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湘江万里船人潮熙攘,繁华依旧。灯火掩映下的黑暗角落里,破旧的小船停泊在江面上。清风明月间,一道黑影悄然飘落,警惕地向四周张望后,翻身进入船舱。
舱内满是果蔬腐烂的臭味,四周堆满脏兮兮的食材,黑衣人话不多说直奔深处的木床。掀开帘子,但见一男子仰面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颊覆盖一层细小的鳞片,还带有丝丝血迹。
黑衣人将浸泡过迷药的白布往男子脸上一捂,又将他装入大袋子里,扛在肩上,步履轻盈地跃出船舱,在万里船的边缘快速潜行,倏忽之间已然消失于夜色之中。
他自以为这是一场天衣无缝的掳掠,然而殊不知此时正在风月渡的酒馆内静候的林青衣与奉临已经察觉到他的踪迹。那夜与叶许卿分别之前,林青衣在其身上留下一道剑符,可以感知他的行踪。而叶许卿利用工笔画法在自己身上画满鳞片,又用匕首割破皮肤制造血痕,以此苦肉计来引蛇出洞,查找出血鳞症患者的下落,既而拯救知遥。
林青衣与奉临负责散播发现血鳞症患者的传言,他们有意先将此消息透露给高又瞻,没想到立即引出了黑衣人。这便证明了高又瞻定与此事有关,即使不是主犯,也至少是耳目。林青衣白天时还在因高又瞻的清白与否而闷闷不乐、心事忡忡,如今是非已定,她反倒显得有些轻松,息怒不形于色,奉临也猜测不出她在想什么。
依照剑符的回应,黑衣人掳走叶许卿后绕过万里船,在燕来堂的弄堂间一路狂奔西行,一直出了秦淮城,到了西郊才停下。林青衣掐算好时间,带着奉临一路追踪,与黑衣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西郊。
那是一片荒滩,白沙之上耸立着许多巨大的石碑,浅水岸边由木板搭起一处小小的渡口,青苔横生,腐蚀严重,渡口边拴着几只小船。
这里叫做阴泉渡,可不是像风月渡那样用来停泊商船画舫,这里停泊的船是用来超度亡魂、将死者送往阴间。湘江源远流长,自古便有许多部落文明,依水而生,傍水而死,江水是他们生存的依靠,也是生死相托的精神信仰。如神话传说里的“壤公举城献水”、“平湘女沸水济民”,虽然故事多有夸大的嫌疑,但都体现了人对于湘江的崇敬与依赖,是故湘江一带一直有水葬的习俗。置尸于棺,束以重石,用小舟渡至江心而沉之,魂归湘江,死者得渡。这是水葬的一般流程。时至今日,虽然中原地区大多实行土葬,但依然有少部分人,特别是一些仍然保留传统习俗的民族还会进行水葬,是故湘江一带的城镇在近郊都会设有阴泉渡。
适逢云遮月,奉临与林青衣在夜色的掩护下悄然靠近那片石碑。这片碑林看似凌乱,实则布置有序,将白沙浅滩分割成几个大的空间,地面铺上青石板,用于停尸。由于水葬的人数并不多,所以大多数空间都是空空如也,唯有靠近江水的一个空间停了许多棺材。根据剑符追踪,叶许卿正是被黑衣人带到了那里。
那片空间点了几盏幽灯,只见一个黑衣人将肩上的袋子卸下,打开一看,赫然是叶许卿。旁边有人取来一只人形陶俑,横面切开,分上下两部分。叶许卿被放进下部分后,再用上部分盖上,形成一个完整的陶俑。那人随后取来一罐黑色的泥土,将接口封死。
黑暗之中走来一群人影,正在陶俑边忙活的人见状立刻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云雾散去,月光洒落,来者的面容俨然清晰,当先一人正是宫船东家方驰,他的身后跟着十多名场卫,其中就包括那个脚法了得的青衣男子。
“新的水俑?”方驰疑道。
“是!”那黑衣人恭声应道。
“怎么没有眼线提前禀告我?”
“是高老爷得来的消息。”
方驰点点头,问道:“到什么阶段了?”
