船生意异常兴隆,隐隐有超过宫船之意,因此招来了方驰的妒恨。他利用其父作为密州节度使的权力打压排挤我的画船,强行对我征收高税。最终我入不敷出,生意破产,负债累累。不久之后,知遥便患上了血鳞症。我毕竟在秦淮经营多年,靠着积累的人脉四处打听与此病有关的信息,最终发现宫船上的茶水可以抑制血鳞症的发展,因此每到夜晚便会乔装混入船中以为客人换茶为由偷出茶水为知遥治病。此事渐渐被宫船发觉,对茶水的管理也愈发严格,尤其是老顾客熟知船里的规定,不会允许别人换茶。于是我只好寻找新面孔,今夜正撞见你们,就有了之后的种种。”
“抱歉。”林青衣道,“怪我多嘴,让你多吃了不少苦头,还险些耽误了知遥姑娘的病情,真是罪过!”
“水镜先生不必自责,你的作为乃是人之常情。况且我也不知我的做法是对是错,茶水只能抑制鳞片的蔓延,却无法根治血鳞症。知遥如此活着,只是在日复一日地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叶许卿双拳紧握,“每当为她换洗被褥,看到那斑斑血迹时,我都会想是不是死亡才是对她最好的解脱?”
“叶兄切莫有这般悲观消极看法。”奉临道,“如此恶劣疫情,你没有想过报告官府、请求官府的帮助吗?”
叶许卿瞪大眼睛看着奉临:“我猜柳兄你定是出身官宦世家,与我在落魄之前的想法如出一辙,不知这世间炎凉。若官府真有作为,百姓还会这么辛苦吗?血鳞症虽未大幅蔓延,但患者也不在少数,据我所知至少有上百人之多。此等疫情官府怎会全然不知,然而他们不但不出面救治百姓,反而极力掩盖事实、封锁消息。因血鳞症重病或是毙命者皆被官府以救护或是防疫的理由收押,随后便没了下文。”
奉临闻言无比震惊,在他的印象里现今奉家天下虽不是富庶盛世,但也至少是小康安世;朝廷官府虽不如尧舜贤明,但也至少是青天白日。没想到在叶许卿的言语里官府几乎是毫无作为甚至到了草菅人命的程度!
他面色凝重地道:“如果叶兄所言当真,那当是秦淮官府的过失,你大可将此事向密州刺史禀明,让他上报,朝廷定不会坐视不理。”
“你远远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经过多方探查我发现血鳞症的源头似乎与宫船有关,而宫船的背后就是以密州节度使为首的官僚组织,自江潮掌权以来,节度使手中的权力大增,拥有调派兵马的权力,刺史虽是朝廷委派的监察官员,但毕竟在地方任职,面对势力庞大的节度使,也只能三缄其口,敢怒而不敢言,有甚者已然成为节度使的眼线,帮助其监控朝廷的动向。”
“你说血鳞症的源头是宫船?!”
“极有可能!”叶许卿肃然道,“据我所知宫船内的戏曲优伶在上台演出时须在嘴中含一片鳞片,含鳞者口吐芬芳、唱功倍增,然而长期闻声者则有可能患上血鳞症!”
“如此以宫船的宾客人数血鳞症岂不会大肆蔓延?!”
“所以宫船的茶水才是关键所在!这看似是普通的红茶,实际上其中定是加入了可以预防抑制血鳞症的药物!宫船内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喝到这种可以称之为‘解药’的茶,但会有极少数的人的茶里没有解药,因此有可能患上血鳞症!至于为什么有少数人喝不到解药,我猜想是宫船有意而为之,他们需要有人患上血鳞症!”叶许卿道,“这些是我结合掌握的线索做出的猜想,但我相信距离事实并不遥远!我所知道的血鳞症患者都曾出入宫船,包括知遥也有一段时期被方驰强行假借到宫船演出,因此而患病!”
奉临与林青衣相视一眼,他们都第一时间想到初至不问斋的一幕,在听过高又瞻一番演唱后,几经寒暄他立刻请自己到前堂喝茶,是不是也是为了防止自己感染血鳞症?而且高又瞻并没有唱戏的天赋,但短短几年唱功大增,更是能够驾驭最为高难的虚旦唱法,是不是与叶许卿所说的“含鳞而语”有关呢?
