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海长天,谓我临渊。昼歌竟老,死身以息。魂去迢迢,幽冥荼蘼。山南有约,归期未期。”
奉临在幽幽歌声里醒来,眼前落日黄昏,沧海碣石,无数巨大的兽骨顶天而立,举目苍凉,不见草木,写满咒文的灵幡在风中阵列翻飞,仿佛在召唤某人的亡魂。
奉临缓缓起身,他感觉轻飘飘的,踩在碎石遍布的地面上,却没有任何实感。脑中一片混沌,甚至想不起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能循着歌声在巨兽骨骸间穿梭行进。
歌声的尽头是一处高耸的断崖,仿佛一柄利剑斜刺苍天,崖下浊水浩荡,惊涛汹涌。更令人惊奇的是暗红的天幕上悬挂着紫色的巨兽图腾,滚滚黑雾形成漩涡,霞光之中,万千生灵漫天漂浮,在靠近漩涡时会被撕裂粉碎,卷溺其中。
断崖之上站立着一道人影,身穿黑红相间的祭司礼服,长袍广袖,镌绣着繁复的上古铭文。一头漆黑长发直抵腰际,挂坠着精致的兽骨首饰。她背对奉临,仰望空中的图腾低吟浅唱,声音空朦悠远,如梦似幻。
祭司源于鸿蒙时代的古老部族,司职人神之间的沟通,其自身的能力远超人类,近乎于神,可以说是半人半神的存在。在神族消隐、人族昌盛的新元时代,真正的祭司几乎绝迹,在帝王祭天或者其他法式中粉墨登场的祭司不过是普通人类,冠以祭司之名,行敬天之事。据说在与世隔绝的地方还存在着真正的祭司,神隐的时代里他们代替神守护那些上古遗族,以绝对虔诚的心等待神族的归来。
奉临自然没有见过真正的祭司,他对祭司的了解都源于那些古老的传说还有各种神话志异。然而眼见如此诡异的景象,还有那古老的装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书中所说的上古祭司。
那么这里难道是鸿蒙时代的世界吗?
祭司突然停止吟唱,转过身来。她戴着一张银质面具,同样挂满兽骨装饰,面具没有眼孔,眼部位置涂着两弯血红残月,看起来诡异而又不失威严。
奉临的双腿似乎被无形的力量禁锢,难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祭司一步步走来。她来到奉临面前,身影在夕阳的衬托下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奉临的心跳几乎都停止了,但他却无法出声,也不能反抗,这种无力感才是最最痛苦的。
祭司伸出手,她的手指上套着细长尖锐的骨甲,好像妖魔的爪子。奉临的瞳仁中清晰地映出那只手,那只正在一点点靠近的手!即将被抓住的那一刻,他在心中奋力挣扎,终于喊出了声音——
“不要!”
奉临猛然坐起,喘息不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
“九弟,你还好吧?”
视野渐渐清晰,皇兄奉哲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奉临有些恍惚,呆呆地看着对方,只喘粗气却不说话。
“九弟!醒醒!”
奉哲轻轻拍了下奉临的肩膀。
奉临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道:“七……哥……”
“是朕。”奉哲喜形于色,“九弟你果然吉人自有天相,挺过了这一关!”
“这一关?”奉临双眼一亮,突然叫道:“我没死?!”
他想起来了。
那夜在朝陵中,皇兄向自己讲述了奉氏皇族不为人知的秘密。自己知道了讳祖帝奉裂乌以及魔剑鬼渊的存在,并且这柄威杀八方的鬼渊就封印在自己的体内!
现今大靖,权臣江潮当道,丰泽皇帝奉哲为了恢复皇族实权,决心破釜沉舟。几经辗转,奉哲终于得知解封鬼渊的关键正是被太祖帝埋葬在朝陵的承云剑。这柄剑不单单是太祖皇帝为了掩饰鬼渊的傀儡,更是解封鬼渊的钥匙。剩下的难题,就是如何让鬼渊的封印容器——豫南王奉临进入皇宫。
江潮为了巩固权力,禁止丰泽皇帝私自招纳面见任何人,更别说一位嫡系的王爷了。于是奉哲心生一计,假意带领禁军讨伐江潮并在混战中诈死。之后通过明和太后的介入,使江潮立奉临为帝。如此封印鬼渊的容器与解除封印的钥匙便齐聚在朝陵。
但是,鬼渊一旦解封后便会反噬容器,即使再次封印,容器的力量也会大幅衰弱,最终依然逃不过被反噬的命运。最好的办法是更换容器,但在转移鬼渊的过程中旧容器必然会死亡!如此看来,无论怎样,解封鬼渊都会给容器带来毁灭的灾难。
奉哲不想因为自己的意志而牺牲奉临,于是他给了奉临一次掌握自身命运的机会——也就是朝陵中的那场比剑。如果奉哲赢了,那么他就会使用承云剑解除鬼渊的封印;如果奉临赢了,那么奉哲就交出承云剑,让奉临自己做决定。
最终的结果是奉临赢得了比试,而他的选择也很果决——解封鬼渊,匡扶皇室。
于是,便有了那夜紫禁皇城的风起云涌。
本已抱了必死之心的奉临如今重见人世,不免惊异恍惚,难以置信。
“是的!”奉哲也十分激动,握住弟弟的肩膀,“九弟,你没死!你还活着!”
