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接连响起,万里船登时陷入一片火海,谁也没有想到湘公会做出此等绝灭之事。
奉临苏醒之后,与叶许卿大致说明了那夜在阴泉渡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湘公唆使方驰刺杀万州节度使韩挺一事。然而时间紧迫,根据从方府归来的漱尘道长所言,韩挺已经动身随密州节度使方赫前往万里船,那里应该就是方驰准备下手的地方!
事关重大,韩挺若死,方赫再无顾忌,很可能会造反。现今大靖,绝大多数兵力都北调岚谷关,抵挡宣军的进攻,正是内部空虚之际。如果祸起萧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二人即刻动身前往万里船。
一路上马不停蹄,二人同时商议着对策。若直接硬闯显然不可,且不论能不能突破宫船的场卫,就是侥幸来到韩挺面前,他也不一定会相信自己的话。而且很可能激怒方驰,让他做出狗急跳墙之事。那如果用武力绑走韩挺亦或是制造混乱,不给方驰下手的机会呢?显然成功率也不高,奉临虽是修行中人,但修为有限,独自对付一两个场卫尚可,但要是一群也是难以自保。况且从那夜阴泉渡的情况来看,宫船场卫中已然有非人的妖怪,他们的力量定然远胜常人,奉临面对他们,胜算并不高。而制造混乱风险很大,并且所需的时间难以控制,没准在自己这边正蓄势时,方驰就已然得手了!
奉临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一个可行的方案。而叶许卿依然十分沉静,他是个文弱书生,没有道行也不会武艺,但奉临看得出他是一个很有谋略胆识的人。叶许卿一向推崇的是能用语言解决的事情就不要动手,他仔细听了当夜阴泉渡的情况,尤其在意方驰的反应,在奉临详细说明后,他断定方驰本人对此事也是犹豫不决、处于骑虎难下的境地,这正是此间事态最好的突破口!
于是奉临与叶许卿易容乔装后进入了万里船,一眼望去便觉诡异,画舫的连接布置与往日完全不同。万里船本来就像个大迷宫,初至此地者往往会迷路,但来的次数多了也就会记得一些标志性的地点,渐渐变得轻车熟路。但这一次,画舫的布局完全改变,外围的路倒还好走,但越向内越难行,明明是向宫船前进,却一直在原地绕圈,感觉像是进入了“奇门遁甲”这样的幻阵。而那些宫船的客人,则会有场卫验明名帖后带领他们进入宫船,看来方驰为了今夜的行动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奉临与叶许卿没有名帖,自然不能找场卫带路。好在叶许卿对卜卦布阵也有所研究,不多时便破解了万里船的迷阵,奉临连连称奇,心道这个书生可真不简单!
二人混入了宫船顶层,远远观察着韩挺所在厢房的动静,发觉并无异样。过了一会,就见方驰拿着一壶酒在厢房不远处来回踱步,神色紧张,几经徘徊后终于狠下决心,向厢房走去,就在这时叶许卿出现了。一番利害言明后,方驰果然有所动摇,眼看大功告成,没想到异变陡生,场卫领头寒食受湘公之命引爆了万里船!
“寒食!你疯了!”
宫船剧烈地摇晃着,方驰扶在柱子旁,嘶声咆哮。
“湘公大人给过你机会,可惜你没有把握。”寒食冷冷道,“这种过家家的游戏,大人已经厌倦了,所以宫船这个玩具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混账东西!你敢说宫船是玩具?!”方驰怒不可遏,猛然扑向寒食。
“唱戏这种事情,不过是假情假意,跟过家家没什么区别。”寒食道,“大人要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寒食话音方落,数只尖细的利爪破开地面冲出,死死抓住方驰的双脚。方驰重重摔在地上,头正撞在栏杆上,立时昏死过去。那些利爪继续撕碎地面,从中爬出一只只全身长满青鳞的怪物,身上还穿着场卫的衣服。
“方公子!”
奉临疾冲向前,挥剑斩断了那些抓住方驰双脚的手爪,叶许卿随即跟上将方驰拖向一边。
回廊里传来房门被踢开的声音,只见长着络腮胡子的万州节度使韩挺从大火中冲出,扶着满脸是血的方赫。
“来人!方将军受伤了!”他大呼着。
“咔咔!”
