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船的大火燃烧了一夜方熄,黎明之时,天际擦亮一点晨光,江面青烟袅袅,残骸遍布,官府士兵撑着小舟在废墟间来回,寻找着幸存者的踪迹以及遇难者的遗体。往日的繁华不复,这场灾难为每一个优伶、每一个观众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即使能够重组画船、再兴曲艺恐怕也不会有曾经的盛景,那十里连舫、一夜笙歌的秦淮就此成为绝唱,让人无限叹息。
奉临独立于岸边,遥望宫船零星的残骸,回想火光里方驰最后的身影。一个人究竟要对一件事物达到什么样的感情才会不惜生命、不惜一切代价愿意守护它、愿意与它共存亡?
对于这个问题,此时的奉临可以说是似懂非懂。在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他喜欢过许多东西,但从来没有将其上升至比生命重要的程度。然而,当他凝视浩荡江水时,他又想起方驰的遗言,师父就在湘江水下的江上楼,那座随着尚朝一同沉落的辉煌楼宇现如今是否已经成为妖怪的巢穴?师父究竟怎样了?奉临有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投入江水之中,将师父从妖怪的魔爪里救出。然而此行定然凶险异常,湘公的道行本就极高,水下作战又对自己极其不利,怎么想都无异于送死。但是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自己心中还是有无法按捺的冲动,想要去救师父!没错!自己想救她!自己想见她!哪怕是送死,能够死在她身边也好!
这种感觉无比强烈,以至于可以让奉临失去理智,即刻投身江水,在那一片黑暗里寻找心念的微光。奉临心知自己想法的危险,但也因此略微理解了方驰的所作所为。
“见过豫南王。”
身后传来敦厚的声音,奉临回过神,转头一看来人正是万州节度使韩挺。他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虽然经过一夜风波,但依然神采奕奕,看不出一丝疲惫。
“韩将军,伤势可无大碍?”
“本都是些小伤,谢王爷关心。”韩挺恭声道。
“我现在已是庶人,韩将军不必叫我王爷了,在外叫我柳公子就行。话说回来,韩将军是如何认得我的?”
“六年前在京师的元月花火会上曾有一面之缘,柳公子除了个子长高些外,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
奉临呆了一下,六年前自己还在元京做皇帝的陪读,花火会正是一年之中难得的出宫游玩的时机,自己与皇兄,还有张师姐——也就是现在的念平皇后——一起到宫外闹市玩乐,一定是自己玩得太高兴,忘记了与韩挺见过面,没想到对方竟然还记得自己,说来也挺惭愧的。
“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韩将军见谅。”
“柳公子言重,那日是我与将军在闹市同行,远远看到陛下与柳公子一行,并未上前打扰,是故柳公子自然对我没有印象。”
韩挺所说的将军应该就是江潮,奉临这才想起他曾是江潮的部下,虽然因为政见不和而日渐疏远,但从方才他提到“将军”时的神色来看,韩挺对于江潮还是心怀崇敬。不知他会不会对皇兄剿灭江潮势力一事耿耿于怀,虽然皇兄为了保护自己,对外并没有说明自己曾参与过诛杀江潮的行动,但自己毕竟身为皇族,事发时又身在皇宫现场,韩挺有充足的理由怀疑自己是皇帝诛逆的帮手。
韩挺似乎看出了奉临的心思,将视线移开,眺望悠悠江水:“实不相瞒,对于将军的事我个人感到十分惋惜,但站在大靖的角度看却也能坦然接受,所以我并不想深究当日在皇宫发生的事情。”
“江潮的存在确实有碍大靖的未来,陛下所为乃是英明之举,还望将军不要挂怀。”
“怎么会挂怀?因为将军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啊。”韩挺苦笑道,“你知道将军为何近年来将包括我在内的一批将领从西军调离至远离京师的地方州镇任职?”
“难道不是因为政见不合?”
“这只是对外的幌子,实际上这是将军对我们的保护也是对大靖的保护。”韩挺道,“他将我们从自己的势力中剪除,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有一天走到今日的局面,可以为大靖保留一些能打的将领!如若所有西军将领都被当做逆反势力一网打尽,恕我直言,大靖真的无人可用了!就拿现在的岚谷关战事来说,虽然统帅兵马的是原东军统帅张将军,但真正在前方领兵打仗的都是一些出身西军、并被将军‘保护’起来的将领啊!将军调离我们时,唯一的要求是自此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要绝对效忠大靖、效忠皇室,所以虽然陛下对将军痛下杀手,但为了当初的承诺,我依然坚定地站在朝廷这边!”
“你说的这些……我倒是没有想到。”奉临道,“或许江潮有他的苦心,但他所做之事已经超越了人臣之界!”
朝阳自江面徐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韩挺饱经沧桑的脸上,他淡淡道:“在我看来,将军就像一个严厉又不会表达感情的家长,为了自己的孩子好,他会使用一些在外人看来十分严苛的手段。他也知道孩子终有一天要独立,要独自面对世间的风雨,他所希望的只是在这之前竭尽所能地扫除更多的障碍。只是这一天来的早了点,外面的风雨依然很大,不知孩子能否独自挺过。”
“江潮最大的错误就是低估了陛下的能力。”奉临道,“还有,谁是孩子呢?这种话韩将军以后还是不要说了。”
“哈哈!看来我真的老了,总发些没用的牢骚!”韩挺笑道,“我衣食于朝廷,自当尽人臣之事!只要今后这天下还是姓奉的,不管谁是皇帝,只需一声令下,纵是刀山火海韩挺也绝无惧色!”