“江潮……”奉临的神志渐渐清醒,立即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江潮呢?”
奉哲站起身来,目光睥睨,天子之威傲然于世:“逆贼江潮已然伏诛,大靖庙宇重复清明,以后这天下只由我们奉家说了算!”
“恭喜七……恭喜陛下……”奉临突然将目光移开,欲言又止。
奉哲察言观色,沉思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今大靖的年号还是圣德。”
“我只是江潮所立的傀儡,根本不算皇帝……”奉临立即道,“我只是想知道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置我……”
“九弟,你我彼此了解,朕便直说了!”奉哲道,“你虽为傀儡,但终究是通过正统即位的皇帝,于情于理你都有继续做天子的权利!但我也不甘心将皇位拱手让人。所以,你若选进,我愿与你公平竞争;你若想退,我会依照礼制将你贬为庶人,但会保证你一生荣华富贵!”
奉临苦笑道:“什么荣华富贵都不重要,我只想回到止水城继续过我闲云野鹤的生活。”
“或许当年父皇就是看中你淡泊无争的性格才会选择你作为鬼渊的容器。”奉哲道,“如果不是事关皇族生死,朕绝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
“陛下言重了。我身为皇族成员,自当为家族复兴肝脑涂地,何来打扰一说。”
“九弟深明大义,朕倍感欣慰。”奉哲收起天子威仪,坐在床边,仿佛当年在御学馆一样作为兄长与弟弟促膝长谈,“此次诛逆,没有你的协助朕亦孤掌难鸣,所以朕绝不会做出过河拆桥,背信弃义之事。九弟你也知道,鬼渊一旦解封后,即使封印容器没有当场死亡,也会在后日逐渐受其反噬,丧失心智成为嗜血好杀的怪物。根据史料记载,我朝文宗曾为平息叛乱解封过鬼渊剑,据说当时的容器也没有立即死亡,只是性情愈加残暴,文宗无奈只好将其关押于云龙塔内,大约一年左右的光景,容器便被煞气反噬爆体而亡。”
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闻此言,奉临心中难免一阵难过,黯然道:“也就是说我最多还能活一年,并且会渐渐变成嗜血的怪物。”
“九弟不必如此悲观。朕不是文宗,不会将你关起来,也不会眼睁睁看你被魔剑吞噬。“奉哲道,“朕的恩师早年曾云游四海,在途径南疆之地时偶遇上古遗族,他们精通镇魂封印之术,或许可以助你镇压魔剑,重获新生。”
“这世间当真存在上古遗族?”听闻此言,奉临眼前突然闪过一张银质的面具,面具上的两弯残月鲜红如血,但他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张面具。
“恩师所言定不会有假。”奉哲自信地道,“只是上古遗族与世隔绝,其生活之地设有结界,寻常人等难以发现,更别说进入了。好在恩师有恩于他们,因此获赠一道御令,可以自由进出结界。如今恩师因履践为皇族守陵的诺言不能离开朝陵,所以只能由九弟你携带御令前往南疆寻找上古遗族。”
“陛下所言恩师可是当日带我入朝陵的高僧?”
“不错。”奉哲微笑作答,但他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随即道,“南疆乃荒芜野蛮之地,此行必然凶险,九弟一人前往定然不妥。但鬼渊一事又不宜张扬,以免引起修真门派的注意。所以须有得力心腹之人协同前往,九弟在封地经营多年,不知可有人选?如若没有,朕亦可派亲信护卫保护左右。”
奉临沉思片刻:“逆乱方平,正值陛下用人之际,怎敢劳烦亲信护卫。共去南疆之人,我已有人选。”
奉哲郑重地道:“此事关乎奉氏皇族最大的秘密,我须向你确认一下,此人当真可靠?”