“小的查过了,鳞片只生长至脸颊、胸腹、手臂,应该是中后期。”
“嗯,为时尚早。”方驰道,“这个月的供奉已经足够,留作下个月吧。”
他吩咐左右道:“取来十六具水俑,今晚湘公会来纳贡。”
场卫立刻开始行动,先将包裹叶许卿的水俑放到一具棺材内,随后又开启十六具棺材,从中取出已经封合完毕的水俑,那些水俑颇为沉重,需要两人合力方可抬动。在方驰的指挥下,十多名场卫前前后后将十六具水俑抬出了碑林,去往远处的水岸。最后一具水俑被抬走后,留在最后的黑衣人灭了灯,跟随其他人离开。
碑林再次陷入一片黑暗死寂,蛰伏在石碑后的林青衣放出一道剑符,以观察四周动向,警惕有人靠近。随后与奉临离开藏身处,来到那些盛装水俑的棺材前。也不知这些方驰口中的“水俑”是否另有古怪,事不宜迟,必须先救出叶许卿。二人依照记忆在黑暗中摸索,找到叶许卿所在的棺材,合力推开棺盖后,林青衣御剑切开了水俑的盖子。叶许卿立即张开眼睛,起身将口中的醒丸吐于手中收好。原来他为了防止昏迷,事先在嘴里含了一粒醒丸,所以全程都是清醒的,只不过醒丸会麻木舌头,叶许卿暂时无法说话。
“现在有两件事。”林青衣低声道,“其一,知遥姑娘的病情应该在中后期,不会作为贡品,所以应该仍在这里,我们要尽快找出她在哪一具棺材里;其二,就是方驰所说的湘公是何人!这第二件事可以由我和小青儿来办,但第一件事却是十分棘手。这么多棺材,我们没有时间一一检验,他们随时会折返……叶公子,你可有办法?”
叶许卿面色平静,借着月光环顾那些并立的棺材,突然伸手指了指林青衣背后的长剑。林青衣会意,拔剑交给对方。
叶许卿盘腿坐在地上,将剑平放在青石板上,反手用指甲轻轻敲击。节奏时缓时慢,声声入耳,初时还不明所以,但渐渐便能品出个中滋味,那是一曲人尽熟知的《菩萨蛮》。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湘水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眼前浮现起当日初见的景象。也是那织锦堆叠的万里船,位于外围边缘的一只小画舫上,她轻妆嫣然,唱出这首《菩萨蛮》。虽然台下观众寥寥,但却依旧情真意切,婉转动人。叶许卿被那歌声、那身姿折服,四海漂泊经商的他突然想留在秦淮,经营一只画舫,伴着脉脉曲音、看着斜阳草树与伊共老。于是他买下了一只画船,为她提供最好的舞台,让她能尽情的展露才华。看着画船的生意蒸蒸日上,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沉醉于曲艺之中流连忘返,而她也成为了远近闻名的花旦,叶许卿颇感欣慰,比起在家乡继承祖业,在祖父辈的安排下度过一生,这样由自己选择、书写的人生岂不是更令人欣慰满足?事业有成、佳人在侧、声名在外、知己两三,如此人生夫复何求?
叶许卿一直是这么想的,直到方驰的出现。他用官宦世家的背景告诉叶许卿什么才是真正的力量!那些珍视的美好在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而可悲的是叶许卿竟然无能为力,他纵有头脑但没有力量,在这个时代也就没有守护美好的资本。
弹剑之声随着叶许卿的心绪一起变急,打在青石板上,传入四周的棺材之中,而碑林外满是白沙,声音难以传续。
“当当!”
右手边一具棺材里发出轻微的敲击声,应和着叶许卿弹剑的节奏。
“那……”叶许卿猛然张眼,伸手指向那具棺材。
奉临立即上前推开棺盖,林青衣御剑劈开其内的水俑,赫然正是知遥!
只见她双目紧闭,身上的布衣满是血迹,鳞片生长到额头,已是气息奄奄。叶许卿上前抱住知遥,一直沉着冷静的他终于流下了眼泪,他低声啜泣,以泪水宣泄心中的万千情绪。
“叶公子,知遥姑娘的情况不容乐观,你先行带她离开,我从不问斋带出一些茶水,寄存在风月渡的换杯楼,你报上我的名号便可取来使用。”林青衣道,“我与小青儿去岸边查探一下有关湘公的线索。”
叶许卿平复心情,他的舌头已经有所恢复,断断续续地道:“多……谢……,此间……事毕……二位可到……城南敬生观……找我……若我能有所相助……定……尽全力!”
三人如此约定,收拾好现场后作别。叶许卿背着知遥先行回秦淮,奉临与林青衣则蹑足向水岸寻去。
岸边明月白沙,远远便见水浪滚滚,奉临与林青衣隐蔽在一具被废弃的棺材后面,但见以方驰为首的众人跪在沙滩上,神色恭谨,面前平放着十六具水俑。水浪声势俞大,从中突然伸出十数只青鳞触手,卷起水俑后又收回水中。随后一只异常粗壮的触手从水浪里伸出,其上站立一名锦衣男子,全身长满鳞片,青面獠牙,尖耳长颚,双手如爪,几如妖魔。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沙滩上的众人,幽绿的瞳仁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左手一伸,将一只细长的玉匣丢在岸上。
方驰喜形于色,连忙抱住玉匣,嘴里道:“谢过湘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