奉临沉吟一下,还是决定不把方赫想要谋反的事告诉韩挺,毕竟现今局势错综复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韩挺虽然言语里不无对江潮的顾念与同情,但其为人还是十分正直,说要效忠朝廷必然绝无二心,有他在方赫也不敢造次,于是便说道:“韩将军丹心一片,实乃我大靖之幸。”
“方将军伤重未醒,我还需探望一下。”韩挺躬身道,“柳公子若无吩咐,韩挺就先行告辞了。”
“将军请便。”
奉临望着韩挺离开的背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惆怅,他告诉自己这股惆怅一定不是源自对江潮的同情,乃是对于时局纷乱的感慨。现今天下,孰忠孰奸,着实难辨,纷繁局势,更是暗潮涌动,自己身处于野依然觉得十分头疼棘手,那么坐在皇位上的皇兄岂不更是如履薄冰?但皇兄向来明察秋毫、善于决断,自己办不到的事情,他一定能办到!
奉临遥望远方,似乎穿越重重烟云看到了红叶飒飒的皇宫,看到了金戈铁马的边关。
日出过后,奉临整理了一下心情,开始将注意力继续集中在拯救林青衣这件事上。自己纵然救人心切,但也不能贸然下水,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个人从长计议,这个人自然便是叶许卿。
从宫船逃离后,叶许卿便到旧船那边帮助劳累一夜的纤夫们做早饭。那些旧船处于万里船边缘,因此幸运地避开了爆炸的波及,没有什么损伤。只是船上的纤夫被官府调派冒火开辟救援宫船的水路,造成了不少伤亡。叶许卿来做饭时,但见船上的纤夫个个灰头土脸、无精打采,显然是累坏了。
早饭还没做完,奉临便赶了过来。听了对方准备下水营救林青衣的想法后,叶许卿的第一反应是报官求助。
“不行!”奉临断然拒绝道,“湘江何其深,官府都是些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如何能深入其中?又如何是湘公的对手?这件事还得由我自己来办!”
叶许卿见奉临态度坚决,便也不再多加阻拦,只是道:“听柳兄所言,那湘公道行了得,此行必然十分凶险,柳兄还需小心为上。不知柳兄是否知晓,你体内似乎有种奇怪的力量,在危难的时候可以将你换做另外一个女子,她会为你抵御伤害,保你无恙,这或许是你翻盘的重要筹码!”
“你怎么知道?”
“在宫船时,若不是那个女子,柳兄此刻可不会安然站在我面前。”
奉临神色凝重,仔细回想了宫船里的情景,不由惊道:“难道那一地血肉是……”
叶许卿点点头。
自从鬼渊被解封后,奉临体内一直有一股戾气,会让他偶尔失控发狂,变得急躁易怒。在林青衣的疏导下,奉临的注意力被转移到风景与美食上,这种症状渐渐有所缓解,但那种感觉还是能清晰得体会到,它时刻提醒着奉临魔剑鬼渊还在自己体内。然而最近一段时间,这种戾气越来越微弱,甚至难以察觉,按理说这是好事,但奉临心中却感到怅然若失。那个神秘的上古祭司,独处于未知的空间里,似乎经历了十分漫长的岁月,她安静、孤独,没有伤害过自己,甚至还会在危难之时帮助自己!如果自己在阴泉渡、在宫船受到的伤害都是由她来承受,那么身受如此致命伤害的她现在又怎样了呢?体内戾气的削弱是不是与此有关?
“那种力量……”奉临黯然道,“我还无法控制,也不能随意使用……”
叶许卿深深看了奉临一眼:“既然如此,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二人离开湘江,一路南行来到城南闹市的“益鼎堂”,这是一家专门收藏奇珍异宝的古玩店,秦淮人杰地灵,所藏古物自然不在少数,皆是价值极高的宝物。掌柜金万福一手提着烟斗,一手捻着八字胡须,看着一身粗布衣衫的叶许卿,阴阳怪气地道:“叶老爷,您以前虽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但恕我直言,以您现在的境遇还是不要打‘避水珠’的主意了。”
叶许卿微笑道:“多少银两?”
金万福黄豆似的小眼睛一瞪:“叶老爷,您有所不知。这避水珠乃是长灵纪时期的遗物,现今天下所存仅仅六枚,含于口中,可以自行调气,开通脉络,使人于水下有如鱼儿畅游无阻,然而避水珠一旦遇水便开始融化,入口后最多三个时辰便会彻底消失,不复存在,是故极为珍贵!”
“正因如此,我才要买他,多少钱?”
奉临一听,不由心中大骇,自己生长于皇宫,都从未听闻过此等异宝,想来定是价值连城:“叶兄,我看还是……”
叶许卿依旧面带微笑:“柳兄,无妨。”
金万福摸摸下巴,眼珠滴溜溜地转,在心里盘算一阵后伸出五个手指。
“五万两?”
“嗯……不!五十万两!”
“五十万?!”奉临愕然,要知道豫南王府一年的供奉才一千二百两,这掌柜狮子大开口,一下就是五十万两白银?
“成交!”叶许卿干净利落地道,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再加上一封亲笔书信,“叫你的伙计带上这个到天行票号的秦淮分号取钱。”
金万福脸色一变,天行票号可是现今大靖三大票号之一,所管财富不可计数!仔细一想,天行票号东家似乎也是姓叶,难道说……
不多时,伙计急匆匆地赶回,将天行票号的五十万两票据交给金万福,随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天行票号秦淮分号的大掌柜孙和乾,他一把抓住叶许卿的手,激动地快要哭出来:“长少爷,您终于回心转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