地面再次裂开,从中跃出一只青鳞怪物,挥舞着利爪扑向韩挺。
韩挺慌而不乱,拔出腰间佩剑一剑砍翻了那只怪物。然而脚下的地面接二连三的碎裂开来,一只又一只怪物袭来。
独立于栏杆上的寒食一见韩挺,幽绿的双眼凶芒毕露,张开双臂,像一只狩猎的鹰俯冲而去。
“韩将军,小心!”奉临御剑而起,三尺寒光如练,在寒食身后紧追不舍。
寒食迫不得已,只得向侧旁一闪,同时如手爪般的左脚一抬,死死抓住了空中的飞剑。
奉临已在阴泉渡见过寒食的招数,早有防备,立时转变剑诀,将所有灵力瞬间注入剑体,剑光登时暴涨。寒食正要故技重施,没想到奉临先发制人,立时大惊失色,赶紧放开长剑,但饶是如此还是被锋利的剑芒斩去了两根脚趾。
而另外一侧,韩挺闻声向这边看来,一见奉临,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是青鳞怪物接连涌上,韩挺独木难支,被逼回了火势汹涌的厢房。
寒食低头看着流血的脚趾,面色冰冷,他的指甲骤然变长,恨恨道:“臭小子,我要把你一块块撕碎喂鱼!”
奉临脸无人色,连续两次御剑、再加上方才为了反击寒食而使用的剑诀,体内的灵力已经耗尽。在这个灵脉枯竭的时代,修真者能够短时间内连续使用的灵力非常有限,更何况奉临修为尚浅,虽然湘江算是灵力旺盛之地,但以他的能力,无法迅速周转灵力进行补足,所以这已经是极限了。
他的身体虚弱无比,连抬脚都十分艰难,根本无力避开寒食的攻击。
寒食将奉临扑倒,面目狰狞,双脚如爪按住他的双腿,一只手爪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爪凌空一挥,奉临脸上的一片肉便飞了出去。
“你知道凌迟吧。”寒食阴恻恻地笑道,“老子的凌迟是不用刀的!”
说着一边疯狂地大笑,一边快速挥动利爪,霎时间片片血肉横飞,血腥无比。
奉临自己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他似乎又陷入了那个千秋大梦之中。沧海碣石,旋涡图腾,紫色的花海,还有那孤独的石屋,只是四下寻找却唯独不见她……
一旁的叶许卿看得清楚,不知何时奉临的模样变了,看那身材竟然变作了女子!躺在地上,体型小了许多,衣服变得松松垮垮,披散的长发遮盖着血肉模糊的脸颊。寒食的每一次挥爪都会有一片血肉从她脸上飞出,她的身体明显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但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声响,默然地接受一切。
也许因为嗜血而陷入疯狂,寒食大笑着撕下一片片血肉,完全没有注意到施暴的对象已经变成他人。或许他要的只是血腥与杀戮,根本不在意对象是谁,这才是真正的怪物!
“哈哈!哈哈!”寒食笑道,“撕碎你!撕碎你!”
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左肋一凉,随即传来微微的阵痛。陷入癫狂的寒食立时清醒,催动鳞片生长,阻止了那“寒凉”继续深入,以保护内脏。
他侧头一看,方驰匍匐在地上,抬手将一把匕首刺进了自己肋下。
“呵呵,没用的东西,杀人都不会用点力吗?”寒食不屑一笑,大爪一抓,按住方驰的右臂,向下一扯,大片皮肉被撕下,露出血淋淋的骨头。
方驰失声惨叫,寒食飞起一脚将他踢开:“别急,下个被撕碎的就是你!”
他漫不经心地拔出插在肋下的匕首,一小股鲜血涌出,但这种伤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抬眼时,却发觉地上的方驰在冷笑!
寒食感觉不对劲,赶紧去看那把匕首,只见这匕首细长如针,重量极轻却十分锋利,正适合方驰这种四体不勤的贵公子防身使用。这种东西对付常人尚可,但要是对付自己可就是螳臂当车了。但是,匕首的刀身上穿套了一个精巧的机关,细看之下不正是那壶酒的毒漏机关吗!方驰将掉在地上的毒漏刺穿套在匕首上,刺进自己体内,毒漏遇血就会变成致命的毒药!
思及此处,寒食脸色煞白,怒吼道:“小子害我!”
他抬起利爪向方驰抓去,然而身子突然一震,肋下的伤口涌出汩汩粘稠的血水,迅速向全身蔓延。寒食瘫倒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转眼间便化作一滩血水。
方驰冷冷盯着那滩血水:“不许你侮辱我的宫船、我的曲艺!”
奉临缓缓张开眼,但觉头痛欲裂,坐起身来,只见不远处有一滩血水,自己身上与四周也满是血痕碎肉,但自己除了感到特别疲惫之外,并未受伤。抬眼一看,坐在地上的方驰右臂鲜血淋淋,可见骨肉,这满地的血肉应该是他的吧……
叶许卿上前扶起奉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但又似乎一时无法说明。
不远处的厢房内传来一声暴喝,数只怪物惨叫着倒飞了出去。韩挺带着方赫突出重围,长剑染血,身上伤痕遍布,但依旧如战神般屹立不倒!