“小官爷。”叶许卿来到奉临面前,“单凭我一面之词,你或许无法完全相信,但也不要因为高高在上而被繁华的灯火蒙蔽双眼。曲中有唱‘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繁华的背后总有隐藏在阴影角落里、不为人知的血与泪!你知道这十里流光的万里船背后为何要停泊这些破旧的小船吗?”
奉临感受到叶许卿言辞中饱含的激烈之情,或许是压抑太久无人诉说,如今终于得到宣泄的机会,便不能自已。作为皇族,奉临更愿认为他的话都是一派胡言,堂堂大靖,国运昌隆,百姓安居乐业,哪里有什么阴影角落?但听过叶许卿的身世遭遇以及目睹了知遥的惨状后,他心中的天秤已经有所倾斜,这艘破旧的小船不正是血与泪的角落之一吗?
“我也正有此疑问。”奉临顺水推舟地道。
“那便随我来吧。”
叶许卿带着奉临与林青衣走出船舱,踏上停泊在一旁的另一艘旧船。掀开船舱门前的布帘,只见其中满满叠叠地躺着许多人,皆穿着脏兮兮的粗布麻衣,有的甚至衣不蔽体。空气中弥漫着酸臭的汗味,纵是如此他们也在呼呼大睡,鼾声四起,每个人脸上都写满疲惫。
“十里秦淮,万里画船,如此工程皆由人力为之!”叶许卿道,“由于湘江需要承载水运,是故白天画船不可相连,需依岸停靠,待到入夜,再重新连接。人们只道万里船的戏曲好听,却不知这船的拆合全由这些纤夫完成。他们每日不到黎明起床拆分画船、将沉重的船拖至岸边,再清理河道、保养画船,入夜又要将船一点点拼接起来,到子时过后方可歇息,上工时长长达九个时辰!然而这片繁华里注定无法留下他们的身影,他们只能躲藏在不被看见的角落,在黎明、在夜幕挥洒着汗水以换取微薄的报酬。对于那些达官贵人来讲万里船也不过是放纵消遣的一瞬间罢了,而对于他们却是付出绝大部分生命的生生死死之地!密州乃是纳税大州,然而你可知这些税赋的七成都出自此等劳苦百姓身上,宫船……包括我之前经营的画船可以有很多理由来逃避税款或者以此来压榨手下的劳工……我之前还自认为此乃为商之道、理所当然,与那些豪商富贾沆瀣一气,直到落魄后于此地为这些纤夫做饭,才深知他们的疾苦,更痛恨自己曾经的罪恶!”
奉临默然不语,叶许卿的每一句话都振聋发聩。他不禁回想起自己这二十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那些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安逸时光里,是否会注意到这些辛苦劳作的人们。如果不是此次南行,自己是否还是会注目于大靖富足盛世的光辉,而不知光辉之下的基石究竟如何沉重?那么,与自己一样生长于深宫的皇兄会知道这些吗?他专注于远方的志向,会留意脚下的不平吗?
皇帝眼里的世界与百姓眼里的世界还是同一个世界吗?
林青衣看出奉临的心事,她拍拍徒弟的肩膀道:“叶公子所言不无道理,但小青儿你也要知道,古往今来治国者最难处理的便是均,国运世道并不如今晚的江水这般齐平,反而是波涛汹涌,有高峰自有低谷,此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改变。泱泱大国,哺者众多,路无饿殍,已是难得。”
“等到饿殍遍地时大势已去,为时已晚!”
林青衣直视着叶许卿的眼睛道:“你既见过如此多的不平,是否可曾想过如何改变?假如想过,那么你想过的现今的当朝者是否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你亲自为相,是否有能力做些什么呢?如果没有,那么你现在说的话只能是抱怨,称不上鸣不平。”
叶许卿呆了一下,避开了林青衣刀子一样的目光。
气氛有些尴尬,奉临苦笑一下:“现今最重要的还是要查清血鳞症的真相,救治知遥……”
“什么人?!”
话音未落,林青衣突然向来时的方向看去,一声娇吒。
奉临和叶许卿心头一惊,举目看去,只见那艘作为灶房的旧船内窜出一道人影,三下两下便跳上临旁的画舫,消失不见。
林青衣一马当先追着那道黑影而去,奉临则随着叶许卿急匆匆地返回旧船,掀开布帘,灶房内一切完好,唯有那只木床前的帘子被扯下,床上空空如野,不见知遥踪影,唯余被褥上触目惊心的斑点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