奉临莞尔一笑,似乎一提起这个人他的心情就会放松愉悦:“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师父水镜先生!先生道法高强,曾于鲛人手中救我性命,对于我来说是亦师亦友之人,请陛下放心。”
“朕在朝陵见识到了你的剑术,可以推想令师定是不凡之人,如此朕大可宽心,专注于朝政了。”
“陛下,还有一事……臣想询问……”
一见奉临自称为臣,奉哲便知此事定与朝政相关,他面色一肃:“但说无妨。”
“江潮一案必然牵连甚广,望陛下明察秋毫,莫要大兴牢狱杀戮。”
“哼!朕像是滥杀无辜的皇帝吗?”
见奉哲语气含怒,奉临自知失言,连忙道:“是臣多嘴了。”
奉哲脸色放缓:“九弟,江潮一案事关重大,处理不当会动摇国本。朕自是秉持仁慈的原则,但不杀不足以立威,不杀不足以绝后患。此间定夺,朕自有分寸。”
“陛下英武怀仁,江山社稷之幸。”
“哈哈!”奉哲突然笑道,“你就不需要拍朕的马屁了!如果连手足兄弟都在阿谀奉承,朕真不知该信任谁了。”
他上前拍拍奉临的肩膀:“朕对你说过,鬼渊解封后再次封印的最好方法是更换容器。实不相瞒,朕确实想过这么做。但思量再三,朕决定让你携带皇族最重要的力量远赴南疆,寻求一线生机。常言道,古今成大事者切勿有妇人之仁,但朕不觉得这么做是仁,朕认为这是一场赌!”
奉哲紧紧盯着奉临的眼睛:“朕赌你可以找到上古遗族,驯服鬼渊!如今内乱虽平,但外患未息,山河依旧破碎不整,朕的志向绝不仅仅限于***潮!王图霸业之路漫漫,朕不想一个人走,朕想让你做朕的讳祖帝!当年的两位皇帝合力定鼎大靖社稷,如今你我亦可再创不世之功!当然,朕不是太祖帝,在适当时机,朕会将你的功绩光明正大地书写在大靖的正史之上!”
奉临闻言心中澎湃,伏首道:“臣何德何能?不敢比肩讳祖帝。但只要关乎皇族社稷之事,定当全力以赴!”
“九弟,朕将你视为肱骨,所以不想隐瞒。此次南行固然是为了救治九弟性命,但亦有朕的私心在内。九弟冰雪聪明,自会想清。朕希望你牢记此间利害,谨慎行事作决。”
“是!”
奉临欲下床行大礼,奉哲扶住了他。
“不必。现今还是以九弟的身体为重,待你恢复如初方可南行。”奉哲取出一方玉盒,打开盖子,盒内软锦之上赫然躺着两粒晶莹剔透的丹药,雾华流转,一看便不是凡物:“此丹名为‘鹿鸣’,乃是取昆仑仙鹿的内丹所制,于我等常人来说无异于延年益寿的仙丹。原本四粒,朕服用一粒,得以在逆贼的枪下回生,另一粒朕在鬼渊解封后为你服用,助你度过最初的反噬。剩下两粒,朕全部给你,在你被鬼渊煞气后续反噬时服用,当有奇效。然而仙丹罕贵,非不得已不可轻用,切记!”
“谢陛下!臣定当谨记今日所言,南疆之行,必当尽力!”
“朕心中所想皆已言尽,九弟你好好休息。朕先走一步,这门外还有朕需要平息的风雨。”
“恭送陛下!”
奉临抬头看向奉哲的背影,他突然想到在御学馆的岁月,自己就坐在七皇兄的身后,与那时的背影相比,此时眼前的背影竟然有几分陌生。
奉哲走出圣德皇帝的寝宫,天边一弯残月,以宰相为首的十几位当朝高官已经在宫外恭候多时。他们都知道,今夜从宫门走出的人将成为大靖的皇帝。眼见奉哲神色淡淡地走来,所有人都知道皇位之事已经兵不血刃的解决了。
“参见陛下!”
众官皆跪。
靖圣德元年九月二十五日,丰泽皇帝复位,废圣德皇帝为庶人,恢复丰泽年号,记当年为丰泽八年。逆贼江潮于万隆殿伏诛,其同党皆尽收押,后斩者千人,流放难计。原江潮麾下西军分崩离析,宣朝趁机大举进犯,南靖北疆在经历短暂的安宁之后再度陷入战乱的苦海。