“豫南王!”
韩挺大步上前,检查奉临的伤势,一见其并无大碍,终于长出了口气:“王爷,这船要沉了,官府搭了船梯,请随我速速离开!”
奉临满脸惊愕,他不知道韩挺是如何认出自己的。而一旁的叶许卿闻言深沉的脸终于出现一丝波澜,表情变得阴晴不定。
“韩将军,你没事吧……”奉临看着全身是伤的韩挺,不禁关切地问道。
“这都是小伤!”韩挺道,“事不宜迟,王爷您还能走吧,梯子就在那边!”
众人向左一转,来到宫船顶层面向江水的一侧。一路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但都源自于下方。爆炸自底层而起,所以下层的火势更凶,几乎难以通行,昔日的热闹繁华皆被吞噬,优伶与看客们一起仓皇奔逃,却又无路可寻,最终绝望地倒下。
由于今夜顶层的客人非同寻常,所以安排的看客极少,但都是地位显赫之人,每个人都打算着借此难得的机会来攀附位高权重的州镇节度使,不惜花大价钱买下了位置,没想到却遭此横祸。
庆幸的是,这些人是官府救援的首要对象。宫船低层已被大火吞噬,无法出入,所以只能搭梯子来救人。万里船火灾一发生,秦淮官府便出动人马将失火的船只移走,强行开辟了一条通往宫船的水路。然而火势汹涌,爆炸接连不断,开辟道路的过程极为凶险艰难,为此而死者多达百余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万里船的纤夫。
水路开辟后,官府从可用的画舫里调派了一只最大的,停靠在宫船旁边。但即使是最大的画舫与宫船相比还是差了许多,尤其是高度,只能达到宫船的三层高,这种高度差原是不可能搭梯的,但宫船正在下沉,船首下沉的速度略快,船体微微倾斜,在靠近船首的方向画船可以勉强达到宫船的四层高。于是官府在这里搭了一个斜斜的梯子,救出了困在顶层的几位贵客。
奉临一行人是最后来到梯子前的,当然也是最重要的一批。秦淮知府、陆营参军都守在梯子的另一侧,一见两位节度使出现,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如获大赦。
奉临先让韩挺带着重伤的方赫通过梯子,韩挺犹豫了一下,同行的几个人里似乎也只有自己有力气可以带一个人过梯子了,于是便带着方赫先行离开,随后是文弱的叶许卿。最后,火光之中只剩下奉临和方驰。
奉临转过身想要背方驰过梯子,谁知方驰并不领情。
“哼,一条手臂而已,我还没弱到要你来帮忙!”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神色倨傲。
奉临愣了一下,他对这个贵公子本来没什么好感,想帮他只是出于同情,没想到却撞了一鼻子灰。
“那你自己小心!”奉临叹了一声,转身下了梯子。
方驰突然蹲下身子,抓住奉临的手,低声道:“你的师父……”
一听这话奉临突然紧张起来,他一直想向方驰询问林青衣的下落,只是碍于现在的状况没有机会开口,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说起。
“你的师父……”方驰淡淡道,“她在湘江水下的江上楼!”
说罢,他玩世不恭地一笑,抽出那柄细长的匕首,一刀斩断了梯子与宫船连接的地方。奉临猝不及防,抓着梯子向下坠去。已经到达对面画船的韩挺一把抱住正在坠落的梯子,大喝一声,竟然止住了梯子下坠的趋势,如若不然,奉临很可能会连同梯子一起被拍在画船船体上。
旁边的官兵们反应过来,立即上前帮助韩挺将梯子一点点拉了回来。
奉临双脚重新落地,沉重地喘着粗气,心中不禁暗骂这个方驰竟然还在想着害我,抬眼一看,却又感到一阵迷惘。
对面的宫船已经完全被大火包裹,船体崩碎的声音震耳欲聋,不时会有浑身着火的人跳江求生。方驰的身影在火中若隐若现,他举目四周,似乎在一片狼藉里回顾昔日的繁华,细雪无声而落,空气里有一瞬间的凝重安静。
“与君见,何日窗下共剪烛。风总念,无情细雪留不住,却不知寒意不若心彻骨。上银鳞,登画楼,忍盼三千回顾。到头来相逢舟上对双眸,一亭雪,一壶酒。”
方驰轻轻唱着,喃喃道:“《亭心雪》这么写会不会好些呢?”
眺望远方的江水,江上楼的遗址上,他似乎看到百余年前也有人在沉落的画楼上独自高歌,一如今夜的自己一般。
伴随着一声巨响,宫船彻底崩塌,碎为几段沉入江水之中。大火兀自在水面上燃烧,昔日的喧嚣皆化作灰烬随风飘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